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玉当(1 / 1)
苏州东大街蒋府这几天喜气洋洋,忙着办婚事。
本来为娶一个妾,用不着这么铺张的。可准新郎蒋甫恩听从原配夫人蒋刘氏的主张,立意以隆重的仪式迎娶这位妾室过门。贺家当铺女朝奉是苏州有名的传奇人物,不能委屈了她。
说起来这件事情真是好事多磨。这桩婚事原本安排在三年前,偏偏女朝奉忽然得了奇怪的病症,将婚事拖延下来。一拖三年,大家都以为没有希望时,贺家终于传出喜讯:女朝奉的病症来得奇怪去得也奇怪,已经忽然痊愈了。
这不,一大早蒋甫恩看毕为明天的婚礼准备的红烛喜幔,意闲闲踱到后花园,手拈着胡须读早课。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呀!”蒋甫恩将胡须拈断了好几根,“好汉饶命!小生这厢有礼了!”
“啐!”一个蒙面的好汉用力做唾弃状,“我说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娶没人要的老姑娘,原来是一个长胡须老头。”
“喂,你看清楚再说话好不好?就是好汉也不能随便侮蔑人!”蒋甫恩激愤,“小生虽有胡须,那是为了做文章老成练达特意留的!其实小生正当青春年少,系属猴的,今年尚未足而立之年呢!”
“啊?”好汉愕然,“你是说,你比我还年轻?”
“好汉贵庚?”蒋甫恩问,随即摇头,“这个我且不关心,你方才说什么‘没人要的老姑娘’?这实在太失礼了!我蒋某人绝不允许旁人诬蔑余姑娘!你必须道歉!”
“啊?”好汉再度愕然,“奇怪,你这么维护死小——余姑娘,倒像你从前就认识她似的。你们不是早有私情吧?”可恶,死小子有了情郎,又去招惹龙大哥!看我不捶死她!
“嘟!你住口!余姑娘是我们苏州的女书生,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蒋某人也是一介秀才,斯文表率!”蒋甫恩越说越有气,已经忘了害怕,反过来揪住了好汉的衣襟,“今天你不道歉,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慢着点,”好汉终于反应过来,一把将蒋秀才的手扭转。
“哎哟!不要动粗!大家斯文点,有话好说!”秀才遇兵,蒋甫恩自然失去优势,不由向远处赏花的妻子告急,“夫人!夫人救命啊!”
好汉汗颜:“没搞错吧?世间竟有向女人求救的男人,真叫天下男人丢脸。”
“这有什么?我夫人生来就是要保护我的!”蒋甫恩痛虽痛,嘴里不肯认输。
蒋刘氏听见丈夫的呼救声,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原来是一个身负武功的侠女?
“贵客,手下留情。”蒋刘氏冲蒙面人抱拳,“外子若有得罪之处,小女子愿意代夫君出头料理。”
“芙蓉你先别跟他啰唆,有话把他打趴下了再说。”蒋甫恩见妻子到来,顿时气壮。
“相公你,你怎么在别的男人面前叫出奴家的闺名?”刘芙蓉不满夫君粗心,娇声嗔怪起来。
“这个,对不起啊夫人,我是一时情急。”蒋甫恩也有些不好意思,安慰道,“不过没有关系,只要你把他打倒,再打到他忘了为止,也就是了。”
“你以为奴家打遍天下无敌手啊?方才这位贵客来,奴家根本没有丝毫知觉,可见人家是不好惹的!”刘芙蓉继续嗔怪夫君,“大家还是好好说话,和解才是上策。你先承认你是怎么得罪这位贵客的,是不是又在什么酸腐聚会上说大话,自称文章苏州第一?”
“怎么会?”蒋甫恩苦笑,“自从上次被宋秀才揪破衣服劳神夫人问起,我就再没有说大话了,不信你去细打听。我看别是岳父大人的小镖局得罪了人吧?我早就劝过岳父大人,早点收手享清福,可他老人家——哎哟!好汉轻点,大家和解才是上策!”
蒙面好汉已经被这对夫妻气得满头烟熏火燎,“呼——这苏州人真是惹不得!一个男人要老婆保护,又一个侠女让相公不要叫奴家的闺名!两个人还当着我的面闲话家常起来……你们当我这个好汉是死人啊?现在我问一句你们答一句,若有一句跑题,我就——就把刘夫人的芳名写成揭贴,贴到苏州城门上去!”
