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泪别椒房(1 / 1)
她的病势日益沉重,即便元清师太亲自照料,亦没有起色。
她一日日的消瘦下去。
五月十五,册封大典既在眼前。
她却连下榻亦不能了。没人敢去惹光华帝,故而全都装作不知,兀自布置着未央宫。
因而未央宫里仍然张灯结彩,四处陈设焕然一新。
她见了,心里更加难过。
自她病重,他每日下了朝便会直接来未央宫,守在她身边。今日却是过了午膳,仍还没来。
她不禁开始盼望。
九儿知她心急,便劝她休息一会。
她看了一眼九儿,心中顿生歉意,拉过她的手来。
“九儿,先生要走了。”
一句话便将九儿说的泪流满面。
“我常常怀恋在玉雪山的日子,你,柱子,太平,齐放,我们一起生活。”她微有伤感,“先生可能以后再不能照顾你们了。”
九儿泣不成声,这么多年的相处,她早已将先生当成了亲人!
“先生知道你喜欢齐放,也想把你托付给他,他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可是齐放却好像已经有了心上人,先生如今倒有些犹豫了。”
“先生,九儿谁也不跟,永远只跟着先生。”九儿哭道。
“傻九儿,先生这次要独自走了,不能带着你了。你老实告诉先生,齐放心里有钟意的人,你还愿意到他身边去吗?”她盯着九儿的眼睛。
九儿含着泪点了点头。
她便笑了,说道:“那先生便将你托付给齐放。记住,真心可以打动一切!”希望有一天齐放可以被她打动,不枉她一片痴心。
“皇上驾到!”门外有内侍唱颂。
九儿知道皇上不喜看见伺候她的人哭,慌慌忙忙的擦了眼泪,退到了一旁。
他大步走了进来。
见她精神似好些,面上便涌上了笑意。
“来,跟朕去个地方”他掀开被子,将她抱起。
她惊呼:“翎儿这样装束,出去不雅!”
他却不理,抱着她便走。
五月的京城,日头已经颇毒。她卧床已久,甫一出来既被白花花的日光恍得晕眩起来。只得紧紧的楼了他的脖颈,无力的靠在他的胸前。
一路遇到了许多人,他却没有理会,她亦昏昏沉沉,无法理会。
短短一段路,她竟然也是时昏时醒。她心里模糊的想着,那天就要来了吧。
“翎儿”他温柔唤她。
她醒过来,睁开眼睛,却见到美轮美奂的一间宫室。
仔细看来,竟是秋冬殿!
可是眼前的秋冬殿竟然焕然一新,变了模样。
新糊过椒泥的墙壁,香气盈盈。地上撤去长毛地毯,变作了金沙澄泥大方砖,块块金光闪闪,光可鉴人。
墙上新挂了很多珍稀的书画卷轴,皆是她最喜爱的。当中一幅更让她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竟然是她和皇上共作的那副《海棠春睡图》。
她疑惑的看他。
他却笑道:“忠勇将军又拿它作贺礼送给朕了。”
她并不相信:“一定是皇上找他讨来的!既送了人家,还要讨回来,真是小气。”
他却柔声道:“忠勇将军与夫人琴瑟和谐,恩爱情浓。朕想借些他的喜气!朕已另赏了他一幅吴道子的了。”
她心中动容,再看一遍那画。他落款那句“与爱妻共作”仍然让她心里发烫,此刻也令她心酸不已。她不忍再看,调转了目光。
桌上放着宝瓶金盘,翡翠葡萄,皆是寓意平安康泰,多子多福的吉祥摆设。窗前放着琴案,案上摆着一尊错金兽头香炉和母亲的那把乌亮古琴。
所有的鲛纱帷幔皆换作了大红色宫纱,此刻一幅幅皆用翡翠玉钩勾起,层层通向内殿。
他将她抱至内殿,放到榻上。
帐帘也换过了新的,一幅通天落地茜红攒珠帐上遍绣樱桃鸳鸯。
床上簇新的樱红被面锦被与明黄被面的锦被,整齐叠放在一起。寓意皇上皇后夫妻恩爱,琴瑟和谐。
她不禁伸手仔细的摩挲着柔软的锦被。
所有的东西上都摆放着大红的双喜字,烛台上一对高大的龙凤花烛,正等着燃起。
这是一间世间所有女子都会期盼的新房!
