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中秋(1 / 1)
她伏在桌上,提笔认真的练着字。以前她每次烦躁的时候,师傅都命她炼字,说炼字不仅炼得是字本身,更炼的是人的心境。所以久而久之养成了每有烦心之事便把自己关在屋里炼字的习惯。更使得字也有了很大长进。
浓黑的翰墨十分细腻,不仅没有一丝杂质,还隐隐透着香气。雪白的宣纸也是细腻如婴孩之肌肤,笔墨落于纸上,迅速就被吸干,却并不十分晕开。以前她以为笔墨纸砚只是书写之工具,并无太大的好坏之别。今日才知即使这些也是分好坏的。这纸墨产自京城有名的荣宝斋,号作云涛宣和香墨。只有宫里和京城的公侯将相之家才能够用得起,她们落雁关那边陲之地更是闻所未闻。也不怪她以前不知道。但对这府里的主子们来说到是平常之物,日日用的都是这些。想想今天二小姐为了写对一个“熙”字足足用了半尺厚的云涛宣。她不禁摇了摇头,九儿说这半尺厚的云涛宣纸足够穷人家吃一个月的了。
想起这府里的主子,她自然的又想到了昨天那位二爷。昨日他说完就扭头走了,半晌她才突然想起忘了还他帕子,再看时哪里还看得到人,早走得没影了。她只好收了起来。这二爷倒当真一点主子架子都没有,甚好相处。只是,她又哪有闲心整日里与他吹笛奏曲啊,自她下山至今已有月余,一点父母的消息都没有打听到。想到此她不禁又紧皱了眉头。
“雁龄你不仅人长得秀气,字也是秀气的紧啊!”突然温和的嗓音响起,却是说曹操,曹操到。正是昨日的那位二爷。她随手拿过本书盖住了桌上的字,回身拱手行礼,“见过二爷”
“不是说了我叫你雁龄,你叫我昭毓嘛?”他微皱了眉头,“哪来的这么多礼啊?”
“只是若叫别人见了,倒要说我没有下人该有的礼数”
“我让你叫的,怕什么?罢了,来,你答应我再吹奏一曲的。我带了琴了,我们和奏一曲,如何?”
她看了一下他的眼睛,里面流露出亲切而信任的目光,使人不忍拒绝。她微微叹息,“好吧。”
见她答应,他非常高兴,转身坐到琴几旁。她掏出短笛,开始吹起“落雁山小调”。开始他只是略做和旋,一遍下来,他竟可以弹奏出来了。她惊异的看着他,他竟如此精通音律!见她看着他,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了然的笑道:“我的琴艺也算一般,只是我一直在搜集民间的小调,故而上心些罢了。你且不要这么诧异,哪日你见了我大哥,才知什么叫作‘精通’呢。”她更加奇怪,道:“哦!?大爷不是位武将吗?如何精得琴技?”
他开心一笑:“想不到,雁龄你也会有如此之问。你竟不知‘曲有误,周郎顾’的典故吗?这将军精通音律的自古有之啊。”他的话倒确实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他也看出来了,便马上转了话题:“从曲子里听来,这落雁山很是美丽吧?民风也甚是淳朴吧?”
“是啊。我自小在山中长大,常常随师傅去采药。看见的那些樵夫猎户都开心和乐,心不染尘似的。”
“怪不得二叔每与我谈起那里都恨不能再去一次似的,我也很想有机会能去那里游玩一下。”他的眼中流露出浓烈的向往之情。她也免不了受他的感染,想起了家乡,想起了爹娘。
“呃,那你可曾听说过落雁山守将上官扬之事?”她犹豫良久终于还是问了。
“倒是听父亲说过,这老将军好象是个正直之士,倒不像是个见利叛国之人。”
“那你可知他们现在被关在哪里?定了罪没有?”她一下子变的急躁起来。
他收了一脸的欢娱之色,显出了一丝戒备:“你问这些做什么?他们现在可是朝廷钦犯!”
她知道自己过于急切了,稳了稳情绪说道:“将军一家于我家有恩,如今只是想去看望一下他,送些衣衫酒食的去,也好全了我心意。”
他马上就信了:“世上最难得你这雪中送炭之心啊!只是如今他们涉的是叛国大罪,一般的人只怕是不让见的了。”
见她满面失望之色,他甚是不忍。“这样吧,我明儿个让大哥帮你打听打听。”
她骤然转过脸来,早变作了满脸兴奋:“你不是骗我吧?!”
见她小儿神态,他笑了:“不是还要我发誓,或者和你拉钩钩吧?”
