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草色(1 / 1)
朝门外,已有宫轿侯着。轿前站得象一棵树似的笔直的,是宴苏的贴身侍卫张选。
远远看见自家主子,轿子已半倾过来,张选亲自挑起门帘等着。
宴苏眉间便有了一丝松懈,快步上轿,门帘垂下时,张选清楚听到他低声叫了一声,张选不敢怠慢,忙应了一声。
“叫个腿脚利索的先回府去准备行装,我要马上出城。”
张选木雕似的脸上没有一丝惊讶,只是答应,便回头叫了一名随行的侍从,令他快步出宫,打马回府准备行装。
显然下人们都已习惯了主子的行事,侍从立即快步抄小道去了。
四人大轿慢悠悠出了庆春门,转外华门,沿着长长的皇墙,走西侧门,然后换了挂有十三王爷府标志的马车,速度开始加快,直接出了皇宫最后一道门,已见十三王府的门墙。
马车夫在张选的命令下,不走王府正门,绕着门墙跑了一圈,转到后门,门里已拉出三匹骏马做驾的便式马车。
张选请宴苏换乘便式马车,自己又在护卫军中挑了十名近侍。
于是,马蹄声声中,一辆马车尾随着十骑,一路急驰,出了安长城。
“张选——”车里一声轻呼,无须多话,张选已经会意,将马绊交给旁边的马车夫,由他驾车,自己轻轻一掠,踏着车辕钻到车厢里。
“王爷觉得闷了?”
软软的毛毡,还有靠枕,小几,这马车里边就象一间舒适豪华的客房。
宴苏递给他一个葫芦形的白瓷镶金瓶,微笑:“这是西边进贡的猴儿酒,你尝尝,是不是你曾喝过的那种味?”
张选迟疑了一下,才接过,先凑到鼻子尖下闻了闻,那凝固不动似的眼中竟有一丝喜色,抬头道:“是了,就是这个味道,属下一闻,就闻出来了!”
“你不喝一口试试?”宴苏觉得有趣,难得看到张选有这种表情。
张选摇了摇头,神色又恢复如常:“王爷费心了,就算这味道一模一样,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喝了不过徒添烦恼,不如不喝。”
宴苏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张选原来也有想逃避的时候啊!”
张选垂眸,竟然轻轻一叹:“是,属下也不过是个俗人凡胎,张选想报恩,所以很努力想忘记所有与自己相关的事。不过,原来要忘记,真的很难。”
“既然很难,就不要勉强。”宴苏手中执着一模一样的白瓷酒瓶,举起来示意:“今朝有酒今朝醉,如此难得的美酒,怎能白白浪费?”
张选唯有遵命。
直接就着瓶口骨碌骨碌一气,酒液湿了衣襟,两人对视,宴苏大呼痛快!连张选,也不禁隐有一丝笑意。
“张选,这令我想起了那年咱们在西疆军中,黄沙漫漫,狼嚎声声,你我就在沙堆后面躺着喝酒——”宴苏头枕着手臂,遥想当年。
“是,那年您故意吃了几个败战,引白族军队进入回风谷——”张选低着头,看着自己右手的小指残缺处——“那时京里一连来了十道圣旨,令您回京述职,您不答应,于是咱们就被断了粮,那天大伙都三天没进一粒米,只剩这一酝酒!您就说大家一块儿喝,这一战蠃了,这就是咱们的庆功酒,要是输了,这就是咱们的断头酒!”
宴苏神情略一恍惚——“是吗?我当时是这么说的么?我怎的不记得了?”
摇摇头,自嘲一笑:“今日的宴苏,已非当日的宴苏,已说不出当日的豪言壮语!”
张选抬起头来,目光中是一种矢志不渝的尊重。
“不,在属下心中,十三王爷仍然是十三王爷,是我们东唐的英雄!”
宴苏眼中竟闪过一丝狼狈,轻喝一声:“张选,我最怕听人家说英雄两字,你忘了么?”
张选应声是,又恢复了恭敬之状。
宴苏举起酒瓶大大喝了一口,神情才自怡然。
“对了,这几日那边情况怎样?”
“现在四王爷的眼睛只盯着四下的灾乱,已无暇顾得六部的事情,王爷上次匆匆而返,也让他们觉得十三王爷是不会管事的人,所以他们现在很放松,王爷有空可瞧瞧盐铁司的官员册子,除了您安排的几位没动位置外,其他人都已换成他们的人了。。。。”张选细细历数。
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毫不惊讶,或是不在乎,只是凝神听过,又问:“那其他各部呢?”
“现在他们基本没动的就只有刑部了。不过——”张选突然明显迟疑了一下,转目看一眼宴苏——
宴苏眉微扬,淡淡的笑意隐在唇边:“张选与我,不能畅所欲言?”
张选一震,立即禀道:“刑部李大人月前已提出辞呈,吏部几位大人有意推刑部员外郎谢家晋上位。”
“刑部员外郎——好象是个从四品吧?”宴苏冷笑,突的心中一动——“这谢家晋,莫非是——”
张选面无表情应声是。
“这大概是四哥的安排吧,总算让他想到一个门当户对的办法了!”宴苏眉间微拧,似笑非笑,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袖口的紫绣金边。
“把谢家晋推上刑部尚书的位置,即就是正一品大员,东唐王室娶一个一品大员的千金为妃,倒也不失体面!”
