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嗜血(1 / 1)
幽谷,死一般寂静的幽谷,野草疯长,漫天飞扬。
乔云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躯,张嘴去接草叶上粒粒晶莹的露珠,肥大的叶子鲜嫩欲滴,他连叶子一起撕咬着吞入肚子。他的唇因长时间的饥渴变得干裂。他的脸消瘦不堪,面颊深深凹陷下去,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已经三天没有找到食物了,饿得没有一点力气。苦涩的野草叶子在他胃里不断翻滚搅动着,让他感觉更加饥饿。
他的腿麻木地没有一点知觉。从崖上摔下的那一刻,他真的没有把握自己还能活着。活着,是一种意外。
他的腿断了,至今还未完全恢复过来。早已磨破的衣裤上血迹斑斑,他的长发上沾着几许草屑,浑身上下凌乱、肮脏不堪。
他的脸上充满了对水和食物的强烈渴望。他从几十丈上的崖上摔下来还能活着这本身就是奇迹,既然是奇迹自然不能辜负老天的好意,他要活下来,要活下来必须吃喝。
他几乎找完了山谷中所有的野果,乃至小动物、小昆虫、野花、野草,凡是能够找到的都找了,还是感觉饥饿疯狂地在周身蔓延。
他双手撑地,支持着麻木的身体,肿胀的腿拖在后面,血水还是从伤口慢慢溢出,染红了四周的花草。他很奇怪自己的身体里还能流出血。他留着一口气,他不死,他不想死,他不想死的理由仅仅是因为肖扬还活着。
僵冷的双腿开始散发出隐隐痛楚,他以为是被石头割破了某个地方,直到他的手偶尔触到一个冰冷滑腻的东西时,才忽然醒悟到自己被蛇咬了。
他用手指从僵硬的腿旁夹起一条尺把左右的小蛇,面无表情地盯着它吞吐不止的红信和弯曲扭动的尾巴,忽然心中生出无比厌恶,一张嘴咬下了小蛇的头!猩味的液体顿时成股地从牙齿间渗透,滑入喉咙,一直滑到胃里,微暖的感觉覆盖了饥饿的折磨。
陌生的快感充斥着全身,他竟然发现自己的身躯正在激动地微微发颤,饥寒的感觉已经去了大半。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身体需要什么。
他颓然地仰面躺在地上,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他用手一把抹去,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缕鬼魅的微笑,冰冷,却带着夺人魂魄的诡谲。
他勉强站起身,一步步朝着落日方向走去。这么多天,他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他呆在这个没有一点人气的死谷早已产生了厌倦。
他的脚步忽然停下来,空洞地望着前方。天玄剑正孤零零地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像是生锈的废铁,没有一点生气。
他冷冷一笑,心里却升起一阵悲哀。这把充满邪恶气息的剑注定了要一辈子跟着他了,不然从那么高的山崖掉下来,那么巧合,还是掉在了他身边。难道宿命真的难违吗?
他缓缓伸出手,接触到天玄剑的一刹那,又很快缩了回去。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惶恐。
不能,我要放弃它,不然这辈子就无法再摆脱它了……
——
你想清楚了,拥有它,你能得要一切,放弃它,你将一无所有!只由它能助你打败肖扬,打败一切敌人!到时候,你就是神,你能呼风唤雨!
从此以后,你就是天玄城主,你是主宰命运的神!
乔云目光陡然一冷,一把将天玄剑握在手中,伸手一抽,却没有见到预料中的红光。
现在它只是一把剑,一把普通的,生着铁锈,异常笨重的剑。
乔云眉头一蹙,正困惑间,听见背后传出一阵窸窣,草木惊动!他冷冷一笑,随即挥剑而下,一缕干草在他眼前荡起,剑气瞬间布满在四周!
听到有人闷哼一声,乔云的嘴角微掀,露出一丝邪邪的笑意。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这个人是谁。在这个死谷,除了自己,就只有他一人。
他凝视着沾染鲜血后的天玄剑渐渐泛出的暗淡冷光,终于领悟到其中的奥妙。血,仅仅是血而已,原来一切都是如此简单。
鬼火神一手捂着胸口的伤口,退了几步,冷哼道:“小子,没想到你还能活下来!”
乔云转身,轻轻一笑:“你也不是一样,你也活着。”
“我活着是为了天玄剑,它本该就属于我!”鬼火神厉声叫道,“如果不是你外公破天,现在坐在天玄城城主位子上的就是我!”
