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画 院 旧 事(1 / 1)
这座宫廷画院是许多画师毕生追求的地方。
每到春天百花吐艳可以入画的时节,又逢皇帝心情愉快,画院里都会举行盛大的绘画比赛。画赛的题目可能是“踏花归去马蹄香”,也可能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画师们或冥思苦想,或一挥而就,只求博取风雅帝王的赞赏。皇帝的一次回眸,有时候就决定了一个画师的一生,于是身价倍增,点纸成金,给自己和家族带来无尽的利益和容光……
可惜现在已经是暮春,花落之后,画院里人声静寂。鸟雀在花朵离去后的枝叶间婉转碎语,间或留恋着昨日的腻红皱白。
在画院后面一所构筑精美、装饰奢华的亭榭内,双卿见到了自己想要见到的人——从前的平妃,现在的皇后,顾恺之那幅《仕女图》的主人。虽然这个女人现在只穿着贵妇人的服饰,但很显然她并不真想掩饰自己尊贵的气质,以及颐指气使的特权。
“听你的画师朋友说,你知道那幅《仕女图》的去向。”她临水而坐,并不回头看被带到自己身边的双卿。
“小民知道。”双卿答。
“那么你不肯交出来,是有所要求了?”她冷冷问道。
“是。”双卿答,“小民请求放了商行主人龙立潮。这件事情是小民一人所为,龙立潮什么都不了解。”
这个女人的背影那么雍容华美,在双卿眼里是可以入画的形像,而她正把握着双卿的命运。
“有趣。”她的背影略略转动了一下,“老钱,那个龙立潮又是怎么说的?”
双卿的旧相识,曾在腻粉楼卖画的太监从亭榭边紧走一步,答话道:“启禀娘娘,姓龙的一口咬定这件事情是他一人所为,没有同谋。”
皇后回转身,“钱公公何不带龙立潮过来,让他们当面对质。”
“是。”钱公公答应着退下了。
现在亭榭里只剩下皇后和双卿,宫女们都侍立在亭榭外的台阶上。双卿大着胆子再看一眼转过身来的皇后,于是对上一双冰冷寂寞的眼睛。
皇后说话的语调和她的眼睛一样,冰冷寂寞。
“你不用怕,皇后也讲道理的。我不会冤枉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除非你们都不冤枉。”
双卿所有的期望——期望获得同情和了解,获得一个女人的宽恕——都在皇后讲这句话时被打消。她知道,面前这个雍容华美的女人,有一颗并不柔软的心。
“顺便说一句,那幅赝品,不会就是你描的吧?”皇后的语气依旧冷淡,不见喜怒。
“是小民的手笔。”抵赖没有益处,而且双卿不想抵赖。
“好手笔,简直是赝品仿制的专家。你做这一行有多久了?”
“这是小民的第一次,小民以前只描过家藏的画图。”双卿所有的描摹本领,都是从自小描摹舅父钟爱的《竹林七贤图》得来的。
“家藏的画图?那么,是那幅《竹林七贤图》了。”
“你怎么知、知道的?”双卿惊异道。她察觉皇后的语气忽然有了一些变化。
皇后从龙府书房查收来的《竹林七贤图》,只是众多画幅之一。双卿在龙立潮身边的这几年,龙府收藏的画卷数目一直增加,名家和不见经传的新手作品都有。皇后没有道理看破双卿的秘密。
“很简单,你那幅家藏的《竹林七贤图》是赝品。你描摹家藏赝品,甚至连赝品的缺陷也描摹得纤毫毕现。”皇后冷冷道,重新背转身,“在你描摹《仕女图》时,那刻在你心里的缺陷就流露在你的笔端。”
双卿震惊。不可能,舅父珍爱一生的那幅画,醒里醉里不忘展看的那幅画,怎么可能是赝品!
