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上帝在云端眨了一眨眼(1 / 1)
只是今夜她铆足了劲,要不动声色扳回一局,奈何她对手根本无意应战。她不但迟迟才来赴宴,来了也只不过穿着写字楼里白衣蓝裤的工作服,想必怕空调太冷,随手拿着西装外套。手袋也是大众货,扣子上一颗珍珠,一看就是假的。妆容更是简单,蓝露相信她只随便搽了搽唇膏。
她仿佛苦苦修炼经年的武林高手,等着这一日,众目睽睽,一招之内,击败对手。只是剧本写坏了,她出手是出手了,不过打在空气中,那个对手,根本是假象。这叫她情何以堪。
女孩子们于是只见她兀自低着头,将一大盘水果顷刻间消灭得一干二净。
这边司徒领了朱紫,穿过后门,直行至开阔的大厨房外的走廊上,在一张小桌子前坐定。天气晴朗的春日,他们家人喜欢在那里享用早餐。
司徒埋怨道:“叫你来得这样迟,都吃完了,你喝水吧。”
朱紫将外套和手袋摆在另一椅子上,对着后园大片的草地嘘口气,才说道:“今非昔比,我有工作在身。”
厨房里雪白的灯光射出来,他们置身之所,虽暗了些,却亦不用开灯。
司徒坐在她对面,朝里面喊,几乎是欢快的:“阿妈,阿妈,朱小姐来了。你的私家珍藏快呈上来。”
里面应了一声。
随即便有胖胖的张妈,端着一盘子碗盏走出来。林林总总摆在桌子上。
她认识司徒伊始,张妈便已经在他家。司徒家上下,都唤她阿妈。她还记得她蒸的糕点,香甜可口,引人垂涎。
“朱小姐,都是二哥儿亲自点的菜,不知还合不合你胃口。”
他们家的称谓十分离奇,司徒两兄弟,有生客来,他们称呼大先生,小先生,以及司徒老先生。私底下,老先生还是先生,他两兄弟便变成了大哥儿,二哥儿,只不知典出何处。
当下朱紫略有感慨,拉着张妈的手,道:“阿妈还是老样子。”
“哪里,老很多了。”她本想说,倒是你,比先前更好看了。想起她的家世,不由怕有扯谎嫌疑,故此煞住脚,只不自在的笑起来。
“我看还是老样子,一样水光滑亮的头发。”
司徒笑出声来,道:“你两别顾着诉衷肠,还吃饭不吃了。”
朱紫松了手,笑着道:“谢谢阿妈。还单独给我开小灶。怕是知道我如今三餐不继。”
她本是自嘲,言者无心。听在旁人耳内,却另是一番滋味。
张妈转过身去,不由鼻子发酸。老人最容易感叹人世无常,因见着生离死别较年轻人多。况且眼前的例子,落差太大,她一个年轻女孩子,不知如何挨得过来。又记起这中间多年,她曾亲见二哥儿多次对着电脑中这朱小姐的照片出神,纵她再老迈驽钝,也能清楚是怎么回事。不料怎么着她又出现了,倒值得欣慰。
她感叹着,不觉拿围裙角印了印眼角。自去忙活。
她似是真的饿极,只埋头据案大嚼。不时点点头,算是对食物的赞美,抬起眼睛,笑一笑。
司徒亦不知她这当中,吃了多少苦头,面上笑着,心中却一片哀凉。轻轻道:“慢点慢点,我不同你抢。”
她的家庭没有了,旧时的家教却还在。闻言咽下口中食物,执起毛巾擦了擦嘴。方道:“你在这两眼冒着绿光,虎视眈眈,我能不怕么。”
司徒看着她,温柔的问:“为何不穿我送你的裙子。”
她低头想了想,似是整理该如何回答。过一刻,方低声说道:“司徒,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也许你误会,我认为你不打扮整齐,便不该出席宴会,故此身体力行,表示同我划清界限。”
他说得几经周折。但是她明白了,“当然不是。”肯定地,“司徒,众所周知,今日之朱紫,已经穿不起价值几万块的裙子。如果我为此介意,我不会来。我来了,亦只为你庆生,并非为同小姑娘们比高下。这没得比,如每个人所见,我已沦落,需要脚踏实地的挣生活。像这种场合,我想我不会再时常出现。”
换言之,她已经全盘接受眼下的生活,不再念念过往的辉煌灿烂。个中到底历经怎样的磨难,外人很难体会。
司徒微笑着,道:“是我错了。我误会你。”
以他对她的了解,尚且不太置信。直至今日。
她拍拍他手背。道:“你为我想。我懂得。”
“事实上,我想趁此机会,让大家欢迎你回来。”
她笑了,“啊。司徒老友,除你之外,我不确定尚有几人愿意欢迎我回来。”
她家出事那日,几乎一夜之间,平日里笑得又真挚又诚恳的众多亲友,都当她们是□□风,纷纷走避。少年朱紫要过很久才明白,那四个字,叫世态炎凉。
他凝视她小小的面孔,认真说道:“我永远欢迎你。”
“永远很远的。”
“我还不曾问你罪呢。那一走经年,都石沉大海了。若不是碰巧遇见,我估计你怕是老死不与我相往来了。”
她低下眼睛去,过一刻,才道:“过往的世界,我走不回去。亦不想再走回去。”
空气停了片刻。司徒“喂”了一声,做不乐状,“今天可是我寿辰,你莫净拣没良心的说。”
她闻言,举起茶杯,“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哈,今朝当欢乐,茶不醉人人自醉。”
她吃完,看看时间。歉意的说:“我得走了。”
“这么急,跳舞还没开始呢。”
“孩子在家等着我。”
司徒楞了一楞,方笑道:“对了。你已经是人母,我竟浑忘了。”
她站起身,“小人儿们可不管你约的是甚么朋友,回去迟了例牌唧唧歪歪。”
似乎是顶麻烦,他可不曾听出来半分的抱怨。于是替她拿起手袋衣裳,笑道:“走吧,孩他妈。”
大厅的盛会似乎马上开始,大灯已经关掉,五颜六色的彩色光束扫来扫去,映得人来人往,一种的光怪陆离。乐队正在试音,另有男女DJ,一套齐全。
“还请了乐队?”