乔云好笑地望着他满头白发在风里狂乱地挥舞着,叫嚣着,轻笑道:“你今年几岁?你以为自己还有多少年光阴?你这个可笑的老头,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争?不要拿我跟破天相提并论!告诉你,我会,而且一定会比他厉害!”
“是吗?”鬼火神冷笑,“我怕你终究还是控制不了天玄剑,你会输得比你外公更惨!”
乔云望着慢慢变得通红的剑身,眼里闪过异样的光芒。他回手一发,凌厉的红光飞绽开来,鬼火神来不及惊呼间,已被飞弹开去,跌在地上,缠人的蒿草一下子埋住了他的脸。
乔云用剑刃慢慢搁开他脸上的野草,停留在他的咽喉间。他真的老了,老的时候真恐怖,咽喉的皮肤像一层薄纸,只要用剑轻轻一划就会破裂。他苍茫的白发,他深深凹陷的眼眶,他急促迟滞的喘息声无一不在提醒着他的老去。就是这样一个老人,他还在时时刻刻争夺着,拼命着,试图拿回自己年轻时的一切。他不甘心,永不甘心。
乔云以淡漠的眼神挑衅地望着鬼火神。鬼火神则以愠怒、不甘的眼神回视着乔云,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他输了,真真切切地输了,输得没有一点余地。
一招,仅是一招而已。
鬼火神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毫无理由,笑意里竟有浊黄的泪光。人生一世,已到尽头,他却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不甘。
他狠狠地盯着乔云,咬牙切齿地沉声道:“小子,早知道如此,当初我应该早点杀了你娘,让你没有机会活在这个世上!”
乔云的心陡然一震,他狐疑地望着鬼火神,冷声道:“你说什么?我娘?是你害死我娘的?”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鬼火神冷笑道:“是我又怎么样?凡是破天的亲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他当初就是这样害得我家破人亡,让我没有立足之地,是他逼我的!”
乔云的目光里燃烧着熊熊烈火,他的左手倏然掐住鬼火神的脖子,几乎将其拧断!
“你杀了我娘,你杀了她,你竟敢杀了她!”乔云疯狂地吼叫着,目光里透着逼人的冷光。
鬼火神艰难地张了张嘴,伸出了血红的舌,脸涨得通红。
乔云厌恶地望着他的表情,心中生出一丝邪恶。他的身体又开始疯狂地饥饿起来,几乎燃烧起他的所有内脏,狂乱而毫无节制的需要正在渐渐埋没他残存的一点理智……
他的内心在矛盾着,挣扎着,他的嘴却不由自主地移向鬼火神的咽喉……
他张口狠狠地咬住,血在四周飞溅,鬼火神发出一声竭斯底里的吼叫,那完全是野兽的吼叫,撕心裂肺。
血在胃里翻滚着,竟然是灼热的。乔云脸上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意,眼角却落下一滴泪水,这一生中最后一滴泪……
乔云站在幽谷中,手中紧紧握着天玄剑,一动不动,静得像一尊木雕。他的眼眸里含着诡谲的气息,任由晚风风干嘴角的血迹。
鬼火神干涸的身体还在一点一点抽搐,脸颊的皮肤干裂开来,露出粉红的皮下组织,布满了网状的血丝,令人作恶。他锋利的手指抠入自己的眼眶,难以忍受的剧痛让他疯狂。
乔云望着如干尸般的他,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他只轻轻一挥剑,便结束了鬼火神的最后气息。
他仰起脸,望着天际的落日余辉,慢慢擦去剑刃上的血迹,转身离开,身后留下鬼火神的尸体掩埋在浩瀚的草海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天黑了,又亮了,反反复复。他的脚已经麻木地没有知觉,他的鞋被磨得面目全非。终于,他倒在一片荒野中,沉沉睡去……
清晨醒来,依旧是独自一人。
他仿佛看到了出口,他终于看到了出口,说不清的激动,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离开这里,又要去哪里?他不知道,心空荡荡的,没有归属。
幽谷已经被远远地抛在身后,现在乔云走在一条寂静的道上。路边三三两两载着几棵树,显得寂寞而无力。
有马匹从身边匆匆驰过,绝尘而去,飞扬的尘土让乔云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们从哪里来,将去何处?
