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琴 会(1 / 1)
“贪吃猪,小余药里的红枣你也偷吃?亏你还是那娘娘腔的好兄弟、好朋友!”沈默姑一进胡阿牛家的厨房门,伸手先给小九的后脑勺一个“暴栗子”。
“沈大姑你不要乱说话,谁偷吃了?是余哥哥先前准许了我的。”小九一手捂住脑袋,一手扇着风炉里的火,将嘴里的枣核射出老远,“余哥哥说药引子可有可无,余哥哥是开药方的,能说错吗?再说我吃枣儿也是为了练习一下枣核上的暗器功夫,将来好接替你闯江湖,为爷做大事去。”
“你接替我?小滑头,你沈大哥我年轻力壮、风华正茂着呢。你倒是接替那娘娘腔去,不过在石凳上坐着等了他的爷一个晚上,就声称受了风寒,这几天病得唧唧歪歪,丢人现眼。你沈大哥我就是在冰天雪地里睡上两天都没事!”沈默姑撇着嘴,在厨房的桌旁坐下,“他现在好些了吧?”
“已经好多了,现在我娘那里吃粥呢。不过,你说余哥哥是那么没用的人吗?他说受了风寒你就信?”小九狡黠地眯起单缝眼,“我小九可知道,他那些话都是糊弄人的。余哥哥其实是被娶老婆这件事吓病的。”
“什么?”沈默姑哭笑不得。
“是真的!”小九信誓旦旦,“我亲眼看见,你告诉余哥哥爷为他安排了亲事的那天,他一晚就来问我娘他一共攒了多少银子。我娘说过之后,他就心事重重地走了,第二天就发烧生病。这还不明白?明摆着是怕银子太少,老婆进门后嫌弃他无能!我三姐夫和七姐夫有几回就在我娘面前哭诉,说我那些姐姐们欺负人!”
“有这种事?可我明明还告诉他,爷已经为他打算好了嘛。”沈默姑搔了搔头皮,若小余真是因为自己提前泄密而生病,那可有点不好意思了。
“自己赚的钱才是钱,余哥哥可是个硬骨头的好汉,连我老爹都说过:‘别看阿余表面和气,骨子里有主见!’”小九学胡阿牛的老道语气,“依你看,余哥哥会连娶媳妇这种事都甘心要爷帮忙吗?”
“说的也是。”沈默姑几乎要被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小九折服了。
“所以我才要练好武艺,将来接替你嘛。”小九一副“你现在才知道”的不屑神色,“本来以我的聪明,很适合跟着余哥哥学那些动脑筋、动心思的本事。可余哥哥要养老婆孩子,一定需要许多钱,不会太早退休。大姑你就不同了,没有老婆孩子养,早点退休也没什么。”
“小胖猪算盘打得倒精细!我现在没成亲,难道将来就成亲不得?”沈默姑一把揪住小九的耳朵,“我将来一口气娶上十个、八个,叫余卿和你这势利眼看看!”虽然不承认,他对龙立潮费心安排余卿的婚事其实还是有点醋意的。
龙立潮出现在厨房门口,“一口气娶上十个、八个,默姑好气魄。”
“大哥。”沈默姑尴尬地放开小九,站了起来。
沈默姑和龙立潮相从多年,龙立潮已经与他兄弟相称了。只是在与第三人谈及龙立潮时,沈默姑还像从前一样叫“爷”。
“爷!”小九揉着耳朵,跑到龙立潮面前,“又来问余哥哥的药吧?”
