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 18 章 悬壶（1 / 1）
第二日，陆小倩拿出了多日未用的银鞭挂于腰上，又揣上了岳飞所赠的那柄“鱼肠”，与聂云轩告别后便随西门吹飞北上救人。一路上狼烟四起，相互扶协着仓皇逃难的老百姓更是触目可见。此时完颜宗弼率亲兵已经攻占了庐州，而韩常被派遣占领了含山县，另有少量的散兵游勇在和州和无为军出没。淮西宣抚使张俊率部由建康渡江抗敌，很快“收复”了城内并无金兵一人一骑的和州。二月初九日，陆小倩随西门吹飞进了已被金兵占领的庐州城。经过金兵的烧杀抢掠，城中断壁残垣、处处狼藉，城中未能逃走的百姓苦不堪言。
西门吹飞带陆小倩进了一个偏僻小巷，尽头处有一户简陋的院落。西门吹飞在破旧的院门上长短不一地敲了几下，接着就有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打开了门。西门吹飞和陆小倩忙牵马进门，那男子马上又把门栓好。
“朱大哥，有什么新消息没有？”西门吹飞满怀希望地开口问道。
那男子不信任地看了陆小倩一眼，迟疑着不肯开口。
“哦，”西门吹飞忙介绍道，“这就是我师妹陆小倩，自己人。小倩，这位是青山帮新任帮主朱嘉齐朱大哥。”
朱嘉齐面于表情地冲陆小倩点点头，陆小倩看他待人冷淡又不信任自己，不由心头不悦，所以恶意地调侃道：“哦，久仰久仰，听说纪盟主就是为了帮你们兄弟报仇才被抓的吧？”
朱嘉齐看了陆小倩一眼，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接着转向西门吹飞说道：“西门姑娘，盟主在两天前被完颜亨押着离开庐州，可能是要回汴京。毕前辈和纪姑娘已经跟着一同北上了，我们也出发吧。”
“好，那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出发。”西门吹飞道。
三个人出了庐州沿毕是凡留下的讯号一路追赶，两日后在汴京城外的一个小镇上他们看到果然有一小队金兵在此驻扎休息。陆小倩和西门吹飞互视一眼，“想来就是在此了。”很快，他们在城中客栈找到了毕是凡和纪盟主的妹妹纪鱼儿。
纪鱼儿是个沉默的女孩子，中等身材，眉目如画，面色白皙，一双大眼睛散发着与她的沉默迥异的灵动的光彩。乌黑的头发随意挽成小盘髻，鬓边簪了一朵小巧可爱的水仙花。一袭淡黄色的缎面毛里窄袖短襦和长裙，外边又罩了一件朱红色羽纱披风。毕是凡六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一见到朱嘉齐和西门吹飞忙嚷道：
“朱兄弟，西门姑娘，你们可赶上来了。这个就是陆姑娘吧？”见西门吹飞点头，毕是凡继续说道，“我已经打探好了，这个镇子叫沈庄，正是那金兀术的私人田庄。押送战俘和盟主的这队金兵大概有一百人，今晚就在镇子北面的梁王别院歇脚。”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一直沉默的纪鱼儿走到陆小倩的面前，哀声道，“要是进了汴京，想救人就更难了。陆姑娘，请你一定要救出我哥哥。”
陆小倩拍拍她的肩正色道，“你放心，我一定尽力。”
“这几天鞍马劳顿的，眼睛疼了没有？”朱嘉齐走到纪鱼儿身边轻声问道。
纪鱼儿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做声。
陆小倩奇怪地看看西门吹飞，目光中满是询问的神色。西门吹飞低声解释道：“纪姑娘素有眼疾。”
“哦。”陆小倩应了一声。
西门吹飞叹道，“只可惜找不到什么名医能给纪姑娘看看。”说到此处，她脑中灵光一现，兴奋地抓住陆小倩笑道：“我有办法了！”
“小倩去把完颜亨请出来让他来客栈给鱼儿治病，我们先躲起来然后趁机下手抓住他，拿他来交换纪大哥可好？”西门吹飞高兴地环顾四人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这主意不错，不过，他怎么会治病？”毕是凡疑惑道。