“你问!”蒋氏夫妻惧怕,一齐听问。
“头一个问题,蒋老弟,你为什么想起娶那死小——那余姑娘?”既然没有私情,总不会是因为那死小子长相漂亮吧?瘦得一根芦苇似的,只有龙大哥那样不懂女人的人,才会上当喜欢上她。
“这个是我夫人的主意,你问她好了。”蒋甫恩将问题抛给蒋刘氏。
蒋刘氏忙点头,“我答就是。其实说来话长——好汉不要生气,小女子可以长话短说的!其实这位余姑娘,她对我娘家有恩啊。小女子为了报恩,知道余姑娘在舅母家处境不好,所以情愿把小女子的夫君让她一半儿。”
“有恩?什么恩?”死小子有什么东西拿来施恩于人?连自己的嫁妆都没的办呢。
“哦,那大概是五年前了,小女子娘家的镖局有难,所以小女子拿了祖传佩剑去当铺典当。当时小女子真是凄凉啊,还没有救过蒋郎,让他报恩娶了我——不要生气,我长话短说就是了!反正是余姑娘没有收当,反而接济了我五十两银子!这笔钱救了小女子一家,事后小女子虽然还了钱,可听说为了这件事余姑娘被她舅母疑心,受大委屈了!所以我要报恩。”
“就这些?”幸好不是死小子和人有私情。
“就这些。”夫妻同声道。
“那好,你们听我说。你们不是喜欢报恩吗?现在好汉我也对你们有恩,为了报答我,你们立刻派人到贺家将亲事退掉。”好汉收回勒住蒋甫恩脖子的手。
“这怎么可以?”蒋刘氏不同意。
“你对我们有什么恩?”蒋甫恩不理解。
“我现在完全可以拔光你这几根老成练达的胡子,再去茶楼说书的地方四处传扬你夫人的闺名,”好汉威胁着,然后话锋一转,“但我却不打算这么做。你们说,这算不算对你们的大恩大德?”
小九趴在贺家当铺后园的墙头,嘴里嚼着一块酥糖,手里拿着一包酥糖,口水吸溜得啧啧有声。
“大姑,你退婚成功了?”见沈默姑过来趴在自己身边,小九急忙探听最新消息。
“真是活见鬼!看起来很好欺负的两个人,一听我要他们退婚就死活不答应,还说要报官!连胡须和闺名都不顾惜了!”沈默姑取下蒙面的黑布擦汗,“这苏州真不是好地方,人和天气都这么软融融的不干脆!”
“幸好糖块也是软融融的,”小九吸口水,“咳,我都说余哥哥不会是女人。余哥哥若是女人,爷会无动于衷?会不跟着我们来看余哥哥做新娘子的古怪模样?我一想起余哥哥穿着女人的衣服,我就好笑得肚子疼。”
“喂,叫你在这里看着,你哪里来的空闲去买糖吃?”沈默姑夺过小九手里的酥糖塞进嘴巴,“帮沈大哥做事也不专心一点,早知道不带你来!”
“我哪里走开了?这糖是方才从那个小毛头手里换来的。我送他一只球,他送我一包糖,公平交易。”小九冲墙内踢球的一个孩子努嘴。他所谓的那个“小毛头”,是一个年纪比他还大两三岁的男孩子。
那孩子将球踢到角落,过来拾取时冲小九摆手,“小九,他是你的同事吗?”他说话细声细气,显得很胆小。
“是啊,我来介绍,这是沈默姑,这是我老友贺齐康。”小九老到地点着头,“我告诉齐康我们是衙门捕快,正打算缉捕盯上他家当铺的蟊贼。齐康你快走开,别让别人知道我们在这里。”
“哦。”贺齐康答应着离开角落。虽然年纪比小九大两、三岁,这少年乖巧得像一个女孩子。
“看见了?苏州的男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娘娘腔得很!现在大姑是不是也想怀疑贺齐康是女孩子?”小九一脸得意,“告诉你我早侦察过了,这位老友和我小九一样,是彻头彻尾的男人!”
