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绝唱（另一章）（1 / 1）
垓下，夜。
四周是一片沉寂。妙戈却知道，更大的战争即将开始。大帐中，烛光昏黄地映照在她的脸上，看上去是那样地憔悴、苍凉。她静静地注视着在榻上熟睡的男人。即使在睡梦中，他也紧紧地蹙着双眉，略微隆起的两腮，表示他正紧咬牙关。他在焦虑，在忧心如焚，可自已却什么也不能做，妙戈心中的痛一阵紧似一阵。
隐隐传来敲梆子的声响，起更了。妙戈轻轻地为男人盖上披风，取过灯笼，燃起蜡烛向帐外走去。
山谷中有风，弥散着各种气息：青草的潮湿味、战马的汗骚味、治伤的草药味，还有，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息。静，只是静。偶尔会有战马轻轻打着的响鼻，伤兵发出低低的呻呤。七年了，对于这一切妙戈早已习惯。她的男人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带着她在营地中巡视，他所到之处必会引起一番轰动。敌人畏惧他，将士爱戴他，他是这个时代的传奇，是攻无不克的战神，是战无不胜的勇士，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因为他是西楚霸王。
可是今天他太累了，累得忘记了每天的巡视。妙戈轻盈地行走在营地中，即使伤亡惨重，只要他还在，将士就有斗志。他们信任他，在过去的七年里，大大小小七十余仗，哪一次不是险象环生，哪一次不是出生入死。在漳河边，几乎全军覆没，他还是凭借惊人的勇气，以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顽强，战胜了强敌，一举成就了霸业。
这一次昵？妙戈的心重重地抖了抖。最初与汉军几仗打下来，本已取胜，可他错信了刘邦。唉，其实他错信的又何止刘邦一人？谈判划定楚河汉界，本以为战争结束了，可以回归故里。谁知行到垓下，却被汉军四面围攻，几天几夜的恶战，至今想来犹有余悸。这一次的凶险更甚于漳河之战呵！四周被汉军团团围住，消息送不出去。将士死伤无数，粮草溃乏。
若是战败了如何？要向刘邦俯首称臣吗？这对他来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事呵。妙戈抬起双眼望着满天星斗，跪下身子虔诚祈祷：“天上所有的神明啊，请继续护佑着他吧，所有的责罚请都加诸在我的身上吧。只要他能平安，妙戈作什么都可以……”他决不能失败，决不能向刘邦称臣。
最后战胜他的竟是刘邦吗？妙戈凄凉地想，上苍为何会眷顾这个小人呢？为了逃生，他可以将自己的儿子们一次次地从车上推下；可以送自己的老父妻儿去作人质；在大王架起大锅要烹了他父亲的时候，居然要求分一杯羹……不不，上苍决不会垂怜这种小人，大王一定会胜的。妙戈坚定地相信。她的大王在是战无不胜的战神，更最温柔最甜蜜的情人。即使在最残酷的厮杀中，在最艰难的困境里，他都对她不离不弃。
一阵风吹过，妙戈紧了紧披风。不远处汉军的营地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声响。……是歌声。再细听片刻：是的，是歌声。渐渐地歌声越来越清晰，起初是几个人在呤唱，随后是几十人、几百人……楚歌，他们唱的是楚歌！妙戈的步履踉跄了，楚地失守了吗？他知道了这消息该多么痛心？妙戈跌跌撞撞地向着大帐奔去。
他依旧在沉睡，忽明忽暗的烛火使他的面容如同刀削斧琢一般坚硬。可妙戈知道，他的心却很软，在很多时候，他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大孩子。由于他的轻信和任性，做了很多错事。虽然事后他也会后悔，可他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妙戈跪坐他身边，用最温柔的眼神看着他，她要把他的面容牢牢地刻在心里。即使苍海变成桑田，她也不能让自己忘记他的样子。
一阵风吹过，帐顶的大旗猎猎作响。
“妙戈！”他惊呼着坐起。
“在这里，我在这里。”妙戈握住他的手。
他猛地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我刚才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你被……”他说不下去。妙戈凄然笑起，梦见她被刘邦俘虏了吗？