皇后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似乎是自言自语:“如果他知道,有人把他炮制的赝品如此珍藏和描摹,一定会很得意吧。”
双卿不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这不可能。小民舅父是苏州城里以才情闻名的饱学秀才,他不会不知道自己藏品的真伪。”双卿坚持道。她信赖舅父,一直用这种信赖弥补自己没有父亲的缺憾。
“苏州城?这么说来……你不是汴梁人?”皇后忽然站了起来。
她走过来,在双卿面前立定,伸手缓缓抬起双卿的下巴。她的眼睛现在不再显得冰冷,却含着双卿读不懂的恍然和自嘲情绪。
她的表情复杂得让双卿觉得害怕。
“哈。”皇后的笑声短促而没有愉悦感。她又退后几步,可那双眼睛却一直盯在双卿的身上。
“我怎么这么迟钝?难道我真的老了?我早该知道了。这孩子方才也说过姓余,而且和他拥有同样一双眼睛……
“对了,我一定是被这孩子的打扮骗了,以为来的人是那个龙立潮的伙计,肯定是一个男人,所以就……
“余卿?这是你的真姓名吗?你应该是余雁回与贺青芦的孩子,而且,你不过是一个女儿家。”
仿佛一个霹雳落在眼前,电光闪耀刺目。双卿努力睁大自己的眼睛,却什么也不能看见了。
双卿已经不关心眼前这个女人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女儿身份,不关心她会不会饶恕自己的过错,不关心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这座美丽而冷清的画院。
“你,皇后陛下,为什么……求求你,对我讲讲我父母的事……”
讲故事的人端然坐在水榭中央。可是那彩绘金漆镌描的座椅上,坐着的不再是一个皇后。她现在只是一个女子,沉浸在回忆里的,已经过了韶华年纪的女子。
她讲故事的声音很冷,语调缓慢而悠长,可是她不再有什么表情。
她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或许因为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配合她的故事,又或许因为在她讲述的故事里,她已经找不到真实的自己。
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吗?每个孩子都有权力知道自己父母的故事,所以我和你讲讲也没有关系。
二十五年前,也是在这画院里,我下令杀了你父亲。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杀他有理由,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冤枉。他自己说的,他一点也不觉得冤枉。
可是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个?这不是故事的开头,这只是故事的结局而已。先知道结局再听故事,就不够有趣了,哈。
可是故事的开头在哪里呢?是他第一次被皇帝赞赏的那个画赛?那年的春天真美啊,我也很美,只有十八岁……不过,也许故事从我十五岁那年进宫就开始了,我坐着船,坐着轿子,经过那么多江河、山野、城池,从川中的故乡出发来汴梁。那时候你的父亲跟在我所有车马和仆从的后面,他不过是一个陪嫁的小画师……说他是画师,真是抬举他。我哥哥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才想到把家里从小收养的画奴送出来。
我也学过画,琴棋书画都学,样样出色。吴平嫦从小就是为了被选来陪伴皇帝而接受教育的,我从小就知道。我一直美丽,有身份,而且聪明得让所有人吃惊。他们以为一个女子不该这么聪明吗?
可是教我们绘画的老师不为我吃惊,那个老头子只为我们家陪读的画奴吃惊。所以我哥哥以为自己捡到一块宝,巴巴地给画奴——就是你那出身卑贱的父亲——请了最好的老师,给他上等人才能享受的教育。
我要进宫了,画奴以画师的身份随我来到汴梁,哥哥以为,如果这个宝贝画奴进了画院,就可以对我有个照应。哼,我要他照应?一个奴才。
可是他没有觉得自己是奴才。他一定以为自己是天才,入画院的第一天就被肯定,被当时最有名的画家收入门下。运气也很好,两年后皇帝来画院观画,那个老画家推他到席前,他一下笔就吸引了皇帝的注意。
画院里跟从画家们学画、画画的两年,对他来说应该是最快乐的两年。我知道他很快乐,他从不主动和我联络,完全忘了他的身份和使命。他大概以为他是自由的。
可是这两年对我来说却是煎熬。一个女孩子,终日关在牢狱一样的宫门里,没有陪伴也没有关心。皇帝比我年长两岁,比他只年长一岁,可是风流得很,眼里可以入画的美女太多,可以入画的美景也太多。
那天他终于得到了皇帝的赏识,皇帝问起他的来历,于是他提到我们家族对他的栽培。当晚皇帝召见我,赐了“平妃”这个封号……
