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1 / 1)
伍被嘿然一笑,不理苏飞,径自对着淮南王,说道:“天下人都可以劝解大王起兵谋事,但唯有大王不能轻举妄动。大王对此事必须慎之又慎,思之再三,将一切布局周密后,方可伺机而动。行动之前更要未虑胜,先思败。”
“这是为何?”刘安不悦,但还是问出来。
伍被斩钉截铁地回答:“只因其他人在失败之后,能改换门庭,投身其他贵胄门下,唯有大王却是没有退路。”
淮南王心神一震,又犹疑起来。
苏飞见状冷笑一声,“高皇帝借秦朝危亡之际,自沛县举事,一倡而天下响应,于军伍而被拥立为天子,功业高于夏禹、商汤和周王,恩德流传后世。试问高祖当年若瞻前顾后,如伍君这般‘未虑胜,先思败’,又何尝会有这大汉的天下?!”
伍被转而肃然盯着苏飞,怒声道:“秦王朝暴虐无道,政令苛严、刑法峻急,残害了天下百姓,让人无法忍受百般熬煎,这才引颈盼望有人能推翻暴政。如此方使得陈胜吴广大呼造反,立刻有人响应,也才有之后高祖斩白蛇起义。可如今天下安宁比秦皇帝时代好万倍,而大将军卫青的才能不是秦将章邯、杨熊可比。而你如此来比喻,实在不当。”
苏飞张口结舌,一时想不出反诘之语。
只听伍被有道:“苏先生看到高皇帝得天下的容易,却偏偏看不到近世吴楚覆亡么?” “当年吴王濞掌管四郡,辖地方圆数千里,在国内可自行冶铜铸造钱币、烧煮海水贩卖食盐,溯江而上还能采江陵木材建造大船,单单那一船所载就抵得上中原数十辆车的辎重。如今淮南富足,堪可比吴国,而大王兵力却不及吴楚十分之一。吴王尚且兵败为越人俘获,身死国绝,大王难道不该小心从事么?”伍被转头恳切地看着淮南王,说道:“臣听说吴王兵败时后悔异常,希望大王深思熟虑,勿做吴王所悔恨之事。”
“吴楚兵败乃是违背了天道而不识时势的缘故。”田由蓦然插言,“如今天子无德,大肆征伐,导致赋税日苛,又亲信酷吏,嬗变律令,致使刑法峻急,百姓怨声载道;而不立储君,则天下动荡不安……”微微一笑,田由深沉地看着伍被,“伍先生难道真看不出这天下乱象已成,天意已归于淮南么?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具备,又岂是吴楚可比?”
“说的是!”晋昌似乎早有准备,等田由说完,他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吴王起兵,不知‘绝成皋之口,天下不通’之语,竟让朝廷兵将一日之内闯过四十余人,如此哪有不败之理?!其实大王只要命人扼住成皋关口,同时攻占颖川郡,堵住轘辕关、伊阙关的道路,再令人率南阳郡兵马把守武关,那河南郡太守只剩有洛阳可守,则不足惧哉。而北面虽有晋关、河东郡、上党郡和河内郡、赵国,但我们凭借雄据三川之险,招集崤山之东各郡国的军队便可抵挡,这样大事又如何不能成?!”
苏飞闻言,赶紧接口,试图扳回一城,“再者陈胜、吴广身无立锥之地,只聚集千人,便在大泽乡起事,而他们西行到达戏水时已有一百二十万人相随。现今我国虽小,可是会用兵器打仗者十几万,他们绝非被迫戍边的乌合之众,所持也不是木弩和戟柄。如此伍君又何必一径长别人的威风!”
……
东宫殿内,苏飞等与伍被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看似谁都有道理,但所有人都明了这最终的决定权却在淮南王。
心烦意乱侠客行
东宫殿内的错金博山炉内飘出袅袅香气。这芬芳馥郁,携带着甜丝丝气息的味道,熏得刘安神思恍然。他高坐首位,看似闭目凝神细听大殿内回荡着的、双方掷地有声的话语,可人却仿佛又一次置身在未央宫的承明殿上,高居帝位。
那种高高在上、大权独揽、俯瞰众生的感觉让淮南王心情激荡、雀跃,然而仅有的一丝清明神志却又让他变得沉痛与不甘:他是皇亲帝胄,他胸怀天下,他博古通今,他才高德勋……他自身一切的一切比之刘彻、乃至比刘启、刘恒都有过之而不及,可他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藩王,蜗居在小小的淮南,他的胸怀、他的抱负,他的才干只能在这咫尺地方荒废,这又让他如何甘心?!
“持而迎之,不如其己,揣而锐之,不可长保!”苏飞慷慨激昂的声音穿破层层迷雾,直接灌进淮南王的耳朵,“伍君万事强求完备,难道不知办事抱持完满的态度,不如相机而动,刀刃锻造的尖锐锋利,其刃不能持久的道理么?”
“大王!”