沈默姑捧着头嚼酥糖:做卧底侦探的小九和被侦察的人家交换了酥糖,做蒙面好汉的自己退婚失败,以为一定会跟来的龙大哥一直没出现,天气软融融,船里装的木炭又卖不出去……
“大姑你愁什么呢?”小九问。
“木炭,船里的木炭卖不出去。”沈默姑继续捧着头,痛苦地嚼着酥糖。
“这容易,等一下我余哥哥来后园,让你看够他是男子汉大丈夫之后,我们就托他把木炭买下来,全当他把表妹嫁出去的陪嫁。”小九胸有成竹。
“你见谁家嫁女儿陪两大船木炭的?”沈默姑翻出白眼,“再说几遍你才明白,要出嫁的就是你余哥哥!”
“胡说!我才问过齐康,他说他那位想嫁人的姐姐叫贺齐蕴……”小九张嘴反驳,被沈默姑捂住了嘴巴。
原来说曹操曹操到,齐康停止玩球,正被他忽然出现的齐蕴姐姐教训。
“你都已经十二岁了!又是个男孩子!这么不争气,书念了一半就来这里耍!这球哪来的?你还特地藏了一只球在后园!”贺齐蕴的架势强硬得像一个做爹的教训儿子。
“咝——”小九看着新朋友的头在教训中越垂越低,不由和着酥糖引起的口水,倒吸了一口冷气,“厉害啊!这个女人真厉害!”
“姐姐,我下次不敢了。”齐康小声求饶。
“你还有下次?我和你双卿姐姐这么辛苦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你这个贺家的独苗?没有你,我们一早出嫁了!”齐蕴很委屈的样子,“反正这个当铺就不是女孩子该经营的!”
“齐蕴姐姐……”齐康惭愧,带了哭腔。
小九不满地咕哝:“太软弱了吧?说起来我小九有八个姐姐,也没被吓住。他不过一个齐蕴姐姐,一个双卿姐姐,就被欺负成这个样子……等一下,大姑,双卿姐姐是谁啊?”他抬头看向沈默姑。
沈默姑早忘了捂小九的嘴巴。他已经张大自己的嘴巴,直盯着后园的月亮门。
门里又出来一个人。
原来……死小子穿女人衣服……是这个样子的……
“啊!”小九惊呼,接着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再接着继续呜呜道,“余哥哥这个样子……好美啊!怪不得他要穿女人衣服,换了是我小九,为了漂亮也要试试!”
醒悟过来的沈默姑一拳打出,将小九从墙头打落到墙外面去了。
双卿拦住教训弟弟的齐蕴。
“双卿姐姐你不要拦我!”齐蕴不依。
“齐蕴,姐姐知道这三年你看管当铺吃了许多苦。”双卿怜惜地看着表妹,“姐姐第一次看账簿,是十五岁。可齐蕴你十三岁起就担负这么大的责任……是姐姐错了,姐姐当初不该离开你们出远门。”
齐蕴没了气势,忽然变回一个小女孩,“双卿姐姐,我知道你不想嫁去蒋家做妾,你放心,我去和娘说,姐姐由我养活。”
“傻瓜,你也是女孩子,也要嫁人的。”双卿擦去表妹的眼泪,语调悲凉。
齐蕴跺了跺脚,“都怪老天爷!当初为什么不把我和双卿姐姐生成男子?为什么偏偏把齐□□成男子?这太不公平了!天下的男子运气好,占尽便宜,真是可恶!”
“齐蕴不要生气了。”双卿一手拉表妹一手拉表弟,小声安慰着一起离开后园,“等下辈子,下辈子姐姐和你都做男子,可以随便出门做事,好不好?……”
墙头上沈默姑捧着头,嘴里的酥糖已经吃完了。
喂,小妹妹,你一个人不如意,怎么就骂倒一大片?
死小子也真是不负责任,你想要做男子?那我龙大哥怎么办?
还有,明天就是死小子嫁人的日子,可解决的办法还没想出来,这……
“大姑、大姑!”墙外的小九拉扯着沈默姑的裤脚,“街对面铺子里坐着喝酒的那个人,我怎么看着很眼熟的样子?”