我应该感谢他吗?我不觉得。我得到皇帝的宠爱是因为我美丽,不仅美丽,而且聪明。我知道怎么迎合皇帝,怎么利用他的弱点,怎么讨好他。宫廷里寂寞的两年是煎熬,也是修炼,我从后妃们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可是那个画奴以为他有功,并且已经报恩完毕。他说他想离开画院,离开汴梁,去向往已久的江南游历。
画家们都向往去江南游历,这不奇怪。但他在撒谎。
他爱上一个终年在画院藏画室侍候的宫女,想和那宫女回她苏州的老家。
那宫女后来我见过,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一个老姑娘,比他还大五岁呢,长相也寻常得很。可是奴才出身的画师眼光就是卑贱,他看她像看一幅画,比皇帝所有藏画都珍贵的画。
那个宫女也傻。没有皇帝的恩典她不能出画院,所以她就做了一件糊涂事。有一次皇帝巡幸藏画室,她忽然跪在皇帝脚下,要求为皇帝鉴别几幅奇特藏画的真伪。她以为自己立了这一功,得到皇帝的恩典,就可以求皇帝放她出画院。傻。
那个风流自赏又风雅自命的皇帝,怎么可能放过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奇特女子?立刻带她回宫廷。结果可想而知,她为了避免更大的难堪,供出她已经有了身孕,唯求一死。
我当时就在她面前,开始还为自己有了一个这么相貌平平的竞争对手感到奇怪。直到她以她的方式抓住了皇帝的心。
皇帝没有赐死。皇帝要她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有谁敢在皇帝的画院夺走皇帝的女人?可是她不肯说,只含着泪看我,似乎想求我为她说情。我为什么要为她说情?我和她根本没关系,只是在陪伴皇帝去画院时偶尔见过她。
可是我太聪明。忽然明白她不是在希望我替她求情。她在用眼神求我拯救她孩子的父亲——那个画奴。我见过他是怎么看着她的。他看她像看一幅画,比皇帝藏画室里所有的藏画都珍贵。哈。
风流的少年皇帝自以为一见钟情,不肯赐死背叛了自己的宫女,还要吃一个画奴的醋!我可没有皇帝那么浪漫缠绵。我不吃醋。我不嫉妒皇帝爱她,也不嫉妒那个该死的画奴爱她。那个画奴爱谁和我无关,我从未像哥哥那样欣赏过他,在我眼里,他始终是一个奴才。始终都是。
可我有点心慌……不是为了担心那画奴,我不担心他。我只是担心画奴影响我的前程。我刚刚得宠不久,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不想被连累。于是我召见画奴,想安排他逃走,逃得越远越好。让我永远不再看见他。
就在这个画院里,那画奴平生第一次向我低头。
我是他的主人,他的小姐,他的娘娘,这些都不足以让他低头。他从没有真正向我低过头,一个奴才,却骄傲得可笑,从小就骄傲得可笑。他骄傲的方式是,在所有人面前都尽量保持沉默,尤其在瞧不起他的女主人面前。
现在他低头了,主动开口求我。他求我……可是我为什么要记得他都说了些什么?不过是些疯话。疯话。他以为我会听他的疯话,帮他救出那个宫女。没有那个宫女,他哪里都不会去。
我这样冒着风险偷偷出宫来见他,开始怕得厉害。可是渐渐地我忘了害怕,只想着他有多可恨。他从未想过我的处境,心里只有一个认识他才两年的宫女。而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我十八岁,认识他十八年……
所以他说着他的疯话,而我沉默地恨着说疯话的他。
可是好戏还在后头。皇帝因为心情不快,来画院找自己新发现不久的少年画师解闷。皇帝看见我和他在一起,看见他跪在地上求我,于是一切都明白了:抢走自己那个奇特宫女的,正是自己这个同样奇特的画师。
怎么办?皇帝问我。他是我带来汴梁的家仆,皇帝把对他的处分权交给我。
我还是不说话。
他看看皇帝,又看看我,于是明白了。他明白我恨他,但他不点破,因为他还明白我不愿意他知道我恨他。
他不再求我,反而和皇帝讲起道理来。他说那宫女从苏州来汴梁有十年,一直在画院侍候,一开始是为画师磨墨,后来打扫藏画室,后来整理和抄录历代的画史、画传。那宫女没有入过宫,不算待选的女子,所以即使犯了错也不算背叛皇帝,没有死罪。
接着他又讲条件。他说他描摹了几幅画,就是宫女为皇帝辩过真伪的那几幅,其中一幅价值最珍贵,前朝王维的《竹林七贤图》。只要皇帝答应放过那个宫女,他就把赝品毁掉。否则,这世上永远没人能有绝对把握辨别,哪一幅才是真正的《竹林七贤图》。
他只要皇帝答应放过宫女,不再要求皇帝答应放过他,因为皇帝把对他的处分权交给了我。
我真恨他啊。恨他忘恩负义,恨他曾经只想带走宫女,却从没有想过我的处境,恨他一向沉默寡言,现在却肯为那宫女开口说出这么多话……
我恨他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所以我要他死。
他将要被拖出去的那一刻,风流皇帝心软,答应他赦免那宫女,问他有什么话要转告那宫女。
“告诉她,我一点也不觉得冤枉,所以她不用难过。”这就是他的最后一句话。他一点也不觉得冤枉。
后来我没有再见那个宫女。我只听说皇帝拿给她两幅《竹林七贤图》,要她鉴别。她说那两幅图里没有赝品,都是最有才情的画家画的,都是珍品。
皇帝很感慨,派人送她回苏州老家,还允许她任意挑选那两幅画中的一幅带走。我一直想,她挑走的到底是哪一幅呢?
