不可改变的命运(1 / 1)
元宵节,刘询差人送来十几盏造型别致可爱的宫灯,将小小的院落装饰一新,天黑点亮,满院华彩。附信一封,大意是:他不能陪伴爱妻过元宵,妻有孕在身不方便出去看灯会,特挑些宫灯,办个小灯会,娱乐爱妻。楚暮满心欢喜,一边欣赏宫灯,一边猜灯谜,听腹中诗书无数的刘弗陵讲解谜中典故,旁征博引。
一个竹蓖编制的灯笼,淡绿荧光,下吊一块竹牌,上刻:“竖凿六下横凿九下——打一字。”
“你刻过字么?”
刘弗陵摇摇头:“著书立说者才刻字留书传世。”
“你猜的出是什么字么?”
刘弗陵仍是摇头。
“我知道其中典故,你可要听?”
刘弗陵点头。楚暮喜上眉梢,心想:陵哥哥博学多才,现今轮到我卖弄一回,也不输于古人。清清嗓子讲故事:“孔子的得意门生颜回读过许多书,也会作文章,很想帮助老师著书立说,可他刻字的速度很慢,就请当时有名的木匠鲁班替他刻字。书很快刻完,鲁班却说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光有学问却一无用处。颜回替老师辩解‘老师学问很高,每日孜孜不倦讲学,没有空劳作。’鲁班就说‘我刻个字,他若认得,我也拜他为师。’这时候竹板已经用完,颜回怕麻烦,只要鲁班说如何动凿子,他来猜。鲁班说的便是这灯谜里的八字谜,颜回听了目瞪口呆,回去请教老师。”
刘弗陵笑咪咪的听楚暮手舞足蹈把故事讲,见她停顿,插话:“颜回没有猜出来,孔子却猜对了。”
“嗯,那你猜出来了吗?”
“三日叠起亮晶晶。”
楚暮嘟嘟嘴,很不服气,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只是讲的累了,让她说几句。小小的别扭却被另一盏奇巧的宫灯吸引:细竹为骨,丝帛做皮,饰以五色瓜子,七色豆,六色米,四幅梅兰牡丹菊花图,新颖别致。惊赞之余,楚暮暗自计算,得收集多少南瓜子、西瓜子、葵瓜子、红瓜子、葫芦瓜子、苦瓜子、红豆、黑豆、白豆、绿豆、黄豆、红米、黑米、白米、粟米、高粱米、黍,筛选形状最饱满,色泽最匀称的一小部分做个五谷丰登灯笼,至少粘也要一个月,仔细排列。
“啧啧,果然是太平出珍品。此灯笼我要永久收藏。你见过比这个更精巧的灯笼吗?”楚暮洋洋得意,恐怕刘弗陵也是第一回见,刘询真是舍得送她。刘弗陵笑而不语,培佳人继续赏灯。
正月十六,刘询丢给霍光一本花名册,全是与霍成君相过亲的人。他给霍成君最后通牒:“选定夫婿,入夏之前出嫁,不然朕将随意指一个与霍成君成亲”。霍成君气得在家大骂,摔了无数杯盘碗碟,砸了不少贵重物品,打了不少下人出气,还不解恨,让父亲传话:“我要刘询休妻,非刘询不嫁!”她断定刘询与发妻患难情深定然不从,只求让皇上进退两难。
刘询听见此话大怒,当即翻脸说:“霍光,你若再容许霍成君胡闹下去,我就将她指给长安城里游侠。”
霍光也恼羞成怒:“自家女儿的婚事不劳皇上费心。皇上若对霍光不满,大可直说,无需为难小女。”
“大将军日夜为国为民操劳,朕从无不满。有道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霍小姐以至适婚年龄,朕安排多少青年才俊都不入她的眼,最后竟要嫁有妇之夫夺人夫婿,是人亦怒,何况朕。刘询虽然出身贫寒,未入仕途常与城中游侠混迹,成家后夫妻和美,安心立业。霍成君若羡慕,朕可替她从游侠中挑找个好郎君,也效仿刘询夫妇先苦后甜,大司马说可好?”刘询可不是刘弗陵,可时时商量处处让步,事无大小具以霍光马首是瞻,他神色严厉逼视霍光,锋芒毕露,锐不可挡。
