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1 / 1)
可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伍被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抱歉”。
我背着身,很想大方地说不用或没关系,但是我跟本就什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点了一下头,然后僵硬地一步一步走开……
可就在走出不足百米、快要转弯的时候,我忽然停下脚步,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看那个寥落的男子。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了他身后出现了一个青年。一个虽穿着粗衣却掩不住不凡气势的青年。我认识那个青年,在寿春的时候见过,他是伍被的朋友,叫左吴。
回到居所,我望着玄贞子住屋的方向踯躅很久,才走向自己的房间。却不想玄贞子在等我。
玄贞子表面上对伍被冷漠无比,其实还是心存师徒之情。毕竟他云游天下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两个有缘且资质又好的人——一个伍被、另外一个是小孟,又怎么会放弃?但对于淮南的事情,玄贞子虽没有世俗中对气节、对忠义的严苛评判,却也不会满意他对于功名利禄的追求。
当然,老人最后还是忍不住为钟爱的弟子辩解,他说这都是伍被那一生志大才疏、庸庸碌碌的父亲为了光耀祖宗门楣,希望伍家再次兴旺,甚而再出个伍子胥的渴望,而断送了伍被的仙缘,以至于让他遭受人间劫难……
我记得伍被的父亲,那确实是一个硬邦邦而充满着坚定意志的老人。
玄贞子说完了伍被,话题一转,又提起小孟,他说:小孟这个孩子,仙缘很深,她本不该和俗世之人羁绊太深……
我看着玄贞子,问:小孟既有此机缘,我会劝她跟您走的。
没想到玄贞子却摇了摇头,拒绝:不了,聪明的人烦恼多,执着的人痛苦多。既聪明又执着的人,则留下的伤感多。若那个孩子不能心无杂念的修道,只怕学到最后也不过是世间多一个伍被而已。还是在等待机缘吧……
老人的话让我心有戚戚,但我还是希望小孟的事情,他能再考虑考虑。一个能培育出伍被那样弟子的老人,小孟若能追随,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玄贞子很快就别有深意地一笑,说:事事皆学问,就看眼睛、耳朵捕捉到的是什么,小孟太小,她需要了解的事情还太多啊……
小孟的事情也许就这么定了,我知道玄贞子对小孟并没有放弃便也放心。
稍晚的时候,霍去病来了。
以往每次来,他都带着充满霸道的笑容,丝毫不认生,直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地盘儿。而且自从他说起定襄种种,尤其是深入匈奴腹地的那场传奇战斗,邻居的孩子就将他看成了英雄。在周围孩子的影响下,小孟似乎对霍去病也不再针锋相对。
看到这种情形的我,除去旁听以外,就只想起孟母三迁确实很明智了。
但,今天霍去病情绪却有些不对,他沉默地独坐良久,才挤出一句:恐怕淮南的事情要了结了。
霍去病本身是个好战分子,又长于充满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他年纪不大,却看过不少显赫的家族(比如窦家、比如田家)败亡,他对这种恶劣环境早已习以为常,尤其这次出征,更让他不大在乎生命——别人的生命,也包括自己的生命。所以,对于淮南国灭,他原本没什么感触,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有发达的,就有落魄的,谁能保证一生都富贵荣华、平安无事呢?!但牵扯进淮南案子里、即将被杀的人中却有真心对霍去病好,对他真诚,他也想结交的好汉子。这就让他不怎么痛快了。尤其是……
霍去病又恨恨地说:恐怕这次连伍被也不能幸免,真不知伍被他哪里得罪张汤那厮?!
我抬眼看着霍去病,心中一阵无措,恐慌。不知道怎么的,我想起了刘陵最后的那抹笑,还有伍被刚才那句欲言又止的抱歉……
不祥又困惑的感觉笼罩着我,让我不得不立刻动身,再去刘陵的坟茔,但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伍被的踪影,一点痕迹也没有。
很快,天子诏令公布天下,以淮南王刘安无视王法,肆行邪恶之事,心怀欺诈,扰乱天下,迷惑百姓,背叛祖宗,妄生邪说,更伪造的文书、符节、印墨、地图等,其谋反态势已成定局,罪不可恕,依律令处死;
淮南国官秩二百石以上的官吏,宗室的宠幸之臣中人,他们未能尽责匡正阻止淮南王的谋反,也当免官削爵贬黜,今后不再录用。
而那些并非官吏的罪犯,可用二斤八两黄金抵偿死罪。但,淮南门客伍被、苏飞等最先为淮南王策划反叛的计谋,罪不可赦,处以斩刑。
我在长安流传的诏令内容中,听到伍被的名字时,一时震惊莫名,如坠雾中,伍被他不是刘彻的人么,为何他的名字赫然出现了即将被杀的人中?
