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无欲则钢(1 / 1)
可能是着了寒,也可能是受了惊吓,一连数日,轻罗姑娘一直病怏怏的,脸上素白如纸,毫无血色。
王府的大夫来看过,抓了几副药,也未见好转。
轻罗姑娘看见怡人一脸愁容,便振作起精神来,微笑道:“我这原不是病,只是闷在这府里太久,心里堵得欢,这样,你向任总管请示一下,问明儿能不能让咱们上街去逛逛。”
怡人便急忙去问任总管。
任总管不敢擅自作主,特地跑到清阳阁向王爷请示。
“到外边去散散心?”
王爷书室中正有人,等了半天,才叫进去。
听他说罢,王爷的眉间微皱了一下,问:“你跟怡人说要来请示我吗?”
任总管忙摇头道:“奴才只说稍后再回她。”
“那好,你也不用说是我答应的,只说你已经安排好了,明儿会给她们备好车马送她们上街。”
任总管答应着去了。
“王爷对这位舞姬,好象颇为用心。”白衣如雪的白洋,凤眸在白日间总是半睁半合,仿似总睡不够。
“是吗?”他轻轻一笑,低首翻出案上一物,“我倒觉得你该对潘重父子要用点心了!”
“帐册?”白洋接过来翻开第一页,一看,头就大了,扔回案上笑道:“我最怕看这些数字的了,您就直接说吧,这父子俩难道暗里做什么手脚了?”
宴苏微皱了皱眉,旋身而起:“这是潘重下面的一个门生因犯了事,被早州九道提督府给拿住了,此人一五一十把潘重让他联同河道各衙走私盐铁的事全抖了出来,而且每一回出入的数额、与潘重还有其他官员的分成,他都详细做了记录,另外还有他与潘重的私人信件,还有各地经他的手送与潘重的礼单,现在都在九道府衙门里压着。胡辛把帐册抄录了一份,特地送来,问我该如何处置。”
白洋眼睛一亮,拍手笑道:“那还不简单?反正这两年潘家也早给我榨干了,正不知怎么收拾,不如就叫胡辛直接上表给皇帝,借皇帝的手,把这颗毒瘤去了,咱们还不会结下仇家!”
宴苏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难道您要胡辛把这事压下去?”白洋不明白了。
唇角微扯:“不,我是在想,吏部眼下新来了一个秦扬,是个很会办事的人,而且新官上任,立功心切,不如叫胡辛把这个功劳让给他,你觉得如何?”
白洋微眯着眼,笑得狐黠:“不错,这样一则这个后辈往后会很感激他提携,胡辛调回京中之后就多了个忠心的属下;二则,胡辛不出面,太后就抓不着您的把柄,整个潘家倒了,她也就没有倚靠的力量再来牵制咱们,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你也莫高兴得太早,华池那边你的人也该撤出来了,接下来,四王爷一定会对华池起疑,皇上这块挡箭牌你只怕也用不了多久了!”
宴苏眸光微深,似乎已看到了朝堂那一场纷乱。
白洋不由笑:“每个人都会有弱点,皇帝的弱点是华池,他一定不会让四王爷查这个地方,而四王爷,他的弱点,就更多了,不是吗?”
他侧首似乎在思索,轻轻一叹:“有时,一个人的弱点太多了,你倒不知从何下手!”
“王爷只须痛下决心,这一次风雨骤起,就是咱们动手的最好时机!”白洋目光一紧。
他却笑了,漫不在乎。
“我现下只对一件事感兴趣——”他慢声悠扬,“到底这个能请动你们第字门杀手来对付我的人,是谁?”
白洋知道他的意思,点着头苦笑道:“要查这个雇主是谁,倒也不难,只是我这一回去,可就一两个月出不来了,大宛国那边的事——”
“你放心,有她,宴林一定没问题。”宴苏笑容笃定。
“那好,您——万事小心!”
素长的指轻敲着桌子,笑:“白洋怎的也婆妈起来?”
“王爷这一出坠马记,又没跟我商量,我现在脚还发抖呢!”白洋做了个擦汉的举动,一边推开了窗,“依我说您当时应该让那皇帝上去,摔死摔伤,不正好吗?”
他一脚踏上了窗台,已准备跃窗而下。
白洋出入王府从不走正门,这是他的嗜好。
“你没见我这一摔,臣民的心就更向着我了吗?”身后传来他的笑声。
白洋翻了翻白眼,“我真不明白,依咱们手中的兵力与势力,两年前您就可以把这个窝囊皇帝拉下马了,为什么还要一直容忍他浪费民脂民膏?”