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所以才会如此行色匆匆。可是自己呢?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听着背后传来的马蹄声,又有马匹将过去了。乔云只用眼角的余光一瞥,一辆灰色的小马车驰来。马车当然不会为了他而停。
乔云忽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马车会有一个舒服的坐垫,还会有为他准备的食物和水,会有一双充满关怀的眼睛……
当他鬼使神差地赶上马车,将剑搁在车夫的脖子上时,全车的人都吓得不敢吭声。他无意做拦路的劫匪,可是他做了。
突如其来的惊慌让中年车夫吓得不轻,浑身不住地颤栗。饱经风霜的脸显得惨白,是一个老实人,一个普通的生意人。他张了张嘴,终于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想干什么?钱?还是……”
车帘后面是两张同样惊慌失措的脸,一个布衣银发的老者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让我坐一段路,去哪里都行。”乔云低低地说完,便进了马车,老者和姑娘忙给他让出一个位子,躲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
车内还是比较宽敞的,乔云坐在意料中的软垫上,在摇晃、颠簸之中几乎昏昏欲睡。他勉强睁开眼睛,望着那对惶恐的父女,用略带蛮横的口吻道:“有吃的吗?”
姑娘醒悟过来,忙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几个馒头,小心翼翼地递过去,赧然地低声说道:“只有这个……”
乔云不管,拿来便塞在嘴里,吃得狼吞虎咽。他已经好多天没有吃到人吃的食物了,感觉什么都是香甜的。
那父女惊讶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会饥饿到这个程度。
半个时辰后,那对父女便到家了,他们对同坐一起的这个“劫匪”对自己秋毫无犯感到万分侥幸,匆匆下去,逃也似的走了。
车夫的脑袋伸进车内,战战兢兢地小声问道:“现在,我们去哪里?”
乔云望着外面碧蓝的天,恍惚地说道:“我想去一个地方,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马车最后停息在肖家庄的大门口,乔云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心底泛起无尽的感伤。车夫已经驾车远去,他只身站在落锁的大门前,眼神孤寂。这里是肖亦龙父子的家,本来就不属于他,这里不会有一个属于他的角落。
他缓缓上前,伸手抚在朱红剥落的门上,感到生疏。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他还是破门而入,没有任何一扇门可以拦住他,只要他愿意。
他穿过走廊,经过一个个小院落,终于在一个写着“即墨”的小楼前停下。他推门而入,干燥、幽闷的气息迎面而来,屋内昏暗,尘埃在四处飞舞。这是个久不经人的房间,大概已经尘封了十数年。
凭直觉,乔云知道这是肖亦龙的书房,这里透着淡淡的墨香,平静淡定,没有任何嘈杂喧嚣。
案上随意摊放着纸和砚台墨笔,纸上是肖亦龙的笔迹。一切应该都遵照着主人生前的习惯摆放,散漫而潇洒。
乔云抬头,恍惚地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执笔在宣纸上一挥而就,眼角含着一丝微笑,那样洒脱自如。
乔云伸出手,指间刚要触到他青色的衣衫时,他却忽然消失无踪,连同他温和的笑容。他的气息蔓延在房子里,久久不散。
乔云的眼眸里是一缕失落,像一个失去父亲怀抱的孩子。
他的目光落在案头的一卷书画上,风一吹,画轴舒展开来,露出一张冷艳的美人脸,那是——
乔云的心陡然一震,那是很熟悉的脸,仿佛在梦里见到过数千次,是她,一定是她……
画卷边上写着一行小字——今生无望,待来世,不离不弃。
乔云轻笑一声,握着画轴的手却在微微发颤。
今生无望,待来世,不离不弃。
这就是肖亦龙对他母亲深藏的情意,对她最后的交代吗?乔云想笑,笑意却被哀伤所替代。
他收了画卷,藏入怀中。这是他的母亲,他要把她带上,不让她孤单地留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他的手触到一本装订成册的书,书面上没有题字。他随手一翻,里面记载的是肖亦龙生前与所有剑客交手的资料,这也是肖亦龙的习惯。页面已经有些泛黄。
乔云一页一页地翻阅着,目光忽然停顿在一行暗淡的小字上——十月初八,与剑无痕之战未了,约定再战。此人善用剑,出剑无痕,身手诡异,身份暂不详……
“十月初八,十八年前的十月初八……”乔云低声喃喃,直觉感到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
“剑无痕,剑无痕……”乔云冷冷一笑,撕下了这一页。他要找到这个人,凡是与他母亲的死有关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