“少啰唆,别告诉我你来苏州才一天,就又有老友、又有熟人!”沈默姑继续苦恼,没有理会小九。
六月初六一大早,贺家当铺收拾一新,里外都挂着喜庆的装饰。
当铺后堂里的气氛却并不喜庆。
齐蕴站在双卿背后,闷闷地看着表姐对镜梳理长长的头发。
齐康小声道:“姐姐,你有没有和娘说啊?”
“怎么没说!”齐蕴闷闷答,“可娘说了,蒋家为婚事花了许多银子,连我们这里的装饰也是蒋家送的。娘现在前面乐得合不上嘴,还指望双卿姐姐嫁过去,好托蒋公子替我也找一个人家呢。”
“那怎么办?双卿姐姐嫁定了?可双卿姐姐不想嫁啊。”齐康无奈地看着两个姐姐。
“事情也不一定就这么没指望!”齐蕴猛一咬牙,似乎下了巨大的决心,扬声向窗户外面叫道:“李三!李三你在不在外面?”
“在!小姐我在这里!”脚步声响过,一个机灵的年青人在窗外答话,“小姐可是有什么吩咐?”
齐蕴拿出奋不顾身的架势,一口气说道:“李三你听仔细!自从我姐姐离家出去,这三年当铺能撑下来,我知道多亏有你尽心尽力。现在当铺虽不景气,到底也值些银子。你对当铺的底细比我还清楚,你应该知道怎么说话能叫我娘明白,这当铺里其实已经没你不行!”
“这——”李三惊讶,“小姐怎么忽然说出这些话?我对当铺虽熟悉,可从来没安坏心,求小姐……”
三年来他一个做朝奉的对自己这位小姐可算忠心耿耿,别的伙计走了,他却一直留下来没有动摇。他不求小姐注意他,只求他能看见小姐。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去找我娘提亲,就说你愿意做我贺齐蕴的上门女婿。”
“啊?”窗外的李三呆住。窗内,齐康和双卿也呆住。
“你不愿意吗?”齐蕴追问,“不愿意就当我没说。”
“我愿意!”李三到底是机灵的。
“我早知道你会愿意!”齐蕴松了口气,摆出谈条件的下一步,“我现在有个条件,就是你必须同意奉养我姐姐。姐姐哪怕八十岁嫁人,哪怕一辈子不想嫁人,你都不许赶我姐姐出这个当铺的门。”
“我答应!我都听小姐的!”窗外的李三已经欢喜得无可无不可。
“那好,你这就去前面和我娘提亲。记得,态度一定要强硬,一切有本小姐给你撑腰。”齐蕴对新当选的丈夫面授机宜。
“是!我这就去……”李三转身,又停住,“对了,看来我家余朝奉今天是不会出嫁了,我这里有一件玉当要请示,客人还在前头当铺里等着呢。”
玉是一种古怪的石头,种类和花色太过繁杂,雕琢更有大学问。判断一件玉器的价值,是当铺里最繁难的功课,需要有经验、有灵性的眼光。
“齐康去把那块玉拿进来。”齐蕴吩咐,“李三你不要忘了我对你说的话。”
“小姐我不会忘!”李三欢欢喜喜跑远了。
“齐蕴……”镜子前面,手拿木梳的双卿流下了眼泪。
“姐姐别难过,我不是单为了你。”齐蕴忽然有些害羞,“其实李三虽然是个伙计,人品是很不错的。”
“姐姐什么时候看中李三哥的?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齐康拿了玉进来,狐疑地看看害羞的姐姐。
“要你知道做什么!把玉拿来我看。”齐蕴笑着回避弟弟的疑问,“嗯,真是好玉!双卿姐姐你看看……姐姐你怎么了?这块玉真的有那么好吗?”