“而且，万一纪姑娘的病被他越治越差了怎么办？”朱嘉齐不放心地补充道。
“不会的。”西门吹飞见陆小倩不做声就替她解释道，“他不但会治病而且医术精湛，他可是昆仑山神医夫妇的弟子。”
“如果，他不肯来给我治病又怎么办呢？”纪鱼儿不放心地问道。
“放心，有你陆姐姐在，一定能把他请来，对不对小倩？”西门吹飞笑着拍拍陆小倩的肩膀，见她呆呆的不由收起了笑容试探道，“小倩？你在听我说吗？你觉得这样做可以吗？”
“你们，”陆小倩抬头看了西门吹飞一眼，转而又看看剩下三人，犹豫着开口道，“你们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陆姑娘，什么事你尽管说。”毕是凡笑道。
“如果抓到了完颜亨，你们可以保证留他性命吗？”陆小倩神色有一丝凄然地问道。
“为什么要对一个金人客气？”朱嘉齐奇怪道，“和金人也要讲仁义道德吗？”
西门吹飞递一个眼神给朱嘉齐示意他住嘴，然后柔声道，“小倩，我们救出纪大哥来后就把芮王放回去，我们只想救人而已。”
陆小倩点点头，“那我去了。我会对他说纪姑娘是我的表妹，然后请他过来治病。”说罢，她深吸口气，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风快步走了出去。
镇子北面的梁王别院是一处青瓦白墙、朱户紧闭的院落，屋檐层层叠叠延续数里。时值冬末春初，有几枝俏丽的红梅探出到墙外来恣意地怒放着，点缀出一点一点的亮色。视线越过高大的院墙还可以见到里边高耸而飞扬的斗拱重檐。然而陆小倩此刻毫无赏梅的心情，她怔怔地站在朱漆大门前，想着自己该如何面对这次重逢。好不容易才适应甚至是喜欢上了那种平静悠闲的生活，可为什么又要再一次地陷入这种纠缠中呢？等一下见了面，她该刻意去讨好他以便让他来给纪姑娘治病吗？或者作为伯玖的妻子她应该划清界限保持距离？陆小倩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完颜亨，一如她完全没有把握完颜亨会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她。想到此处，她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如果他不同意给纪姑娘治病怎么办？如果他连见都不肯见自己又要如何是好？毕竟自己此刻可是毫无利用价值了。
正当她站在门口犹豫不定的时候，大门吱的一声被拉开了，有两个士兵走了出来，看到陆小倩站在门口就用女真话呵斥道：“让开！”
“请芮王出来见我！”陆小倩在脑中思索了一下以前学过的一点女真话，昂然冲着士兵命令道。
那两个士兵交换了一个眼色，又打量了陆小倩半晌。听到陆小倩会说女真话，一身打扮和举手投足间都不似平民，可能会是个喜爱汉人打扮的女真贵族女子。不由恭敬地问道：“姑娘你是谁？”
“不用管我是谁，你们把这个拿给他看，他自然会出来。”陆小倩解下身上挂的紫玉蝴蝶递给士兵，又掏出了一锭银子扔给他们道，“这个给两位买酒吃。”
两个士兵接过玉佩和银子，一个士兵冲着她笑道：“那请跟我们进院吧。”
“不，我就在这里等，你们芮王看了东西自会出来。”陆小倩退后几步走到门的一边，侧过身转而去看墙头上一枝探出来的红梅。
两个士兵转身回院子里，进门后又把大门紧紧关上了。
不一会儿，她身后突然响起了许久未闻、却在心中响起过无数边的熟悉的声音──
“你还是不肯进金人的屋子吗？”
陆小倩一下子僵住了，只有一颗心在七上八下地乱跳着，不知道该不该回头。过了许久，她终于鼓足了勇气转过了身。
“你，瘦了许多。”完颜亨温柔地看着陆小倩轻声道。
陆小倩忍不住抬起头来，目光扫过完颜亨清瘦的面庞、深陷的眼窝以及带着胡渣的微青的下巴，心头一酸，哽咽道：“你又何尝不是？”
两个人相顾而立，许久，耳边只有北风凛冽的呼声。陆小倩渐渐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思绪，深吸一口气说：“我这次来，是有事想求你。”