“你不懂。”悠悠一叹,又是这一句话。
白洋摇了摇头,翻身飘了出去。
他的目光在看着窗外那棵银杏树。
它已经长得有他手臂那么粗。
十年前,他在宫中的御花园也种了一颗银杏树。
那树身,不过与他头齐。
父王,就拍着宴永的头,慈和地说:皇儿,你要记着,得民心者得天下。
在他心中,宴永无论如何不成材,都是皇位的继承人。
他的目光,从来看不到银杏树旁那双渴望的眼睛。
直到他殡天那一刻,最后叮咛,才想起了宴苏——
你要记住,好好辅助你弟弟,为他把守这天下。让东唐万世永昌!
宴苏微笑,在他眼中,自始至终,只有宴永与东唐的江山。
父皇,如果有一天,我让宴永与东唐的江山都不在了,你泉下有知,会不会记住我的名字?
风吹枝叶轻响,仿似他在责难。
是的,我是在你的榻前和你的其他儿子一起宣了誓。
可是,早在我答应你之前,我也答应了母妃——我曾对天发誓,我不仅要得到东唐的江山,我还要得天下,我会让天下人心向我!
怡人陪着轻罗姑娘下了马车,在堤柳下漫步。
看春花似火,江水似蓝,吸一口气,也不同于王府的,格外清心舒畅。
“姑娘,咱们也去一听寺许个愿吧!”
这日是十五,春堤上走来的都是善男信女,执着佛礼,匆匆往江心的一听寺而去。
怡人看着人多热闹,心里也痒痒的,一旁直唆摆着。
轻罗倚在车旁,只是笑着,粉色的面纱遮去了面容,露出一双明眸,在湖堤之上飘来飘去,似在赏着湖光□□,又似在巡视着人流。
一个卖糖葫芦的小孩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声声叫卖。
冷不丁就窜到了轻罗身前,笑眯眯地把一支糖葫芦飞快塞到了她手中:“姐姐姐姐,我的糖葫芦可甜了,买一支吧!”
看他头顶扎着小辫子冲天,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甚是可爱。
怡人便掩着嘴笑道:“这小孩还挺会做生意的!”
她这一笑,那小孩就打蛇随棍走了,腆着脸叫她:“姐姐姐姐,您也买一支尝尝吧,保证您吃了还想吃!”
说着,也往她手里塞了一支。
轻罗笑着往袖里取钱,却掏了个空,才想起出门时忘了带钱包。
怡人见状,才想起自己也身无分文就出来了,吐了吐舌——
轻罗便把糖葫芦还给小孩,甚为歉意:“不好意思,下回我们再跟你买吧!”
小孩嘟着嘴不肯接过,哼哼着:“才三钱银子呢,姐姐要是嫌贵,那就、那就给我两钱银子吧,成吗?”
“姐姐不是嫌贵,而是真的没带银子!”轻罗哑然失笑。
小孩便低着头,突然转身就走。
“哎,小孩,你的糖葫芦!”怡人笑着唤住他。
那小孩又旋身转了回来,一本正经地站在轻罗面前:“姐姐,这两串糖葫芦是送给你们吃的,下回,你一定要记得带钱哦!”
他还竖起了一个指头。
轻罗怔了一怔,便学他的样子,也竖起了一根食指,微笑:“好,姐姐一定记得。”
小孩一笑,背起他的糖葫芦飞快跑了。
“这小孩还挺大方的!”怡人一边笑着,一边禁不住糖色的诱惑,吃了一个,唇角变得艳红艳红。
轻罗的眸子莹莹如晶石闪亮。
“走吧。”
“这就回去了?”怡人不禁有些失望。
她回眸一笑,“你不是想去一听寺许愿吗?”
怡人立时笑得合不拢嘴,在她身前身后叽叽喳喳:“姑娘,你不知道,一听寺的观音可灵验了,求什么得什么,您也快想想,待会许个什么愿好!”
她露在面纱外的双眸,只是微起涟漪。
“可惜,我早已不信这世上有什么神佛。”
怡儿不由一怔。
一听寺,位于江心的一个岛屿之上,凭几只乌蓬小船为渡。
沿着柳堤,便见一棵百年的香樟树下,正静泊着一只乌蓬小船。
“姑娘快点。”怡人扶着轻罗,快步来到渡头,喜见船板还未抽起,显然还赶得上这一趟。
“闲人让道!”