“喜欢吗?”他在身后问她。
她怎能不喜欢?然而她的喉头塞阻,说不出话来。
“朕许过你的,要给你一间最美好的新房!”他将她环在怀里。
“世上最美好的新房,是子盛的心!”她温柔的、缓缓的抬首看他,眼里流露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意,“翎儿早已拥有了!”
她的话似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攫住了他的心。使他的心美好到微微发痛。
“朕已将这里改名作‘椒房殿’。”他道。
这美丽的椒房殿,以后只会由他一个人居住。想到这里,她的眼眶发热,再难忍耐,一滴一滴流下泪来。
“皇上,翎儿将下世,下下世,全都许给你。我们再不分开!”她哽咽道,这一世奈何却不能相守了。
“翎儿”没有听出她隐藏的意思,他只是感动。爱恋的轻唤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尤不足矣。
她挣扎着要下榻,“翎儿想要抚琴。”
“身体好了再抚吧”他不允。然而终是拗不过她,只能将她抱到琴案前。
想起谢太后为先帝抚的那曲迟了二十年的《长相思》,心中突然变的坚定。她抬头看他,缓缓而郑重的说道:“这一曲,翎儿为你而抚,只为你!”
他的眼中更掀惊喜感动,一张俊脸荡漾动人光辉。
一曲《长相思》,他很早便听她弹起,却没有一次为他而抚。
他在她的琴声之中,感受她对另一个男人的情意。
他沉迷她的琴声之中,放纵自己对她的爱慕。
一曲《长相思》,饱含她的所有爱恋,从前只为另一个男人而抚,从来不知道也不愿去想眼前坐着听的这个男人,他在想什么。
如今她拿整个下半生能有的所有情意,为他抚就一曲。
“子盛,子盛,我曾是真心要与你厮守一生!子盛,子盛,我不是狠心要丢下你!子盛,子盛。。。”
她在琴声中倒了下去。
“皇上,您休息会儿吧。”江德全焦急劝着。
光华帝满脸憔悴鬓发凌乱,却毫不在意。只是紧紧的抱着她坐在榻上,两天两夜,不眠不休。
“皇上。。。”江德全还想再劝。
光华帝却挥挥手,让他下去。
椒房殿满室的大红之中,只剩下光华帝和他怀里时昏时醒的上官雁翎。
“知道朕为什么将这里改作椒房殿吗?”他喃喃的问她,虽然知她无法回答。
“翎儿是在这里将自己交给朕的。在朕眼里,这儿便是我们的新房。”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她,此刻她宁静的闭着眼睛,仿似正睡得香甜。
“那一年,朕的探子监视呼伦,回来告诉朕说你是女人。朕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很高兴。就想着等抓了大瓦奸细以后,就纳了你。”
“可是朕却还是晚了,你竟然和甄昭远生出了情愫。
君夺臣妻,这是个多么严重的罪名啊!可是朕就是放不开你!有时你看着朕的眼神,就像朕的母后。你呆在朕的身边,朕就无端觉得温暖。
朕有女人无数,却从没有谁给朕这种感觉。”他的眼神茫然,絮絮的说着。人人眼中心机如海深沉的光华帝,此刻将自己的一颗心捧在她的眼前。可惜她不能看见。
“那年,你跟着甄昭远走了,知道朕心里有多难受吗?在山上第一次看见你穿着女装,却是依偎在别的男人的怀里!朕那时候就很恨甄昭远,那时开始就想杀了他!
朕知道你这次回将军府,是想劝甄昭远隐退。你想保全他,可是他不肯,他不肯放弃你,是吗?
所以你才急怒攻心,犯了旧病。”他竟然什么都知道,世上的事果然都在他的眼皮底下。
“皇。。。上。。。”她幽幽转醒。
他惊喜莫名,紧紧的搂着她:“你醒了!”
“皇上,什么时辰了?”她问。
他让人将所有的窗户都遮了,日夜不停的燃着龙凤花烛,仿似一直都是洞房之夜!