“对我何必用求字。”完颜亨的眼睛黯淡了下去，嘴角咧开，露出一丝苦笑。
陆小倩别开脸，不敢再直视完颜亨落寞的神情，她盯着墙角那枝红梅低声道：“我有个表妹眼睛常疼得难以忍受。你，愿意给她治治吗？”
“好，”完颜亨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下来，“你带她来了没有？”
“来、来了。”完颜亨的爽快让陆小倩十分内疚，她逼着自己去想西门吹飞是多么渴望救出纪盟主，以此来逼自己把这场戏演下去。她接着说道：“她现在就在镇东的福来客栈。你、你过去看她行吗？我、我……”她低下头不忍再说下去。
“好了，我知道你不愿进金人的屋子。”完颜亨替他把话说完，然后叹了口气说，“你略等我一会儿，我进去收拾一下就随你去。”
等完颜亨转身进了院子，陆小倩抬起头来，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之内，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泪水随之溢出了眼眶，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大颗大颗地掉落。
等完颜亨的身影再次出现时，陆小倩忙抬手擦干泪水。“你……”陆小倩看着走到身边的完颜亨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里，完颜亨已经把头发整齐地梳成了汉人的发髻，先前的一身胡服也换成了天青色绸面毛里长袍，又披了一件白色裘皮大氅，俨然是一位雍容华贵的汉人公子。
看着陆小倩讶异的眼神，完颜亨略有些局促地笑道：“希望这样或许能令你忘记我是完颜亨而记起沈清夜。”
陆小倩垂下了眼帘，转身迈开步子道：“我们走吧。”
躲在客栈里的西门吹飞等人见完颜亨果然跟陆小倩进了客栈，忙带好了兵器离开纪鱼儿的房间，躲入隔壁朱嘉齐和毕是凡的卧房。
纪鱼儿看到一身汉人打扮的完颜亨感到很是惊讶，她没有开口只是用疑问的目光看着陆小倩。
“表妹，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沈大哥。”陆小倩刻意强调了“表妹”这两个字，生怕等会儿纪鱼儿开口时说错话，“他医术高超，肯定能治好你的病。”
纪鱼儿点点头起身冲沈清夜福了一福。
沈清夜还礼后走到纪鱼儿的面前，笑着说，“姑娘请坐，我先为姑娘号号脉。”
纪鱼儿依言在桌边坐下，把右手放在桌上。沈清夜在她旁边坐下，将食指、中指、无名指轻轻搭在纪鱼儿的寸、关、尺三脉上，凝神细探。过了片刻，又换纪鱼儿的左手来试。最后用食指指引纪鱼儿的双目上下左右转动了几圈。放下手，轻舒了口气后他转身对陆小倩道：“并无大碍，只是眼睛周围的经络有些阻滞，气息不通顺。等我用银针替她疏导一下应该就会好。”说完，他掏出一个青花小瓷瓶，倒出些粉末撒进桌上的熏炉，向陆小倩解释道：“我撒了些定息香，闻了会减轻进针时的疼痛，对人的神志并无影响。”
陆小倩点点头，看着完颜亨取出银针，在纪鱼儿眼周围的太阳、四白诸穴进针，或轻捻、或抽提、或旋转。过了大约一株香的时间，完颜亨调动内息，将内力聚于两手食指指尖，轻轻按在了太阳穴上，同时沉声嘱咐道：“千万不要运息对抗我的内力。”霎时，纪鱼儿感到有两股暖流从两侧太阳穴进入，绕着她的眼睛缓缓流动，同时，有丝丝的寒气被这热流逼得一点点溢出眼睛。最后随着寒气散尽，两只眼睛如同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下一般。纪鱼儿满心的喜悦，她的眼睛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舒服过了。