“都是他们自己人。何用另外请。”
“霍。”她失笑“这简直就是专业水准。举手投足,台风十足。”
她在门口站一会儿,感叹:“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这些年轻人,比之我们,不知又会玩多少倍。”
“可不就是专业——他们专职就是玩,三天两头,人总是那帮人,不外地方换一换,不知道几熟门熟路。”
她莞尔,她是他们的前辈。
“啊。这是谁?”一把提高了的男声,穿过黯淡的光影,杂乱的人声,因为刺耳。额外醒目的传来。
众人纷纷回首看他。
那人斜身靠在吧台上,身形似十分懒散,却又明显同在场的这些专司玩乐的年轻人带的这种懒散不同。与人一种冷冷的,不好亲近之意。
他妹妹与他同来,此刻诧异的看住她哥哥,不明白一向稳重的哥哥怎么突然间大失水准。
他已经朝他们走过来,一手插在口袋,一手执着杯子,司徒实则已经算是身材偏高。然则这人比司徒还要高一点,挡着来回的光束,在他们跟前制造一小片的阴影。
“如果我看得没错。这是朱家二小姐吧。”他似乎欲引起所有人注意,高声道:“昔日里威风八面的二小姐,你那些华丽的羽毛呢。都去了哪里。”
司徒冲她尴尬的一笑,说道:“乔尔良,你别是喝多了吧。”
他背着光,他们看不到他神情。但每个人,都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善之意。
“啊。选咱们司徒这里复出。行头可不怎样呀。”
“二哥。”她妹妹走过来拉拉他。“司徒,生日快乐。”又向她:“好吗。阿紫。”
“你更标致了,小乔。”
小乔替她哥哥解释:“他今天喝得。有点急。”
她笑一笑,表示明白。
司徒出来圆场,“乔二,你小子来砸场子不是。回头收拾你。”便欲避过他们往外走。
乔尔良一拦,“我说朱二小姐如今是怎么了,老熟人见面,招呼都不打就走?”
她不得不停下来,温和的道:“你好。尔良。”
一束橘色亮光闪过,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极短暂的,又转开了,仿佛一个极快的表情。
司徒微微皱着眉,低声道:“小乔,把你哥哥送到座上去。”
乔尔良转过脸,神色不耐,说道:“我清醒着。不牢费心。倒是你,司徒,想想你的身份。甚么人同甚么人来往,我先代令尊奉劝你。”
电吉他铮铮的响了数下,又没有下文了,只似一个人在咳嗽。
蓝露发现了他,欢快的道:“尔良哥,你们甚么时候来的。”
她小鸟依人的站在他旁边,“小乔也来了。到底司徒面子大。这么难得。”言毕自顾自笑起来。
司徒怕再纠集下去,趁机说:“蓝露先帮我招呼着。我即刻回。”
“好。”蓝露脆生生的应道。
他来了,她处心积虑的装扮,总算没有全部白费。她开心起来,几乎连对敌人朱紫,都忘了立场。甜甜笑道,“朱姐姐再见。”
司徒赶紧拉着她离去。
出了门方喘口气,歉意的道:“你别介意。他显然喝多了。”
她微笑着:“你同我放心。本小姐大人大量。不计小人过。”
“那未,小人在此谢谢了。”
她似真的不甚介意,玩笑着道:“你看。我说的吧,有许多人并不欢迎我。”
他汗颜,觉得遭到他老同学如此冒犯,只不知如何解释起来。
朱紫看他一眼,说道:“喂。不是说你永远欢迎我么,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司徒闻言,顿时一阵轻松。二人对看一眼,不由齐齐仰首笑将起来。外头开着照明灯,自昏暗的里间看出去,便清晰的看他二人撇开大众,相谈甚欢。
“等一等。我将车子开出来。”
“你送我至门口,叫个车子上来便好。”
司徒不理睬她,自顾自将车子开了出来。又亲替她开了车门。
“你是主人。怎好一走了之。”
“你怎么变得如此啰皂,快上车。你看他们像知道谁是主人的样子么。”
她无法。只得上了车。
“你以前好开快车。”
朱紫低下头,像是苦笑一下,方道:“少年朱紫,劣迹斑斑。”
司徒居然赞成,点点头,“不在话下。”
“喂。你这人端的不厚道。当事人这是自谦。”
司徒大笑,将车窗放下一点,夏夜的凉风便水似的漫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