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修(1 / 1)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破天荒没有去上班,她又破天荒地拿了一件压箱底的礼服样式的公主裙,下摆蓬蓬的那种,绸缎的面子,罩着一层隐约的白纱,胸口还有一朵镶钻的兰花,这好象是以前在美国的姨婆带回来的,当时衣服太大了,妈妈又觉得太奢华,不适合我的学生身份,所以一直收在衣柜里。
还有一双雪白的有魔术贴拉边的粉红球鞋,厚厚的有花纹的鞋底,不知道有多神气,
那个年代我们那个小地方,可都是橡胶底的帆布鞋。洗完后晾一晾,顶多扑层□□了事。
可这么多好东西,今天妈妈竟然舍得拿给我穿了,我默默地计算了下日子,心里亮了亮,今天是月末,难怪。。。。。。?
妈妈帮我的背上拉上拉练,然后又开始整理我的头发,她放开我一直夹着的刘海,又拿热毛巾孵了孵,头发顿时服帖整齐了,然后她开始在我的马尾巴上扎了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
她拉着我对着镜子照了照,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心不在焉地看了看镜子,里面现出一个陌生的粉嘟嘟的小姑娘,大眼睛,尖下巴,古灵精怪的,有点象商店橱窗里的布娃娃,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真是人要衣装马要鞍,这话一点也不假。
我回头看了看妈妈,皱了皱眉,“他。。。。。。来了吗?”
我父亲,那位贵人,每学期来看我两次,但是每次他来都悄悄地住在城南的宾馆里,一怕惊动当地的行业领导,二是妈妈从来不让他进门。
妈妈闻言责备地看着我,“他他。。。。难道没有称呼吗?再怎么样,他也是你爸爸!“
我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妈妈蹲下来,和我一样高的位置,她深深地看着我,“淼淼,爸爸很爱你,他对不起妈妈,但是没有对不起你,希望你等回看到他时,态度要好一些。”
我撇撇嘴,没吭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妈妈抬起我的下巴,抚了抚我的脸颊,目光里有无奈和歉意,“你不怪妈妈吧?妈妈对不起你,你马上要上中学了,也算半个小大人了。有些事情也应该对你说了,婚是妈妈要离的,当时你爸爸是不同意,可是没办法,那种情况下,我们已经没办法法再一起过下去了。
其实离婚前,我也咨询过心理专家,她们都说让孩子生长在一个冷漠的吵架环境里,还不如生活在一个有爱心的单亲家庭里。所以对不起,让你和爸爸一直很生份隔阂。”
一句话可以让人长大,我心头千回百转,真的!我明白!她不需要向我道歉,反而我要感谢她给了我一个安宁和美的家,让我无忧无虑地长大。
然后妈妈眼睛有点红,好象眼泪想要出来又强行克制住了一样,我舍不得她哭,伸手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脖子,脸贴着她的脸。
后来妈妈拽着我的手来到了小区北面的富水路想拦一辆黄包车,小城太小,还没有通公交车,那个年代,也没有的士。妈妈虽然不是看不起对面柳树街的人,但她仍然不愿意穿过那条街抄近道走着去城南宾馆,原因很简单,以她一个医生的天性,她嫌那条街太脏了。
可能那天我穿得太漂亮,与小城的朴素有点不搭调,一路上都有人频频看我。连马路边大洋伞下摆馄饨摊的大嫂忙里偷闲也偷偷地对我连瞄上了几眼。
等一等,那摊边忙着收碗洗碗的少年怎么那么熟悉?
等车的空挡间,我好奇地侧头张望着,他偶尔一抬眼,一双清冷冷的眸子投了过来,我们的视线在空中轻轻地撞了一下,瞬间,他黑亮的眼睛微微眯起,象是遭遇了什么强光似的,很快若无其事地转了过去,
很多年以后我回想起,还是忍不住地微笑,叶笑寒从小就长了一张不动声色的脸。
妈妈把我送到了宾馆门口嘱咐了我几句就把我放下来了,父亲早就在宾馆前的林荫道等候,他高大的身影在树下显得很醒目,也很廖落。他在树下来回踱步,看到我们,马上急步过来,
妈妈催着蹬车的女师傅正想走,妈妈坐车也很照顾女同胞,而且从来不还价,她说女同胞出劳力挣钱不容易,一定是家里很困难了才这样风吹日晒。妈妈向来是个有爱心的人。
父亲是个好看爽朗的男人,平时看上去成熟稳重,气度不凡,可今天他似乎很狼狈,“麦云霞!终生不见,说到做到,你真狠!“
妈妈的神情僵硬地顿了顿,然后她眉头微微皱了皱,淡淡一笑,我从没见过她笑得那样落寞,
八点钟的晨光洒在她的脸上,雪白的皮肤,巴掌大的瓜子脸,麦家祖传的大眼睛,娇气的翘鼻梁,颜色红润的樱唇,精致的卷发,米黄色碎花青果领短袖杉浅灰色长裤,她看上去那么优雅那么漂亮。
妈妈低下头,温柔地看我,”我去上班了,淼淼记得晚上九点之前一定要回来,妈妈等你门啊!师傅,走吧!”