她忙将头转向窗外,藏住一脸绯红。
此后数日,甄二爷都没有来。上官雁翎每日里等着消息,度日如年。
转眼到了中秋,晚上皇上大宴群臣。地位显赫的王公大臣的夫人们也在邀请之列。府上的二位老爷和大爷三爷一早先去了,二爷称病未去。有诰命的女眷也按品级打扮了,被宫里派来的马车接走了。下人们因主子们不在,也得了空,有头脸的都各自回家过节了,丫头小厮们也各自寻了地方几个一处聚着玩笑吃酒。各处上夜的麽麽并媳妇们免不了找僻静地方开了赌局玩上几把。一时间府上静了许多,倒不像过节似的。
其实,甄二爷哪里就真的病了呢,只是不愿进宫,找了借口而已。此刻,正与尚雁龄竹林里喝酒赏月呢。
人都道“每逢佳节倍思亲”,她上官雁翎现在远在他乡,寄人篱下,家破人事了无知。怎一个“愁”字了得啊。酒入愁肠人易醉,她已有些薄醉了,于是再不肯举杯,害怕酒后失态。
“雁龄,我见你整晚闷闷不乐,是否思乡啊?”他到是很高兴,人生最难得是与一知己把酒问月嘛.
“哪里,我本就是个沉默之人。二爷今天不去饮宴岂不可惜?听说,皇上今天摆宴九曲莲花池,还有宫嫔歌舞助兴。美人载歌舞,琼浆映明月。妙的很啊!”她不愿提乡愁,免得思想起来更添愁。
“才不妙呢,那种宴席无趣的很,多的是谨言慎行,和假意的推杯换盏。哪里真的有人看什么歌舞,品什么琼浆啊。哪及我们现在这样轻松快活。”说完仰脖干了一杯,大呼一声痛快。
他少有这样豪爽的时候,平时多数是沉默。大概他那个武将出身的国公父亲,定是喜欢能带兵打仗的儿子,对他这个只钟情于弦歌山水的儿子是很不赞成的吧。她看着他今日高兴的样子,不禁受他感染,也真心的为他感到高兴。
他侧头看她,正对上她看他的眼神,登时楞住了,那眼里竟流露着好似母亲看他时的神色。
她慌忙低下头,下意识的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空气里有几分尴尬。他直想找话题掩饰,于是说:“对了,那日你要我帮你打听上官将军的事,今天大哥来给我回信儿了。”
她端酒杯的手抖了一下。“快说”
“老将军膝下只有一儿,随父入军。本有个女儿说是三岁上夭折了。所以这府上人丁不怎么旺盛啊”
这些她当然知道,只是也不便道破。急得端着酒杯的手都忘了放下来。
“这次被抄家,被押送进京的也只有三个主子罢了。上官夫人据说身体素来嬴弱,在上京途中已经染病而亡了。”接下来他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只觉胸闷脑胀,一股热流却直要往外涌。她强忍了半天才压了下去,这才发现还端着酒杯,于是仰头一饮而尽,登时满喉苦涩。
她自幼离家,父亲和兄长因为军务繁忙,甚少来看她,只有母亲每月必去庵里看她。又因为师傅素性平淡,她也只有等得母亲去时,才能有点小儿女情境。心事也才有人倾诉。于她而言母亲早已是“家”了。闻得“抄家”这么多日,今日才真的觉得“家破”了。她像是被一块石头砸中了,开始只是裂了个口子并没有血,慢慢的血渗出来了,越流越多,捂都捂不住。
她慢慢的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正背着手站在亭子边,抬头看着月亮。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他正在吟诵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她站起身趔趄着走到亭边,也抬起头看看月亮。月亮正露在竹林上的一小片天上,冷的像冰盘一样。就是这个月亮,曾经也照在清水庵后的小竹林里,照着她和母亲。那时母亲对她说:“翎儿,这落雁山山势险峻,为娘身子又越来越差,只怕不能老来看你。你想娘之时就举头看看月亮,你望月之时,娘定也望着这月。这样,就好象你就在娘的身边一样。”如今她举头望着月,可月是否能照到母亲呢?“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低低的吟诵,诵完早已哽咽。
他终于觉出了她的异样,疑惑的唤她:“雁龄?”
她应声转过头来,早已满面泪痕。胸中那涌动的热流再也压抑不住,终于喷口而出。随后,只觉两眼晕黑,向前倒去。他大惊,慌忙伸手扶住她。手触及她的胸前,竟一片奇异的柔软。
虽好似有东西紧紧的缚住,却仍旧较男人柔软了许多。他又是一惊,脑中有如一道闪电划过,虽一闪而过,但周遭那混沌未明的事情一下子明朗了。
怪不得,他生得如此漂亮而单薄
怪不得,他的字如此娟秀
怪不得,他总是脸红
怪不得,他刚才的眼神充满母性
。。。。
这种种却原来都只因为,他不是“他”,而是“她”!
他再低头看她,她早已失去了神智,昏厥在他臂弯之中。嘴角一丝血痕更衬得她面白如纸。
“娘。。。。”一声含糊的□□从她嘴里逸出。
“娘?上官夫人?”他眉头深锁,她到底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