“小九,这是第几服药了?”龙立潮看看风炉上的药罐子。
“第九服,还有三服就完了。”小九笑答。
“这几天你辛苦了。”龙立潮将手落在小九头上。
“不会啊,余哥哥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嘛,为了余哥哥,小九两肋插刀、披肝沥胆在所不惜,熬点药算什么!”小九挺胸拍肚皮,做豪迈状。
“何况还有甜甜的药引子吃呢!”沈默姑代小九补充。
管家胡阿牛走过来,“奴才到处找爷,原来爷在这里!真正是急事儿,方才媒人来说,李家老爷已经答应了爷的求亲,可李家小姐——她说要会会爷。”
“成亲之前会我们爷?看来这李家小姐胆子不小。”沈默姑咕哝了一句。
“会我做什么?等她嫁过来,大家自然见面。”龙立潮皱眉。女孩子,不论是待在腻粉楼的还是养在深闺的,都喜欢给人添麻烦。
“可能她想见过爷之后——”见过爷之后再决定嫁与不嫁吧?但不能对爷这么直说,爷不喜欢太有主见的女孩子,怕周旋起来费时间。胡阿牛改口道:“其实不是真见面,只是隔墙会会。正好明天是十五,有庙会,李家小姐和官媒婆张妈妈约好,在香缘庵的后园墙旁边——爷……”胡总管还没说完,发现龙立潮已经起身离开。
“明天我和徐先生约过了,没空。”龙立潮解释,“李家小姐若想谈谈与婚姻有关的琐事,让她写封信过来就是了。”
胡阿牛眼看着龙立潮不顾而去,苦着脸道:“这下子糟了,本来我已经答应媒婆张妈妈了,现在爷这个态度!大姑,你平时挺机灵,方才怎么也不替我劝劝爷?”
“我就是因为机灵才没劝,老胡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沈默姑胳膊抱在胸前,做先知先觉状,“老胡你也不想想,李家那娇滴滴的大小姐,见了龙大哥这样不解风情、所谓‘重利轻离别’的商人,她能喜欢吗?被龙大哥那没表情的面孔吓得当场梨花带雨也说不定。所以大家还是洞房见面比较好,让她有钱难买后悔药。”
“我何尝不这样担心过?”胡阿牛继续苦着脸,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可李家小姐倔强得很,对张妈妈说她绝不会冒险嫁给一个陌生人。要不然我也不会就急着答应张妈妈了。现在弄成这个局面,难不成我们爷的婚事又得耽搁了?唉——”
“老爹也别太为难了,”小九心疼地拍了拍胡阿牛的肩膀,“这件事情小九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胡阿牛和沈默姑将信将疑地同声发问。
“记得余哥哥教过的三十六计里,有一着‘兵不厌诈’,又有一着‘李代桃僵’,不如——让小九代爷会会那个大小姐?小九必能以智慧和美貌获得小姐垂青,那时何愁——哎哟,痛痛!”小九的高谈阔论被老爹落在他后脑勺上的一个“暴栗子”结束。
“臭小子,成天和余卿那样斯文的家伙称兄道弟,怎么说起话来还是沈大姑一派的油嘴滑舌!”胡阿牛又生气又纳闷。
“我觉得小九的主意蛮好,”沈默姑摸着下巴,“总比你对李大小姐失约好。”
“我就知道沈大姑比爹识货。”小九得意地斜睨着老爹。
“大姑,你也跟着发疯?”胡阿牛气急。
“我清醒着呢!”沈默姑将小九拨拉到旁边,凑近胡阿牛的脸,“当然小九去是不行的,可换了我就不同了。反正大家隔墙会会,又不见面,我乔装成龙大哥的口气答她几句话,有什么不可以?”
“这——”胡阿牛有点心动了。
“别犹豫了,你若对张妈妈失约,说不定龙大哥这亲事就没指望了。”沈默姑进一步鼓动,“龙大哥的亲事一耽搁,小余的新媳妇也就跟着晚进门,我可盼着看那小子洞房时的‘英勇’模样呢。”
胡阿牛更加心动了,但还有顾虑,“你去行吗?人家李小姐是有名的才女,若问你话,你来个答非所问、牛头不对马嘴,婚事不成,反丢了爷的面子。”
“我沈默姑文武全才,我不行,你还有更好的人选?”沈默姑不服气。
“老爹,我保证比大姑强些,”小九努力从沈默姑和胡阿牛中间钻出来,“我会背诗念词,还会唱江南小曲儿,都是余哥哥教的,也算得多才多艺了吧?应付才女正好儿。”
胡阿牛扬手,示意大家噤声。他侧过耳朵细听厨房外面院子里的动静。
“余哥儿,有空只管来大娘这里坐啊。”这是胡大娘饱含关爱的声音。
“余卿知道。”这是余卿藏着淡淡感激的回答。
随着轻轻的脚步和几声咳嗽,余卿穿过院子来到厨房门口,“好九,药煎好了吗?”