“不过,属下查到,这个谢家晋与潘相爷,近来似乎走得很近。”张选说的有些含糊。
宴苏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猛然一省——眸光清寒乍现,点头叹道:“果然是一步好棋!上个月已经有人提案改制,要把大理寺给撤了,他们就已经着急了,接下来刑部要开始逐步翻审大理寺的积案,李光本来是他们自己人,可惜是有案底的,必须走,刑部侍郎林笙歌,年纪太轻,又太清廉,故不会用他,再弄别人上去,四哥不一定会答应,只有这个谢家晋——”
又一声轻叹,眼中隐有一丝懊恼,喟然不语。
“那王爷,要不要让人提醒一下四王爷?”张选看他面色不悦,语声自轻。
宴苏摇摇头,冷笑一声:“未定之事,何必着急?”
眼睛便半合上了,忽的一睁,似又想起什么来——
“对了,汉水那边有消息没?”
张选的神色突然有些凝重起来。。。。。。
三日后,那个傍晚,天边霞光万丈,院中的一树石榴花红似火,开得烂漫。
林笙歌终于穿过了那扇不知看了多少眼却看不穿的大门,跟在沁玉身后,离开了沁字院。
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林笙歌绝不会再回来了!
这一次,她的眼睛没有被蒙上,笔直的廊道一直向前,延伸到一处石壁前。
然后看到两名与她穿着一式的男子正穿行左右两条长廊,随着各自的少年管事快步而来。
“左玉,你带的新人俊得很哪!”左边面如桃花的少年管事笑吟吟地打量着林笙歌,样子显得甚是和气。
左玉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伸手在前面的石壁上快慢各三敲了数下。
随即闻得“轧轧”声响,这石壁自动升起,露出了一道红门。
门上还居中长了一张嘴,左玉及其他两名少年管事依次上前,将手中一名金色方形的牌子喂进这张嘴里。
稍后,三张牌子又从这张嘴里被吐出来。
等三人取走,各自放好,红门悄无声息向两边石壁滑开,高高的齿叶树夹道而来。
这是一个大园子,所有的花树都是林笙歌见所未见的,更令人惊诧的是绿树红花之间那一处处白烟升腾的泉眼。
左玉看到她眼中的惊讶,便特意绕到一处泉眼旁,让她走近了一看,碧水汪汪,感觉热气扑颊。
“这里边的水难道是热的吗?”林笙歌吃了一惊。
“这是一种天然的温泉,不需要柴火加热,自然四季常温。”回答的却是随后而的来的桃面少年。
左玉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这里只是小泉眼,是请人穿凿附引而成,仍是人力所为,算不得天然,只有凤栖楼里的凤来池,那才是天然之泉,人常泡之,则百病不生,是为圣泉。”
“是啊,这沁芳院的十三泉,侍侯不了最尊贵的客人,自然也放不进你们管事的眼中的,他心里挂念的就只有栖凤楼——楼里的凤来池而已!”桃面少年管事话中有话,笑得诡异。
左玉瞟了他一眼,不怒反笑道;“右白,你我都是管事,何必话中带刺?”
右白负手一笑道:“我只是提醒一下这位新进的小哥,这世上人心隔肚皮,千万可得防着点,别到头来只为他人作嫁衣!”
说罢对着林笙歌一呲牙,笑着走了。
沁玉看着他的背影,轻叹一声,伸手一扯林笙歌:“走吧,我带你去见沁芳院的总管。”
穿庭过院,一路奇花异石不绝,到了曲廊小桥之上,又见一人坐在桥头,赤足如雪,正伸入桥下泉眼之中,笙歌眼尖,已见水中有红色只如拇指大小的小鱼在足间穿行,相嬉为乐。
“雅少爷!”左玉看见那身影,神色一变,近前躬声轻呼。
那人头也不回,低声笑道:“左玉,你多久没进这院里来,今儿怎么有空啦?”语声温温厚厚,又带几分鼻音,听着别有一番韵味。
林笙歌不由想看看他的脸,可惜只能看到乌黑的发垂束后脊,在夕阳下形成一道魅惑人心的背影。
“难为雅少爷记挂!”左玉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容,“左玉这次带了新人来,沁歌,来见过雅少爷,请他往后多多提点!”
笙歌便步上前去,正想说话,那人正好回过头来,四目相对,皆有一丝讶然。
原来男子衣衫不整的模样还能如此俊气!
笙歌心中叹息,随即施了一礼,恭声:“沁歌见过雅少爷,请雅少爷日后多多提点!”
雅少爷目光一烁,将撩起的衣袍放下,整了整衣裳,然后慢慢穿上一只靴子,边道:“提点我就不敢了,你叫沁歌是吧?”
“是。”
雅少爷喃喃又念了一遍,点头道:“这名字不错,可惜——”
他语声若无,已穿上了另一只靴子,长身而起,立在桥上,如柳迎风。
“我就住在那边,有什么事不妨来找我。”他伸手一指碧绿一丛后面的白色小楼,凤眸中的畅意竟淡了几分,转身慢步而去。
“雅少爷原是这沁芳院的红人,可是因他脾性傲气了些,客人不喜,如今已比不得从前了——”左玉的声音淡淡地在她耳边飘过,她心中隐有一丝酸楚。
以色事人,如何久长?
饶是如此绝色男子,也终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