双卿看着手里的玉璧。
……祖父传下来的,蓝田青玉……看到围绕璧孔的那条蟠龙吗……
……这块璧据说可以辟邪却病,所以我爹娘自小就一直给我这个独子带着,从未取下过……
他终于还是来了……
而她也终于明白,自己其实一直都在想着他,盼着他,等着他……
从前她不承认自己舍不得离开他。
后来她不承认,自己离开他之后,心里除了他已经没有别的影像。
她在汴梁的画院和他分离,却没有和他告别。
她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她害怕只要一看见他的眼睛,她就会失去所有的勇气,就会服从在他身边三年来养成的习惯,就会像茑萝依赖乔木一样地依赖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已如此依赖他。
可是她不能连累他。为了让他放弃他的小伙计,她在那画院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承认她不过是一个女子,她留在他身边三年,只是为了一幅画……
所以他终于放弃了她,从她承认自己是一个女子,他也就一直没有再说话。
他不能放弃他的伙计,可是她只不过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是一个他只能放弃的人物……
是她对不起他这个主人,她欺骗他三年,她应该被他放弃。所以她听从舅母的安排,如约嫁人。
既然不能留在他身边,她将会在什么地方,将会遇见什么人,全都没有差别吧?全都一样的没有意义……
舅父说过:女儿家,将来总难免要认命的……
有时她想,还是认命好啊。
当初如果早早认命,她就不会离开舅父的家门,遇见一个他……
为了忘掉她曾经和他相遇,她也许将花费一辈子的光阴。
而没有他在她身边,那一辈子会有多么漫长啊,会漫长得多么孤寂,会孤寂得让她舍不得忘掉,她曾经和他相遇……
和他同行草原的那个春天,在她现在看来,似乎已经隔了一辈子。
在那个时候,她以为只要生命里曾经完整地拥有一个春天,经历一回饱满得缭乱心目的花汛,那么即使从此后她会永远住在冬天的雪地里,她也不再觉得遗憾。
她离开他,她知道自己的确将永远住在冬天的雪地里了,这时候她才发觉她其实不能不遗憾。
她遗憾在那个画院,她竟一直忍着,没有看他一眼。
她真该再仔细看他最后一眼的啊,因为他就是她这一辈子遇见的唯一的春天,离开他,她再也不会看见花朵开放和冰雪消融,不会看见幸福……
可是,忽然之间,他的璧托在她的掌心。
那个春天也没有忘记她啊,虽然她终究是不能和他在一起的……
贺家当铺柜台前面,几个伙计乱成了一团。
小陈悄悄道:“好大口气,一块玉璧要当一千五百两银子?”
“你知道什么?看看这位客人的样貌气宇,他就是开口要一万五千两我也不奇怪。”阿浩答。
“一万五千两?我们当铺这三年没有余朝奉在,只是勉强支撑着,现在怕一千五百两一时也难拿出手。”
“这样贵重的玉当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呢!”
一个年长的朝奉打断伙计们的议论:“这样贵重的玉当,我们当铺也是头一次接,不知道后面的人会怎么做决定。若干脆回绝了,又有些失了五代老当的身份。若逞强硬接,只怕又……唉,偏偏余朝奉今天要出嫁,后头不知道是谁拿主意。”
“小陈,你去看看李三哥怎么还不回来?让这样的客人久等,我有点不自在。”阿浩道,又偷偷看了看客人。
小陈依言掀开当铺后面的绣花软帘,立刻嚷了起来:“糟了!一定出大事了!我看见我们小姐和少爷跑向这里来了!等等,他们前面那一个,还穿着新娘子的衣服,该不会是从没露过面的余朝奉吧?”
“啊?我看看我看看!余朝奉从帘子后面出来了?一定是出了天大的事!可余朝奉不是今天辰时出嫁吗?现在刚近卯时,她怎么头发还没编就出来了?”
“兄弟们……原来我们余朝奉是……这个样子的……”
客人坐在当铺为贵宾安置的椅子上,看眼前的帘幕缓缓拉动。
苏州城的传奇人物,贺家老当从未在客人面前出现过的女朝奉,现在出现在了帘幕那端。
小脸苍白,长发漆黑,裹在宽大红衣中的单薄身体微微颤动。
她的手里托着他的玉璧,她的眼睛看着他,用他在梦里想念过千万遍的眼神。
龙立潮站起来,走到余双卿面前。
他有许多话要对她说。
他很想责备她几句,为了她的不听话。
小伙计,你怎么不懂规矩?当初我是怎么教你的?生意人要讲究信誉,你为了一幅画对我这个主人隐瞒身份三年,也算诚实守信用吗?
你的胆量有长进啊,有我在的时候,你也敢逞强,还说你有证据可以证明我和你的事情无关。
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我置身事外。那你现在要我看着你嫁给别的男人?