“好了。”小九迟疑道。他不懂为什么老爹和沈大姑都忽然一副怪怪的表情,瞪着余卿一言不发。
“沈大哥,胡总管,你们也在这里啊。”余卿向两个人打招呼。
“小子,这件事你可别办砸了。”香缘庵后园门墙外,沈默姑难得一脸严肃且紧张的表情。
“沈大哥几时见小弟办砸过爷的事情?”余卿从容道。
“我想想,比如——”沈默姑对余卿自以为是的劲头颇不满意。可是搔头想了半天没有下句,只得无奈地结尾道:“——哼!”
也奇怪,死小子平时娘娘腔加窝囊废得很,酒不会喝,没有上马石的地方还得别人帮忙才能上马,在姑娘们目前更是一筹莫展,可一旦替龙大哥办起正经事情,还挺有担当的。
说起来,这两年余卿算的上是龙大哥身边最当红的伙计了。龙大哥从来不轻易相信别人的建议,可只要是余卿这小子的建议,龙大哥多半想也不想就接受了。
商行的伙计当中,有偷懒的,有贪婪的,有争权夺势的,只是没有邀宠的,因为主人的性子太峻,没人敢邀宠。可余卿不贪权钱,虽然身子弱得娘娘腔,一听龙大哥的差遣从不偷懒。余卿得到龙大哥的信任爱惜,也是应该的吧。
沈默姑想起昨天和胡阿牛暗地里商量让余卿来做这件事时,两人曾有过争论。余卿虽然娘娘腔,可说话行事都有端雅的书生味道,料想必能讨得李小姐垂青。
沈默姑担心的是余卿太老实,若知道自己在做欺骗女孩子的勾当,难免会心虚,露了马脚。胡阿牛却怕余卿不肯尽力,原因是——原因是余卿眼里未必有配得上爷的姑娘。
“听龙大哥说,李小姐这个人选还是余卿对龙大哥提的名呢,他怎么会不尽力?”沈默姑觉得胡阿牛的担忧没道理。
“果真?”胡阿牛有些困惑,“这样说来,外头那些人的缺德话其实信不得?”
“什么缺德话?”沈默姑奇怪道。
“哦,也没什么。”胡阿牛转移话题,“既然你担心余卿太老实,做不来冒充爷的事情,我们暂时只说让他以师爷的身份去见李小姐,到时候你再见机行事。”
果然,余卿懵懵懂懂一路跟沈默姑来了。沈默姑看着余卿病得发倦却强自矜持的模样,暗笑这个傻瓜还以为自己是爷派出的求亲使节呢。
现在沈默姑坐在香缘庵后园门外竹林前的石头上。余卿打坐在庵里借来的蒲团上,身披胡大娘硬让沈默姑带来的披风。
“沈大哥,时候也该到了吧?”寂静里,余卿用手帕捂着嘴咳嗽了一声,“要不要去问问庵里的师父?”
“小余你没经验,女孩子都喜欢让别人等上半天的。”沈默姑开导这个冥顽不灵的同伴,“越是漂亮的女孩子,打扮起来花的时间越长,因为她们要先把自己映在镜子里的花容月貌欣赏个够!只有那些丑姑娘才来得飞快。”
“依沈大哥这样说,商人们若具备了准时赴约的基本信用,就一定是因为他们出卖的货物成色不好。”余卿用上了生意经。
“胡说,女孩子和商人怎么能比?”沈默姑被余卿对女孩子举一反三的理解水平打败,正要继续教诲,却听见墙那边有动静,“嘘——有人来了!”