伍被还来不及驳斥苏飞言语,便听晋昌突然一声高呼,接着就看到他伏身在地,凄怆叫道:“当今天子无道,弃圣人治世之方,大王贤德,安能置之不理?!我等甘愿赴死,只求大王一句话!”
晋昌撕心裂肺地痛呼,喊得内心激荡不甘的刘安心潮澎湃起来,只觉得大丈夫当轰轰烈烈干出一番事业,该坦荡、无所顾忌的说出自己想要说出的话……如今连臣子尚且甘愿赴死,他又如何能畏缩不前?!
心情激荡不已的刘安脸色潮红,他控制不住地站起身,用一种沉痛的语调,威严而郑重地说道:“晋昌先生所言不差!自高祖立国,采用道家‘无为而治’之策,止干戈、休养生息,才有今日大汉兴盛。寡人虽早与孝文有杀父之仇,但为社稷安定,亦能忍之;可汉兴八十余年,今者主上却大肆任用董仲舒、公孙弘等腐儒,听信奸贼谗言,擅自变更律令,更有甚者竟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动摇立国之根本,如此倒行逆施,寡人又岂能北面臣侍竖子乎?!在座诸君都乃寡人的肱股之臣,可愿助寡人?”
苏飞等人大喜,高声赞叹,齐呼:“大王英明!我等愿誓死追随!”只有伍被知道事情已不可挽回后,神色黯然。他在一片赞叹声中,执著地坚持着自己的意见,“臣请大王三思而行。”
淮南王极其热切的眼神在看到伍被依然坚持己见之后一冷。他俯视着伍被,不悦地说道:“寡人已然思虑再三,伍君切莫在多言!”
“臣不能不说!”淮南王冰冷的拒绝并未打消伍被的斗志,他抢道:“当今诸侯对朝廷并无二心,百姓也对朝廷没有怨气……”
伍被的话如同利刃,一下一下刺入刘安的心。他脸色涨红又转为青白,最后忍无可忍地断喝:“够了!寡人不想再听!”
“大王……”伍被神色越发恳切。
淮南王不为所动,沉声说道:“此事寡人心意已决,其他人毋庸多言!”
伍被闻言忽然笑了起来,笑容中蕴含着心灰意冷的怅然,“臣听说伍子胥劝谏吴王,吴王不用其言,于是伍子胥说‘臣即将看见麋鹿在姑苏台上出入游荡’,如今臣也似乎看到了这宫中遍生荆棘,露水沾湿衣裳。”
“住口!”淮南王闻言大怒,一抹凌厉、狠辣之色在眸中闪过,“难道寡人顺从众议,只不听你之言,就成了那专横独断的吴王,便有身死国灭的下场!伍被你也忒过妄自尊大,太不将寡人放在眼里了吧?!”刘安胸膛起伏,强自压下杀人的冲动,冷声斥道:“滚!给寡人滚出去!”
伍被起身还欲张口,却被左吴一把拉住,强拽出去。等出了东宫殿的门,左吴才皱眉不赞同地说道:“伍君你乃是第一等聪明之人,今日为何如此莽撞,说出这等不知轻重、触怒大王的话。”
伍被停步,深深看着怒形于色的左吴良久,才冷声说道:“你既然也赞同大王举事,认为我做事不知轻重,不能审时度势,又何必拉我出来。”
“虽不能完全接受伍君见解,但我深信伍君为人。”左吴坦然说道:“既知你是为大王谋算,为淮南安危担忧,我如此作为又有何不可?只是我不懂:以你之能,若想劝解大王,可有千百种方法,又何必选择这针锋相对,两败俱伤的举措?!”
“承蒙你看得起,”伍被无力地笑了一声,“被你这样高看,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你打算怎么做?”左吴松开对方,语调轻松地说道:“在你这样触怒大王之后。”
伍被转头迎着火红的暖阳,试图用这种温暖抚慰内心突如其来的空虚和刀割一样的疼痛。良久,直到感觉茫然失措的无力感渐渐褪去,引以为豪的理智、自信重新回笼,他才看向左吴,用略显虚弱的声音说:“等待吧,暂时等等看。”看左吴不以为然的脸色,他又补充道:“人的心有时就好像是河中芦苇,随风而摇摆不定,有时却又坚如磐石,不易动摇。大王原本二者兼具的心,如今已然开始摆脱摇摆不定,变得坚如磐石。如此即便我有千条妙计,我的话更具说服力,却不足以改变他下定的决心……这都是我太看轻苏飞等人的力量了。”
听到这里,左吴忍不住微笑。看伍被诧然的视线,他赶紧解释,“以往我以为伍君无所不能,纵有天大的难题,你也可瞬间轻松解决。可如今看到你这样,听你说也有估计错的时候,说实在的,我感觉还不错。”
伍被苦笑一下,道:“多谢你的抬爱。不过以往能如此顺遂,都是得大王信任,鼎力相助的结果。”
“大王对你的信任,大家都有目共睹……”说这句话的同时,左吴便想到刚才的淮南王一言一行,不禁收敛起轻松写意的姿态,思忖:就算伍被言行一时不符合达王心意,也不该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