霍光暗想祸事啊,皇上这次是动真格,去年的相亲给他提个醒,今春若不把女儿嫁出去,皇上恐怕会寻方设法削自己的权。可转念一想,不知皇上为何一改常态急躁行事,如今先过这关,再想缓兵之计。当即求饶:“臣知错,教女无方,请皇上责罚。”
“也罢。大将军也是爱女心切。你回去吧,替你女儿挑个好人家。”霍光让步,他也给个台阶人家。
“遵旨。”
第二天,霍光请来算命先生替女儿和花名册上的公子们合八字。
三月初三,霍光上报皇上曰:霍成君命犯凶星,有大劫,今年不宜出嫁;若强嫁,其夫会暴毙新婚之夜。
刘询明知他故意拖延时日,愤怒于一臣子竟可明目张胆威胁自己,急怒攻心病情加重,无力政事,霍光趁机揽回大权,嫁女一事无疾而终。加之三月底四月初是楚暮预产期,刘询不愿一心二用,乐得称病宫中,寻空出宫守候爱子降生。霍成君成心报复皇上,请求进宫陪伴上官小妹,望寻得机会报仇雪恨。皇后深宫寂寞,自然应允。进宫后,霍成君才发现病皇上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踪迹难寻,甚至皇后也不知道他在宫中何处。
“娘娘不忧心?皇上病未好却不让娘娘侍候左右。”霍成君顾左右而言他,寄望上官小妹透露皇上行踪,她准备各色特效痒痒粉等待皇上。
“皇上体恤,怕将病气过给本宫,不愿相见。过些时日,皇上病大好本宫再去探望。”上官小妹日日和霍成君下棋,偶尔逛逛诺大的皇宫,大部分时间消磨在椒房殿,对于急切报复某人的霍成君来说无疑是煎熬。
元宵节刘询送上官小妹一份大礼:圣旨。他若驾崩,允诺上官小妹自主,可留在宫中居住,若她愿意出宫游玩,寻获心爱之人可再嫁,嫁娶待以公主之礼。正月游玩长安,上官小妹对宫外的世界充满憧憬,皇上又答应她可以随时便装出游,她倒是很乐意替皇上撒谎遮掩——谁让霍光当年对上官一族赶尽杀绝,只留她一人在宫中监视皇上。即便家人之死皇上也是帮凶,九年光阴,却只有皇上最疼惜她,如父如兄,令她敬之爱之,忘却仇恨。所以冷眼旁观霍成君被逼嫁,也好让霍光体会自己爹娘含泪将六岁的女儿送入宫中的痛楚,即使此痛不及彼痛万分之一。
“虽如此,娘娘更应常去探望,让皇上惊喜惊喜。”霍成君不甘心,继续旁敲侧击鼓动。
“是你想给皇上惊喜吧?皇上根本不待见你,何苦拿热脸贴冷屁股?”上官小妹一针见血,不留余地,“皇上是不会喜欢你的,趁早找个喜欢你的人嫁了,让大伙都省心。”
“娘娘,成君指天发誓,若对皇上有非分之想,天打雷劈!”霍成君第一次被皇后严厉斥责,大惊失色,慌忙跪下,发誓。
“行了,本宫倦乏,你且退下。”上官小妹说罢又退回小小的椒房殿,她自小的栖身之所,一方小小天地,容纳她的喜怒哀乐忧愁无聊的地方。
查一个人的行踪有很多种方法,比较崎岖的是从边边角角开始。霍成君又做了一回散财童子,广施钱财珠宝值钱的玩意给宫女宦官,无论品级大小职位高低。很快,宫里的打杂小工都知道霍家小姐和善可亲,为孤苦无依皇后打点,只求皇后能再获圣眷——大家都知道,自三月初到四月初,皇上没有和皇后用一次膳,远远不如之前双日同膳亲密。自然而然,霍成君打听到如果要见皇上每五天有一个绝佳的机会——从去年起皇上开始喜好淋浴,太医却说偶尔汤裕一次有助于舒缓身体的疲惫,所以,皇上每隔五天会小汤一把。霍成君计划好,往浴汤里加些痒痒粉,哼,让他浑身不舒服,名正言顺称病不上朝不见佳丽。