她至始至终没看站在边上殷切相望一脸懊悔的父亲。
那个场景,今生今世我也忘不了。
妈妈走后,父亲有点颓丧,不过他看看我,精神又好了点,“不错啊!长成大姑娘了!听说你你很努力,成绩也好,考到重点中学去了?”
我看看他,默不作声,当然要努力了!我要早点长大,然后为妈妈好好地出口气!
父亲伸手在怀里掏啊掏的,然后他掏出了一支金灿灿的麦克笔,”来!爸爸奖励你的!留着好好用!”
我半天没动,他的手僵在了空中,他尴尬地笑笑,弯腰打开我随身带的小包,仔细地把笔放了进去,又把拉练拉上。
我低声说了声自己也听不清楚的“谢谢!”
“哦?哑巴开始说话了?”父亲打趣我,他慈爱地看着我,目光一寸一寸在我脸上游移,又打量了一下我的公主裙,耐克鞋。他笑了笑,”怎么办呢?今天我们不去公园了,去爬山,你这裙子不合适啊!”
我的脸红了红,在他面前,我过分紧张,我生怕自己做得不好,丢了妈妈的脸面。
然而父亲亲亲热热地牵着我的手去了商场,给我买了一套蓝色的运动服。
小山说起来真是小的可怜,接近于一个大土丘,可是有慢悠悠的石头山道,山脚下有大片的茂盛浓密的竹林,是国家的一级森林公园。
它的名字很俗套,叫山芋山,因为它看上去就象一个横在那里的大山芋。
春天的时候,漫山偏野都是黄花和厥菜,我没有告诉父亲,这已经是今年我第3次来这里了。
前面2次都是妈妈带着我拎着篮子挖了好多厥菜荠菜回去。
我们缓缓地向上走,父亲两眼有神,一直紧盯着山道的尽头,“那顶上的风景最好!上去就知道了,小时候爸爸经常来爬山。”
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一路走走停停,象蚂蚁一样慢,我还东张西望,习惯性地看看地边还有没有厥菜和竹笋。
父亲的大手一巴掌拍在我的脖颈处,”看什么呢,爬山要一鼓作气才不觉得累!“
一阵子山风吹来,身上的汗凝在身上,冷飕飕的,我满脸通红,开始抖擞精神,奋力极追。
我的父母都是个不服软的主,所以遗传了我的骨子里更是有一股硬气。
一口气好不容易到了山顶,父亲面色如常,我气喘如牛。
父亲看出我的逞强,拉着我在山顶的凉棚里慢悠悠地喝了两盅凉茶,他还和守棚的和尚聊了聊佛教故事。
现在是旅游的淡季,山上久不见人来,那和尚是个话痨,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大有茶逢知己千杯少的感慨。
那和尚说着说着视线落在我的脸上,而且很专注的样子,我的左眼睛下面有颗针尖大的小痣,我想他大概是在看这颗痣,和尚看了半天,楞了一会,他转脸对父亲说,”道生有句话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父亲笑了笑,”说吧,是不是小女的面相有问题,我们洗耳恭听!“
和尚凝眉道,“道生闲的时候也看过一些相书,小姑娘那是颗泪痣,少年青年时候坎坷,于母不利,眼泪很多,但是她眉毛长得好,很清楚坚毅,眉尾长而翘,应该是个不服输的人,可化解一部分,天庭饱满,鼻梁挺直,后面应该还不错,但是如果处理不好是个孤独命,命犯孤星啊!”