只听一阵杂乱细碎的脚步声响过,墙那边又静了下来。沈默姑正在纳闷,“泠泠”几声,琴声响起,惊飞了沈默姑背后竹林里的几只鸟儿。
原来李家小姐要以琴会人。
是一首清越的古曲。沈默姑只觉得和从前在三籁乐坊那些地方所听的不同,但不同在哪里,却也说不出来。
或者是琴里有一种让他无法捉摸的距离感,不似乐坊的曲目肯亲近人的。也是,才女的曲子,怎么会和乐坊女孩子一样亲切。
沈默姑正在乱想乱猜,墙那边已经曲罢。一个小丫头从墙头冒出来,代她的小姐传话:“墙外头的听着,若识得这首曲子,就说出个名目来。”
余卿咳嗽几声,答话道:“何用言辞?烦你家小姐琴具一用。”
里面似乎在商量。不久,小丫头重又冒出墙头,递过一张短琴。
余卿将沈默姑接过的琴放在膝头,坐在蒲团上沉默片刻。沈默姑以为他也要弹奏一曲作答,却见他把琴弦一根根拧得松开了。
“喂,小余你——”沈默姑压低声音恫吓,“你小子不是想把人家小姐的琴给拆了吧?”
可是余卿不理会沈默姑的恫吓。松开的丝弦一根根被重新拧紧,他调试几声,站起来将琴递给沈默姑归还。
“请小姐将方才的曲目再弹一遍。”余卿的样子胸有成竹。
沈默姑额头冒汗。糟糕了,小伙计到底只是小伙计,平常和那些粗俗的男人一起附庸风雅还可以,一见才女就傻得露了马脚了。人家小姐要和他琴会,他却最多只能扮成个修琴调弦的琴师角色。
咳,这趟差事余卿要是搞砸了,丢他自己的脸不要紧,连同来的风流倜傥沈默姑的脸也丢了。
更糟糕的是,龙大哥的婚事……怎么开交?
幸好那李小姐似乎没有这么想,一阵弦动,沈默姑得以重温方才听过的古曲。只是,琴声比第一遍所奏的好像温和了一些。
曲罢寂然,唯余风过竹梢之声。
风竹之前蒲团之上,打坐的余卿咳嗽过后,缓缓开口了:“小姐才多性傲,琴声大概一向清越惯了的。然小姐所操之曲,乃唐隐士所谱,讲求返璞归真之意,在下以为须温和操持。方才替小姐稍稍调松了弦丝,请勿以鲁莽见责。”
这番话说得淡定从容又谦和温雅。余卿平日和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画师打交道,或是和粗浅鲁莽的坐贾行商们打交道,都是这副样子,沈默姑是看熟了的。余卿这副样子在闺阁才女面前也没有变,不由让沈默姑又多出几分信心。
不过,沈默姑才不会承认自己对余卿这副淡撇撇的娘娘腔有信心。余卿把闺阁才女当文人画师和坐贾行商一样对待,简直是唐突红粉、冒犯佳人嘛。如果换了沈默姑来,这个时候至少也要深情款款地说几句“得闻清音,顿忘俗想”之类的话。
沈默姑虽然不是酸溜溜的文人,可若要倜傥风流起来,比两三个酸溜溜的文人捆在一起更有杀伤力。龙氏商行的“文余武沈”其实是个误会,他沈默姑论武是不用说了,转起文来也比小余这个家伙娴熟啊。
不过,说余卿把闺阁才女和文人画师、坐贾行商一样对待,似乎又有点不完全对。沈默姑注意到余卿对李小姐说那番话时,虽然表情不动声色,垂下的眼睛里却藏着些惆怅缠绵。
厉害!难道这小子其实是情场高手?这样含愁带忧的眼神,凭她是什么样矜持骄傲的女孩子,见了没有不动心怜惜的。沈默姑就因为未能练就这样的目光,曾在一次情场角逐中败给一个小词人,不服气了好些日子。
不过,人家李小姐现在又看不到你的眼神,死小子这样含愁带忧,真是浪费表情啊,可惜了。
余卿话毕,墙那边久久没有声音。等得乱想乱猜的沈默姑不耐烦时,脚步声响,越来越远,那边的人离开了。
“姑娘家没有表态就离开,算是成了还是没有成?”沈默姑有点不明就里了。
“明日大概就有分晓了。”余卿咳嗽几声,从蒲团上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