随着一声高喝,四名大汉脚步齐整,抬着一顶小轿飞奔掠到了她们前面,抢先上了渡船。
后面还跟着一大班的随从婢女,紧随而上。
“咦,这船上可不能上轿子的——”船家出来阻止了。
有名随从就把身上一个牌子拿出来亮了一下,那船家马上不敢吭声了。
回过头来,恰见怡人拉着轻罗踏上了跳板,看两人装束,以为是一伙的,船家便待她们上了船,马上对后面的人说船已满载了,赶紧收起跳板,解开缆绳。
随着小船轻荡,甲板上江风扑面而来,阵阵轻寒。
轻罗微微瑟缩了一下。
“姑娘冷吗?”怡人十分体贴,马上察觉,便要扶着她进舱里。
轻罗轻轻摇头,目光瞥了一眼那停在舱门前的轿子。
虽然视线被轿门挡着,但仍看到随着轿子微倾,一名珠翠满头的女子出了轿,走进了舱里。
由于船太小,甲板上多停了一顶轿子,自然就很挤。
今儿风又大了些,船儿有些晃荡。
两人站在甲板上,只得伸手抓着轿子扶手,才能稳住脚。
赏着江上水色,无意间目光掠见那扶手上刻着“十三王爷府”一行蝇头小字,毫不张扬,却吓了怡人一跳:不会这么巧吧?
轻罗的目光微垂,显然也已看得清清楚楚。
而后她便转了开去,微笑:“到了。”
是,一片翠色之间那七层宝塔,宏伟的佛寺,已隐现眼前。
只是怡人神色讪然,先前的喜悦劲已尽化成了后悔不迭。
她便伸手牵住了她的手,眸子清亮坦荡,全无介怀。
上了岸,怡人反过来牵着她,恨不得赶紧离了那轿子。
越远越好。
“咦,那不是怡人姐姐吗?”
偏有那上岸的婢女眼尖,看清了她的面容,叫了一声。
怡人不敢回头,加紧两步,只当没有听见。
还好,后面也没人追来。
轻罗轻喘着笑道:“好了,你可以慢一些了,又不是做贼,何须如此?”
怡人才发现已到了偏殿的门口,再回头看看,那一行人显然是往正殿去了,才松了口气,涩然一笑。
“那位王妃难道长得很可怕吗?看你脸都白了!”轻罗递给她一面素色丝帕,让她擦擦汗。
怡人忙摇摇头,不敢僭越,自己用袖子擦了擦汗,才喃喃道:“她长得可美着呢,可人她们都说王妃和蔼的很,对下人也好,我是没服侍过她,不过觉得她很厉害!”
“很厉害?”轻罗眼前浮现曼儿的无邪的笑脸,不禁微笑:“你倒说说她怎么让你觉得厉害了?”
“姑娘你不知道,当初这位王妃嫁进王府时,后宫的太后还有那些公主原都反对的厉害,都不喜欢她,宫中盛宴大都不会邀她去,那时都孤立她——”
怡人学嘴的本事也是一流,仿佛亲眼见的,绘声绘色——
“可她隔三差五的就进宫去问安,上上下下的打点,听说连服侍太后、公主的那些宫娥内侍都会收到王妃亲自绣的帕子啦荷包啦,反正是使了劲的讨好,才不过一年时间,现在连最会挑刺的绿珠公主都时不时的请她过府看戏,好得不得了——你说这样的人,能不厉害吗?”
轻罗已移步上了石阶,沿着青石小径踏进禅院,低首轻叹:
“怡人,你不懂,她之所以如此,只是想努力成为让众人都认同的王妃,最重要的,是想得到王爷的认同。贤良淑德,对有些人而言,却是永难做到的!”
“可是她费尽心机,王爷还是不喜欢她呀,至今,王爷连她住的园子都没跨进一步呢!”怡人有些兴灾乐祸的。
“王爷和王妃不合,你怎的好象很高兴?难道这位王妃,还得罪过你不成?”轻罗瞥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怡人抿嘴而笑:“原本是没有,不过我更喜欢姑娘,王爷不喜欢王妃,姑娘就有机会被扶为侧妃啦!那我当然就高兴啦!”
笑声如黄鹂出谷,柔而丽。
“怡人这是心存贪念与痴念了。这门上贴着一个无字,就是让你入得此门,便无嗔无怨无痴无着——”
她指着一侧小门上贴着的一张门联,指点佛道。
怡人不由笑了,道:“姑娘先前还跟我说你不信这世上有佛,怎的这会子倒像是得道了?”
她双手合十,微笑:“无信也无念,这便是悟了。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怡人吃吃地笑,也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两位女施主!”
两人正笑闹着,被突如其来的呼声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位小沙弥,颇为尴尬。
“两位施主,禅房里有一位女施主请你们进去一见。”
怡人第一个念头便是:糟糕,定然是王妃知道轻罗姑娘的身份了!
轻罗却已笑着微提裙摆,慢步上了长廊。
远处有人敲响了塔楼上的铜钟,悠扬的响了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