“只要梦，都过去了不是吗？”她倚在他怀中温柔地安慰道。
忽然有几滴冰凉的液体落在她的颈上。妙戈的心如同撕裂一般地痛起来。他是西楚霸王啊，流血容易流泪难，如今却在为自己流泪。她用力地抱着他的身体，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般。
“什么声音？”他放开妙戈，几步冲出大帐。
妙戈跪坐在地上，不用看她也能想到，楚军营中的将士听到了汉军营地里的楚歌声，一定认为楚地失守了，现在定然是一片混乱。
项羽站在大帐前，高大的身躯如同天神一般。他也听到了，听到汉军中传来的楚歌声，不会错的，是楚歌。他黯然地听着，听到自己军中将士的啜泣声，听到自己的将士边哭边和着汉军的歌声起唱着。不知是谁发一声喊，便有士兵们结伴向汉军奔去。
项羽抬手拦住了想要放箭的亲兵：“让他们去。”
“大王！”亲兵们不解。
“累了，都累了！”项羽长叹一声转身进帐。
妙戈为他斟了杯酒，他却提起酒坛大地灌了几口。
“我唱歌给你听。”他丢开酒坛：“有多久没有听我唱过歌了？”
擂起鼓，他呤唱道：“力拨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苍凉悲壮的歌声，让妙戈的心碎了。
妙戈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抿了抿两鬓的碎发，袅袅行上前去对躬身行礼：“大王，让妙戈再为您跳支舞吧。”
她要用最优雅的舞姿，最深情的歌声，让她的大王永远记得今天的她。她边舞边唱：“草青青兮杨绿绿，悠悠心事；思君思君君不见，幽幽等君回。问情人，胡不归？家乡也等着你回。千千纤纤步飘飘，盈盈相会；心思思兮君不见，痴痴等安慰。问人儿，胡不归？一心等着你回。一声声问，胡不归，胡啊不归？问远远兮轻轻唱，等啊等君回，问我人儿，胡不归……”
帐外的乌骓马蓦地发出一声长嘶。
项羽一跃而起：“汉军开始进攻了。”
他握紧手中的长矛，脸上是嗜血的冷笑：“看看有谁敢与我对敌！”
他伸出手：“妙戈，我们走。”
妙戈凄楚地摇摇头：“我不走。”
项羽大怒：“你想怎么样？难道你想被他们捉去献给刘邦？！”
妙戈微微一笑，绝世的容颜如同烙印一般刻进他的心底。她指着项羽身后道：“咦？”
项羽回头望去，身后并无异样。等他蓦地警觉转过身来，妙戈已倒在血泊之中。
乌骓悲鸣，长歌当哭。项羽翻身上马，向着汉军冲去。
乌江，渡船上。
项羽望着如血的残阳。身后操舟的中年人道：“大王不必犹心，只要回到江东，自有我子弟兵拥戴大王击败汉军。”
江东，子弟兵？当年的八百儿郎，如今只剩自己一人，又有何颜面重回江东？击败了汉军又如何？再也不会有妙戈的笑容来温暖他的孤寂。泪眼迷离间，仿佛又看见妙戈轻盈的舞姿和她饱含深情的微笑。
妙戈，想到这个名字，项羽的心又开始剧烈地抽痛。没有了妙戈的日子该怎么过？就算赢得天下又如何？没有妙戈，天下对于自己又有何用？胜利的喜悦与谁同享，挫折的无奈向谁诉说，心中的苦涩谁能明了？她一向讨厌流血和厮杀，却一直陪他东征西讨；她从来都不曾伤害过任何人，却为了不拖累他举刀自戗……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见他沉默，操舟人继道：“大王放心，江东并未失守。我江东父老正盼着大王呢。”
战火再起，又会有多少生灵涂炭？他累了，不愿再去血腥搏杀。他也不能丢下妙戈孤零零的一个人，妙戈一直都想回到故乡去，他要完成她的心愿，这就带她回去。
项羽讥笑：“刘邦对我的悬赏是多少？”
“黄金千两，封万户候。”
他回过身，爱怜地抚摸着乌骓马。这位老朋友曾经陪他出生入死，多少次将他从险境中救出，他们早已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了。
“我将乌骓赠与你，请善待它。”项羽抽出佩剑，仰天长笑：“没有人能战胜项羽，没有人能杀死西楚霸王！”
他笑看着吃惊的操舟人：“你冒死渡我过江，足见义气。项某无以为报，便将这千两黄金和万户候送与你！”
剑光闪，鲜血飞迸，悲壮的笑声未停。
公元前202年，西楚霸王项羽自刎于乌江。
李清照有绝句一首赞道：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注：文中妙戈所唱《楚歌》系1992年版影片《西楚霸王》插曲，作者：黄沾（应该是雨字头，但我打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