……
可是他又想老老实实地告诉她,他有多么想念她。
他想告诉她,他很高兴知道了那个秘密,他的小伙计不是一个男子汉。
虽然他一直都以为自己希望小伙计成长为一个男子汉,可是他全都“以为”错了。他很高兴她其实是一个女子,可以让他一直照顾她,照顾得心安理得,而不必看着她成长得太独立。
他也想告诉她,他恼恨自己的眼睛太迟钝,眼睛以为他遇见的是一个男子。可是他的心是敏感的,也许从他见她的第一面开始,他的心就已经把她当成一个女子了,一个需要他怜惜,需要他保护的女子。
他还想告诉她,虽然她并不感激三年前他通过购买一幅画插手了她的人生,可是他却非常感激自己那天的决定。
如果他没有去买那幅画,他就不会遇见她,不会相信这尘世里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教会他懂得,什么是离别后的梦绕魂牵,什么是相见时的幸福满足……
他有那么多话要对她说,可是现在他只顾看着她的眼睛,看着,看着,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从前他真是糊涂得很啊,竟然没有看出,原来他的小伙计是这么美……
龙立潮终于开口了。
“去收拾东西,从现在起,你跟着我。”他说。
他想了又想,却想不起来该对她说什么。可是这一句话他不会忘,因为这一句话是他日夜兼程的起点和终点,是他终于来见她的目的和原因。
从前他对她说过这句话,于是他得到一个出色的伙计。
现在他依旧对她说这句话,他希望得到一个妻子。
他要求伙计出色、有技艺。
可是对于妻子——他只要求他的妻子是她。
只要是她,哪怕是一个老姑娘,没有陪嫁,又身世不清楚,都没有关系。
他只要她从今后清楚地跟着自己,永远属于自己,让自己再也不用暗暗地担忧她有一天会离开自己。
他愿意和她签下最长久的契约,用他一生的时光来履行这契约,让她永远不会后悔的契约。
其实这契约早就该签了,他不该总想着不要束缚小伙计,不该总想着给余卿随时离开自己的自由。
可是他又有些疑惑,也许这契约早已经签过了?在他见她的第一面,他的目光和她相遇的第一眼……
双卿全身轻颤,仿佛有一只手,握住了她跳得太快的心。
……去收拾东西,从现在起,你跟着我……
这句话她记得。她永远不会忘。
一辈子能够听到面前这个人,把这句话说两遍,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幸福。
可是不行啊,爷。
她想告诉他,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了。
她在画院里对那个女人说谎,说她和他没有关系,说她并不是为了维护他才来自首,说她并不感激他插手她的人生。
她说谎,而那个女人会发现她说谎,会为此惩罚他们两个人。所以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了。
她抬头看他,很想告诉他,这玉璧太贵重,贺家当铺接受不起,请客人收回去吧。
可是他走过来了,他从她的手里取过玉璧,轻轻撩开她的长发,轻轻将红绳系在她的颈下,再轻轻把那深青色的玉璧放进她的衣领。
他那一向让她心慌害怕的,那么有力的目光,锁住了她的眼睛,让她无法回避和逃逸。
她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他明白她的担心和害怕,可是他要她。
于是所有的担心和害怕都没有了,她知道她给他的回答只能是那一个。
她第一次见他时,就给了他那个答案。
“小的……这就去收拾……”她答。
当初她说这个答案时,怀着犹疑和惊惧。
现在她说这同一个答案,却含着微笑,笑得如同在最美丽的梦境里。
因为那具有灵性的、青玉雕琢的蟠龙璧,正贴着她的心脏挂着。
玉璧如此温润,带着从他那里汲取的温柔触感……
“这个人是谁啊,齐蕴姐姐?”齐康小声问。
这个人那么挺拔,把铺子里所有的伙计都比得抬不起头,连那么厉害的齐蕴姐姐都对他仔细端详。
还有,不论做什么事都镇定从容得好像读诗一样的双卿姐姐,在这个人的目光注视下,颤抖得像一页被风翻动的诗……
原来做男子也可以做成这个人的模样!