而玄贞子听到这个消息后,却只说:多言说穷,不如守中,只需一切顺其自然,便可得知其中奥妙。
是么?我怀疑,但看到玄贞子笃定安然之态,便也压下心中焦躁。其实,以我目前自身难保之态,又能做什么呢?即使想做,时间也根本不允许。因为在我知道这个消息的隔天,淮南国数千人已被押解到了刑场。
那一天,我、小孟、霍去病和玄贞子混迹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看着仿佛无穷无尽的囚徒,随着他们沉重的脚步,走出了长安城门,直抵渭水岸边,只听一声下令行刑。淮南王刘安,太子刘迁、王后荼等一干人首先被牵到巨大的行刑台上。那些昔日尊贵无比的男人,女人们如今在甲士威严的吆喝战战兢兢,老老实实地任人脱掉身上衣服……
我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看那些被脱得光溜溜的身子在长安秋天的微风下瑟瑟发抖,心中只觉得震颤。也许刘陵是对的,自己了断,总比受如此侮辱要强。
一声似乎是秦腔喊出来的“斩”,利如箭,直刺入人心底。
这一场杀戮,持续了很久很久,那些从温热身体里喷出的血如残阳,将整个世界涂成一片猩红,血流汇集流入渭河,染红了渭水河面,原本碧绿可人的河水发出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而天上飞过一群即将南迁过冬的大雁,它们寥唳的声音荡漾在渭河两岸。
我无法看完整场充满杀戮的演出,便逃也似的跑了。如此多的鲜血,这么多人的生命,却只在史书上留下轻描淡写的一笔,何其残酷?!我更不愿意想象,这残酷的杀戮底下,有多少人陌生、有多少人认识、甚至有多少人相熟……
直到再也听不到人声、惨叫声,我才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软倒在地上。而四周寂静地氛围立刻将我包围,好似又一次回到了地府黄泉。
我颤抖着,竟觉得眼前红红的一片。
就在我绝望的以为全世界都离我而去的时候,忽然一双大脚进入了我的实现,接着是一个温暖的怀抱。我无暇顾及其他,只想在温暖中躲避残酷,同时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场梦,睡一觉醒来就好了,这只是一场梦……梦啊……
我不知道这场梦持续多久,但,是梦总归会醒的。
醒来的时候,我首先发觉自己在一间陌生的草堂之中。草堂虽简陋,却也让人觉得舒心雅致。接着,我才看到我的身旁还有人,而且不是一个人。
在我眼前一脸平静的是玄贞子。他身前稍低的位置站着一脸担忧的小孟,而玄贞子的身后……
我蓦然睁大眼睛,发出了不敢置信的惊呼。看到他,我觉得果然是做了一场恶梦。如今梦醒了,所有人都该好好的活着……
不!不对!
我紧紧闭上眼睛又睁开,以为自己面前出现了错觉,可任凭我再怎么闭眼再怎么揉,那人面貌依然未变。我张了张嘴,最后喑哑的嗓子只挤出了一个“你”字,便再也说不出下去……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伍被怎么会变成这样?!
伍被,风神毓秀,儒雅温和,又略带着清高气质,有一种说不出潇洒飘逸的伍被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伍被……
他明净如星、充满了深沉的智慧与温暖关切的双眸染上了血红;
他丰满的两颊凹了进去,呈灰白色,一张脸似乎经过刀削斧剁般地变了形;
他以前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
这还是那个神仙一般的人么?
手臂一震,身侧一个声音接过了我的话头,他说:你可醒了,再不醒我胳膊就断了。
这时,我才发现屋内还有另外一个人,而我的手正紧紧地攥在对方衣袖上。顺着衣袖向上,我看到霍去病不善的脸。
悄悄松开手时,我微微失神,似乎有那么一丝的留恋,但也只有那么一瞬间。因我很快感到了一种更加让人心慌的气氛。
而玄贞子的告辞便让我明了我这种不妙的感觉并非空穴来风,伍被跟随玄贞子的姿态自然表明师徒二人即将同行。
可……我也不知道可是什么,我已经被震惊和疑问弄得满心混乱。
秋风拂过平畴,又吹皱河面。岸边垂柳在秋风中摇曳,轻拂着河面,也拂过堤上的行人。
我跟在送别的人队伍最后,心绪复杂,却又想不出问些什么,只感觉离着那些人越来越远。忽然,伍被停了下来,呆呆地注视着河的对岸。
我亦不自觉地停下,看着他飞舞在秋风中的白发,然后又意识到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