一个人是要价值连城的原画,还是尚未成名的小画师描摹的赝品?这本来不是难题。可这世上有些人是最傻的。
皇帝说,他有绝对把握,那宫女选择了赝品。
不久,送她回家的宫廷侍卫回宫复命。原来她到底没能回到他和她商量了两年、向往了两年的江南。半路上她死于难产,侍卫只把那幅画连同一个幼小孱弱的女婴,留给了她在苏州居住的秀才兄长。
皇帝很是惋惜了一些日子。
可皇帝毕竟是皇帝,风流得很。眼前可以入画的美女那么多,可以入画的美景也那么多,想忘掉一段不愉快的记忆也不难。只是,那以后皇帝再也没有宠幸过我。如果不是因为我当初生了男孩子,今天我不会成为皇后。
我没有做错什么。是我用皇帝给予的权力,下令杀了你父亲。但他自己说的,他一点也不觉得冤枉。他明白他欠我的,他欠我很多,我也觉得他欠我很多……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你沉默的样子还真像他。眼睛也像他。我听说他的遗腹子是一个女婴,还有些替他难过呢。一个女孩子能做什么?再怎么美丽、再怎么有身份,或者再怎么聪明都没有用处。幸福从来不会掌握在自己手里。
女子根本不该太聪明。
可是很奇怪啊,看来你和你父母一样善于创造故事。
你一见我就知道我的身份,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了,所以你一定当初就知道这是一幅宫廷藏画,而你竟然用描摹赝品时得来的技巧,描摹了一件宫廷藏品,还有胆量偷梁换柱。
你是怎么从苏州来汴梁的?怎么结识了汴梁最出色的商人,还做了他的小伙计?
那个龙立潮显然被你骗得很彻底。他不知道你是女子,可他为了维护一个小伙计,不惜独自承担性命攸关的后果。他不觉得他对你的感情很奇怪吗?
还有你这么急着来自首,也是想维护他了?哼,你们宾主两个真是有情有义啊。等一下他来了,我就听一听你们的故事。
你也很聪明,所以你记住,故事要说得滴水不漏才行。
那龙立潮手里有先皇当年御赐他祖父的蟠龙玉璧,若他果真与此事无关,我也没有必要为难他。至于你自己,我可没有说过宽恕的话。
我喜欢听有趣的故事,也讲了有趣的故事给你听,但我不喜欢看到两个人在我面前演戏,惺惺作态,以为只有他们才了解什么是爱,什么是情义……你听清楚了吗?
双卿的心跳得很厉害。
面前这个女人用缓慢而悠长的语调,冷冷讲述出的故事,对双卿来说是一个传奇。
她千里迢迢,历时三载,辛苦积攒银钱来赎取的画图,原来只是一幅仿制品。
可是她一点也没有觉得后悔。
她明白了舅父钟爱那幅《竹林七贤图》的真正原因,明白自己的身世没有一点瑕疵,明白在冥冥中是谁给了她画画的天赋,是谁领着她一路走过千山万水,终于在最后来到汴京的这个画院,来听取这个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