“天还没亮”他并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他已经两天没有出去了。但他宁愿相信这永远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这一夜好长。”她喃喃道。
“以后我们会有很多这样长的夜晚。”
“翎儿知道自己的时候不多了。”她真的就快没有时间了。
“不准胡说!”他不悦。
“你又忘了,我是玉面郎君。”她扯动嘴角微微一笑。
他无语。
“皇上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她问。
“你说,朕都会答应你!”他只恨她没有一生的时间来对他提出请求。
“翎儿想见见甄昭远”她知道他会不高兴,可是她必须见,就快没有时间了。
他果然拧了眉头!然而见她满面的乞求,他最终还是点了头。
甄昭远这几日得知她病势越来越重,早已自责的痛不欲生。
他后悔那日没有答应她,要面对她的死,他宁愿她跟皇上生活在一起!
他想告诉她,自己愿意放手!
奈何他哪有机会?
这两日皇上竟连早朝也没有上,他心知不好,更加焦急!
皇上召见的旨意来时,他恨不能飞着过去!
踏进椒房殿,满目的红震颤着他的眼睛,震颤着他的心。
这是皇上为她布置的新房?
待见到皇上,他更加震动不已!
他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皇上!
鬓发凌乱,神色憔悴,眼神黯然。
他竟然对她深情至此!
连他都被感动。
光华帝见他进来,虽然面有不豫,却还是放开她,起身出去了。
他扑到她身边,见到她垂死模样,心痛如绞!
“昭远”她看见他,仍然露出一抹微笑,“这是我的旧病,油尽灯枯而已。你莫要自责,否则我不论到了哪里,都不会安乐。”
她病到如斯地步,仍还为他着想,更加令他心酸。
“翎儿,我答应你,我会放手!只要你好起来,我去求皇上,搬去安阳,永不回京。”他握住她的手。
她摇头:“如今你不必走了,只要我不在了,你和皇上的嫌隙也就烟消云散了。”
“不,只要你活着,我宁愿永不回京!”他道。
“我仍是要走的。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她问,这是保全他的最后方法。
他点头。
“答应我,以前种种都只是演戏!”她乞求的望着他,见他缓缓点头,终于放下了心。
她看着他消瘦的面庞,深邃的眼神。这样坚毅的一张脸,即使面对敌军的千军万马,也没有流露过一丝惧意。此刻却有恐惧凝在脸上。
“昭远,原谅我。”她心中疼痛。
原谅我移情别恋,原谅我独自离开。
“我从不恨你!我说过,如果没有你,我的一生会无趣的很!你可还记得?”他道。
她眼角有泪,只得紧闭了双眼。
良久才睁开,看见皇上踏了进来。
她缓缓道:“再见,昭远!”
甄昭远坚毅的面庞竟然痛到扭曲!他说不出再见,转身而去!
“皇上应该都听见了吧?”她将手伸向光华帝。
他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您也放手吧。”她恳求他,“一切都是翎儿的错,翎儿没了,你们便也都好了吧。”
“朕答应你,会对甄昭远如从前一样!但是,朕也要你好好的活着!”他强硬的道。
“皇上,您抱着我吧,这屋里有些冷。”她道。
“好。”他微微皱眉,京城的五月已经不再寒冷了。
他的怀抱果然温暖,她有着无限的留恋。
“无论翎儿做了什么,你都会原谅我吗?”她在他怀里问。
“无论翎儿做什么,朕都不怪你!”他柔声的说,“翎儿,去年的中秋,你还欠朕一件事情。”
她想起来,去年灯市,他们微服出游。
她问他美人灯的谜底。
灯火阑珊之处,他说:“那你要答应朕一件事情才行。”
往事似流水于心头淌过,她的脸上溢满了温柔,微笑的看着他。
“不要死!朕只要你做这一件事情。”他的声音竟然哽咽!
她心头大恸!眼眶温热,泪水潸然而落。
“你说过,无论翎儿做了什么,你都会原谅。”她的声音愈见微弱,“所以翎儿若做不到,你也不可以责怪。”
他紧紧的搂她,觉得她好像马上就要离去。
太困了,她要长睡过去了。
她艰难伸出手,缓缓抚上他的脸颊。
“子。。。盛,我爱。。。你”
她终于亲口告诉他爱他的事实,然而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抚摸他脸颊的手缓缓落了下去。
“不——!”他如受伤的猛兽,痛吼出声,肝胆俱裂!
整个椒房殿回荡着他的疼痛吼声,久久不绝。人人闻之泪下。
赵史记载:光华十九年五月十七,新后上官雁翎未封而薨。帝大恸,数十日不能朝。追其为“孝诚恭肃正惠安和淑懿恪敏俪天襄圣仁皇后”。葬于穆陵,以待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