陆小倩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看到正在运功的完颜亨脸上已沁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下意识地掏出一方帕子想要为他擦汗。刚抬起手，猛然醒悟过来，又忙把手帕掖回了袖中，在心中苦笑道：“陆小倩，你想做什么啊？”
又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完颜亨缓缓收回了双手。正当此时，房门被人一下子推开，朱嘉齐进门后迅速地移到完颜亨身边，手中翻出一柄匕首，抵在了完颜亨的喉间。同时西门吹飞破窗而入，一柄长剑如灵蛇吐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剑尖指在了完颜亨心口。见两人顺利得手，本来躲在门外打算做为第二轮攻击上场的毕是凡就不慌不忙地跨过门槛走了进来。陆小倩感到内疚不由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沈清夜，脸颊上象是着了火一样热辣辣的。
这突发的变故似乎没有带给完颜亨太大的震撼，尽管有匕首和长剑指在身上，他还是从容地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擦擦脸上的汗水，然后笑道：“这次人终于到齐了。”
“沈大哥，对不住了。”西门吹飞肃容道，“只要你答应放了纪大哥，我们马上放你走。”
“否则的话，别怪我们不客气了。”朱嘉齐撂下狠话同时将手中的利刃往前送了一分，刀尖刺破了完颜亨喉间的皮肤，豆大的血珠马上从伤口处沁了出来。陆小倩突然觉得那血的眼色红得耀眼，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完颜亨的双眉皱也未皱，依然是一脸平静地说道：“若是这位姑娘的银针不能及时拔出，我可不敢保证有什么后果发生。”
“那你快替她□□！”朱嘉齐抖抖手中的匕首沉声喝道。
完颜亨从怀中掏出先前那个小瓷瓶把它递给陆小倩道：“陆姑娘，麻烦你把这定息香再撒些进熏炉，我要拔针了。”
陆小倩接过瓶子，向几位同伴示意这香没有问题后就撒了些进熏炉。就当几个人盯着完颜亨给纪鱼儿拔针时，强烈的睡意如海水般不可抗拒地袭来。几个人挣扎着晃了几晃后几乎同时倒下，手中的长剑、匕首也滑落到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原来这后来洒的并不是先前的定息香而是一种极厉害的迷药。完颜亨在听到陆小倩请他去治病时就已洞察他们的目的，所以他事先早已服下解药，又把两种药装在了外观一样的两个瓶子里，借陆小倩之手迷倒了所有人。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完颜亨依然站着，他当周围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把纪鱼儿眼周的银针一根一根地取出。取完后，他站起身来，看着屋里歪倒在地上的几个人，目光最终落到了陆小倩身上。他深吸了口气，走过去把她抱起，踢开门走了出去。
此时，院子里已是一片寂静，夜空中一弯明月当空散发着清冷的光辉，“你看，北方的月亮其实和江南的一样美丽。”他看着臂弯间陆小倩沉睡的面容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走出了客栈。
客栈外，一百名骑兵围着几辆车整装待发，他们高举火把照得街道亮如白昼。完颜亨走近一辆马车，把陆小倩放进去。此时，已有手下进客栈将西门吹飞几人捆绑着抬了出来，放入了另外一辆马车里。完颜亨看着手下把人放好，然后踏上车辕大声喝道：“大家再辛苦一晚，我们连夜赶回汴京去！到了汴京，小王我重重有赏！”说罢，转身钻进了马车。
一百骑兵井然有序地策马出发，福来客栈重又恢复了平静。掌柜、店小二以及住客们纷纷从各个躲藏的角落涌到大堂，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