适逢汤裕日的皇上刘询却在院子里和刘弗陵抱作一团,互相支持依偎,共同经历人生第一次:在楚暮的痛苦哼哈声中等待婴儿的啼哭。许父在刘询赶到之前早早蹲在灶台烧水,还用布条塞住耳朵,美其名曰不想再一次提心吊胆。许母忙着煮鸡蛋汤熬乌鸡汤——鸡蛋汤给准备生产的孕妇补充体力,乌鸡汤是给产后的女人补元气。剩下刘弗陵飞速请皮画庭,楚暮指定要他接生,然后飞鸽传书刘询。刘询到时,天色暗淡,楚暮正经历一波又一波更频繁更剧烈的阵痛。
“不是说三天后才生吗?怎么变今天?”刘询心早飞到屋里,若不是皮大夫再三强调无关人士不得入内,他早冲进去。
“我哪知道啊。中午暮暮缝完一件小孩衣服,在我跟前炫耀许久,突然惊叫说针不见了,怕扎着人,我陪她一块找。翻遍屋子也没找着。哪知道她一弯腰捡个李子,说被针扎了,肚子疼——”刘弗陵语无伦次解释着,急得满头大汗,孩子突然要见天,他除了叫大夫产婆通知该通知的人外,完全没主意——又不能替女人生孩子。
“得,瞧你满头大汗的,赶紧擦擦汗换件衣服。接下来暮暮指望你照顾一个月呢,别急病了,休息一会儿,我在这守着。”刘弗陵闻言如蒙大赦,赶紧避一边喘气,剩下刘询一人不安地走来走去,自言自语,风度全无。可这生孩子是大人着急小孩不急,好几回皮大夫从产房出来到前厅喝茶,无视焦急的人,徐徐道来:“还早着呢,大伙先坐着,吃点东西垫肚子。产妇有老妈子照顾鼓劲呢。头一胎是生的慢点,下次就快很多。”坐立不安的刘询和刘弗陵二话不说又把他推进产房。几近鸡鸣,一声洪亮哭声震天动地,里里外外的人都松了口气。公鸡打鸣,晨曦微露,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孩子送到刘询与刘弗陵面前。
“恭喜二位喜得麟儿。”皮画庭知其二人互换生活,有喜同喜,有难未必同当。
闭眼啼哭的小婴儿从二人手里传来传去,两位父亲是束手无策。待到许母大喊:“把孩子抱进来,该下奶了。”两个大活人如扔烫手山芋,回落座椅,齐齐长呼一口气,摊成一团泥。
清晨忙活一下午一夜的大夫产婆都回去了,许父许母也在书房休息,刘弗陵在前厅打盹。刘询静静守在熟睡的母子身边,百感交集,两行泪水挂在脸上,吓坏睁眼的楚暮。正想问个明白,刘询说:“我高兴的,就哭了。孩子很乖,你很勇敢。”
“天亮了,你不用上朝?”
“我请病假,这几天陪你。”
“你最大,向谁请病假啊。”
“我自个儿批假条,谁敢有意见,削职扣银响!”
“滥用职权!”
“回头我给你送些补品来,那些臣子孝敬的。”
“恐怕大半是补肾壮阳的,不适合坐月子的女人。”
“……我说不过你。累了吧,睡会儿,待会儿孩子醒了,你又不得空休息。”
“嗯。”
终归,刘询下午时乖乖回到未央宫。彻夜不归,一白天没影,傍晚要回去报到,泡泡汤浴。可穿好衣服等传膳时他就觉得不对劲,浑身不舒服,却又说不出那儿不舒服,以为是今日激动过度,等陪皇后吃完睡一觉,就好了。谁知道菜式是春鱼河虾,当晚还未就寝刘询急宣太医,太医刚踏入寝殿,他来不及留下半个字,驾崩。
史书记载:甲申晨,有流星,大如月,众星皆随西行。夏四月癸未,帝崩于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