我笑了笑,觉得他话说的好玩。父亲也笑了,但是表情有些凝重。“师傅给我也看看”
和尚忙笑道,“施主面相很贵也很普通,不用看了,应该是个做官的。但是眉宇间有燥气,应该家事不顺,心结难安,难始终于一”
父亲眉头皱了皱,沉默了一会,过了一会,他恢复如常,谈笑间又喝了一杯茶。
父亲向来就是有这个本事,三分钟,他能把一个陌生人变成他的朋友。可是象我这样知道他的底的人就不行了。可能我受外婆的影响太大了,我一直对他没什么好感,外婆曾经这样形容父亲“有眼无珠的东西,这样好的老婆,又漂亮人品好又有学问,还偷吃。”
很多年后父亲向我回忆,“你妈妈什么都好,就是事业心太强,家里经常也顾不上,我当时觉得缺少温暖,一失足就成了千古恨!”
妈妈也有她的说辞,“我已经发现他严重不对劲,所以我的重心更加放到工作上,我还要养女儿,我不能到最后一无所有。”
总之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最后家庭破碎,无可挽回。
就这样伥伥地想着想着我们已经来到庙的最高处,父亲一手叉腰,一手手搭凉棚,很有领袖风范。
他极目远望,”淼淼你看到了吗?长江就象根长长的玉带一样!”
玉带有什么好,玉带还林中挂呢?我心里不停腹诽。
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极力远眺,山风很大,吹得我衣服鼓起来猎猎作响,我的刘海也被吹得七零八落的,
远处山脚下的风景的确很好,一块块青青绿绿的整齐的田地还有那银色的湖泊,简直就象一个巨大的棋盘静静地倒窝在那里,山腰上白云缭绕,好象在仙境一样。
“登到最高处,才能一览众山小啊!”不亏是领导,无处不是他的活版教材。
“要到最高处,有时候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比如你的公主裙,你怎么看?“他望着远处,有些惘惘地出神,我突然感觉他脸上似乎有些悲苦之气。
然后父亲低头看我,和气地在笑,不过我总觉得他似乎有言外之意?”
是啊,爬到最高处,必须舍弃掉一些东西,比如你的婚姻,我不无讽刺地想,因为小时候听外婆不止一次地说父亲婚变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前途。我至今对他几乎没什么好感,所以也亲热不起来,我对他所有伪装的礼貌都是为了不让妈妈难过。
我沉思了一下,拿着路上拣到的枯树枝敲了敲望江阁的朱漆栏杆,谨慎地笑,“我没想那么多,我们小孩子上来就是玩的,一边走一边玩呗!哪里想到那么多大道理”
父亲见我没接他的话头,眉头蹙了蹙,沉默着,也没再说话。
然后他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妈妈的情况,我表面无心地笑了笑,偏偏不说他最迫切想知道的,“妈妈很好啊,工作很好,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
父亲脸色稍稍有些不愉,“那生活呢?生活里有没有叔叔追她?她有没有对其他人有什么好感?“
”当然有了,妈妈那么漂亮!“
我拖长声音,故意顿了顿,父亲的眼睛几乎都瞪圆了,他紧张探究地等在那里,
我心里小小地得意了一把,我就是想刺激刺激他。我掰着手指细细地数,“有药房的李叔叔,有X光室的林叔叔,还有个副院长,听说死了老婆的“
父亲的眼睛垂下来,他呆呆地看着我,没有焦距,看上去他很难过的样子,我的心里也稍稍软了一点,
”不过妈妈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不会再嫁人了“
父亲脸色缓和矛盾,他轻叹了口气,缓缓地摇了摇头。
晚上回家的路上,小区前那面色黄黄的大嫂还在那里卖馄饨,小小的少年还蹲在那洗碗。
只是灯火已经点亮了,昏黄一片。那少年看上去瘦弱的背影异常可怜。
天哪!他过得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啊?从早到晚,洗了一天碗,简直就是在虐待童工,而且还是不花钱地那种。
我愤愤地对大嫂怒目而视,不过,大嫂弯着佝偻的腰正忙着在氤氲的热气里煮饺子,也没看到我那要杀死人的目光。
相反倒是父亲诧异地连看了我好几眼。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掩饰地转过脸去。
路边的小商店门前人山人海,电视里正在热播着射雕英雄传”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踏偏世事断仇怨,相拌到天边。。。啊!!!“
我突然觉得很疲倦,两腿酸得要命,再也抬不起来似的,觉得那歌曲里象是在唱我那一对恩恩怨怨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