齐康挺起胸膛,决心把这个人当作自己今后的榜样……
“一定是,双卿姐姐在外面做事时认识的——朋友。”齐蕴答。
这个男人的眼神让齐蕴明白,他是那种最最强硬的客人,一定会得到他想要得到的结果。
齐蕴有点伤心,她的双卿姐姐到底还是要离开贺家当铺了。
可是齐蕴又很自豪。她知道,她的双卿姐姐在这个男人眼里,是一块无瑕的,所以也无价的美玉……
伙计们目瞪口呆,看着面前的画面。
一个来当铺投当的客人,竟然要当着当铺伙计们的面,领走这家当铺里的灵魂人物。
伙计们想,也许自己正在见证贺家当铺女朝奉的另一段传奇。
这件贵重的玉当的确不是贺家当铺可以接受的。
因为那玉璧已经属于将要离开当铺的女朝奉,或许玉璧的主人也一样……
“小九,你可别睡着了。”沈默姑走在一顶花轿的旁边,脸上的脂粉厚得吓坏了好几个路人,“等一下我这个伴娘会扶你拜堂,你可别口水淅沥淹了伴娘的脚。”
“只要有酥糖,我保证不会睡着。”小九在花轿内笑答,“可口水的事情我就不敢保证了。”
“都是余卿那死小子害得我,天气这么软融融,我却抹了一脸酥糖末子!耳朵那里好像已经开始融化了。”
“谁让你当初没选扮新娘子?新娘子就可以舒舒服服坐在轿子里吃酥糖。”
“喂,我这不是为了照顾你穿新娘子漂亮衣服的愿望吗?”沈默姑光火,“你羡慕余哥哥穿女孩子衣服好漂亮,你也要学,结果穿出来像只花粽子。等一下新郎官被你吓死了,你一个人给他抵命。”
“我不要抵命。我只要把大姑你软融融的脸往他眼前一送,还怕他不吓得活转来?”小九得意地在轿子里拍起了肚皮。
沈默姑斗嘴输了一轮,憋得冒汗,鼻子上的脂粉也开始融化。
“龙大哥怎么还不来?别是我看错,龙大哥根本就把小余当兄弟吧?”他有点丧气了。
“当然是兄弟!”轿子里的新娘子答,“你抢了余哥哥表妹的新郎官,余哥哥若发现了一定怪你!到时候他去爷面前告你一状就惨了。”
“死小子敢告我?最多我还她一个新郎官就是了。”
“谁啊?不会是大姑你吧?”小九忽然忧心忡忡,“要你这么个粗人做妹夫,余哥哥会愿意?”
“你——”沈默姑正要争辩自己的一表人才,却发现前面桥上的交通已经堵塞。
桥上聚集的人群看着下面的河水,议论纷纷。
“哎吆!这个天气,有人家拿木炭做陪嫁呢。”
“而且是两大船木炭!”
“一定是这家新娘子怯寒得很。”
“大姑,怎么不走了?”怯寒的新娘子从轿帘里探出头,胖胖的脸上汗水、口水一起流。
“我去看看。”沈默姑说着走上桥头。他也很疑惑,虽说装木炭的船大了点,可也不至于让人堵在桥上看不够吧?
原来桥上的人不是为了看木炭船才聚集的,而是因为聚在那里没事做,顺便看河里的过船。
一个来苏州娶妻的汴梁商人今早发善愿说,六月六日这一天在苏州东大街附近所有桥梁上聚集等候的人,不论是乞丐平民,还是小孩老人,每个人都可以在辰时过后得到十五两银子的随喜钱。所以现在通往东大街的所有桥梁都被拥堵了,千余名随喜客闹嚷嚷好不兴奋。
伴娘沈默姑知道,在辰时之前,自己雇来的花轿是没有希望去到东大街的蒋府了。可是辰时是今天黄历上唯一一个吉时,也是蒋府娶妾的时辰啊,这可怎么好?
那姓蒋的运气差,偏在他娶妾时,跑出一个来苏州娶妻的汴梁商人。这商人还真是大手笔,随喜钱给得这么大方!
沈默姑正为难,却见新娘小九下了花轿,看着桥上一个维持秩序的人纳闷,“那不是周大吗?他什么时候也跟来苏州玩了?”
仿佛醍醐灌顶,沈默姑如梦初醒。
前堵后追是龙大哥经商时常用的应敌招数之一,既然这里正上演“前堵”,那贺家当铺里必定有了“后追”。
龙大哥到底是龙大哥!
不吃醋则已,一旦吃起醋来就兴师动众!
不娶妻则已,一旦娶起妻来就志在必得!
叫他沈默姑望尘莫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