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其三十三 偏颇(1 / 1)
黎奴回首望向说话者,脸上一阵惊喜,她上前一步恭谨行礼后问道:“大公子争的也来了?”
杜炤也不管保正面色突变、惴惴不安的为得罪杜府之人悔恨不已的神态,径直走到黎奴身旁,微微笑了笑,答道:“才知县令作了开释决定,正想亲至县城迎你,未料却在这里先见上了。”
听到对方说起“开释”二字,黎奴想起未作解释坚持待在牢狱的固执行径,脸上有些尴尬,忙用言语岔开话题,另道:“哪里用大公子出来迎接,黎奴万分惶恐。”停顿须臾,她又问,“小姐还好罢?可有闹事?”
“你在狱中这段时日,妹妹天天缠着爹爹央求出面保你,夜间还往莲塘探查要我为她遮掩,真是……你回来便好,你回来便好,我这阵实在担惊受怕,再承受不住妹妹这般闹腾了。”
黎奴不禁在心中想象一番杜家小姐为她奔走的模样,脸上浮起浅笑。听到周围喧哗,她拉了拉杜炤的衣袖,低声说道:“黎奴想进到凶案现场看个仔细,大公子可否帮忙一二?”
杜炤欲言又止看了黎奴一眼,为难地挠挠头,嗫嚅道:“还是不看了罢,天气燥热尸臭非常的……”
“大公子。”黎奴定定看着对方,一脸坚持不作让步。杜炤无法,只得拿出杜府大公子的威严,唤来保正吩咐道:“我爹听闻治安良好的金水县竟然发生此等案件,特意命我来看,现下你便领我前去查看查看。”
“是,是,是,小子还请杜大公子移步。”保正脸上笑得灿烂,若不是知晓凶案发生,怕要错认为他相邀杜家公子前去行院喝花酒。围观众人好笑保正前后不同的嘴脸,心里嘲他,又惊其忌恨,少不得强压笑意,只在背后暗暗讽他溜须拍马的滑稽举动。
“保甲办事,争可以曲侍权贵,一味破坏原则?!”保正听到斥责声,羞怒之下张口要骂,待看清来人,再次把脸吓得煞白,一时间也顾不得招呼杜炤二人。急急迎将上前恭谨行了一礼,说道:“金水静兰村保甲王二拜见县令大人。”
黎奴与杜炤同时回首,见着身穿深绿圆领宴服、佩银带(注一)的金水县县令胡元翊严厉了神情,顺着铺草道路快步走了过来。暗惊胡元翊竟然亲自来到现场充当检官,杜炤上前一步,笑道:“杜某有礼。”
胡元翊冷冷斜了一眼敛衽而立的杜炤,不屑地哼了一声,对着保正王二又是一阵训斥:“胡乱放人查看尸身,若有破坏、干扰检看,你可知晓行人检验失当是杖一百(注二)的罪?!”胡元翊扫视周围同来的官吏、行人以及协助引路、维持秩序的保正等人,厉声说道,“失当一条,所有参检人同罪,你们切不可玩忽职守,平白受罚!”
众人唯唯答应,不敢它言。黎奴低头不语,紧握拳头,暗想胡元翊此番训话虽是对随来官员、保正而言,但其话语里满是对杜炤的轻视。“好大的官威!”黎奴不耐金水县令对待杜家人的态度,她冷哼一声就想开口讥讽。
杜炤心急,慌忙挥手劝止,脸上保持微笑直到胡元翊从面前经过浮起的衣风消融在夏日的闷热里,他才凑到黎奴身旁,轻声说:“那是太子宠姬胡良娣的族兄,连父亲都避忌他几分,我们何苦为些小事情与他争执?”
“我却未见过这样跋扈的官员,不过依仗权势……”
“大人请。”杜炤眉目含笑注视前方突然停下脚步的胡元翊,飞快移动身形挡住垂首说话的黎奴。胡元翊不理会杜炤殷勤态度,怒视保正,喝斥道:“争的还不快些引路?还是保甲觉得招待杜家人比看守现场更加重要?!”
保正满脸委屈,嘟囔道:“乳母也算是杜家使女,按说可以往看的……”
“你说甚么?!”黎奴脑中轰然作响,冲至保正面前紧拽其衣领,逼问道,“死者为谁,快话我知!”
保正冷汗直流,慌乱指了指围观人群,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他们都说是杜小姐……时常伴着小姐的妇人,小子才差人去拂羽园,就……就见着杜公子跟……小娘子前来……”
“霍九公,”保正瞥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卖茶老头,急得直跺脚,压抑着焦躁声音一番要求,“霍九公,你倒是说句话啊,方才不是你说的么?”
被唤为霍九公的供茶老头吓了一跳,微微颤颤地出来解释:“小老头眼睛昏花,看不真切,但见着确是像府上杜小姐的……”
杜炤眼见黎奴失态,急忙劝道:“先等待初检结果再作计较,何如?”
黎奴盯视保正,沉默良久,才缓缓松了手,喃喃问:“大公子一早便知晓破宅里被害之人是乳母了?”
“这……”杜炤面露愧疚,轻声解释道,“确是知晓,所以适才劝你勿要看了……”
胡元翊见着黎奴表情哀戚不能自己,心中转念想到什么,他和缓下严厉语气,建议道:“既然尚未确定,此刻便请杜公子同去辨认。”
众人得到胡元翊首肯,暗暗松了一口气,一面七手八脚拥簇着杜炤、黎奴等人沿小径往陈尸地点走去。
周围人的哄闹声纠缠着内心的不安令黎奴一阵眩晕,她恍惚跟随杜炤的步伐麻木走着,眼睛看见四周的景致模糊了棱角分明的线条,品莲居?这条小径不正是通往破败不堪的那片宅子的道路么?!
视线顺着残缺墙埂看去,阻挡不住风雨的倾斜格门早已经失去贴糊其上的纸张踪迹,一群人等手忙脚乱卸下挡路格门,跨过横亘门后倒塌在地的梁柱,一幅阿鼻地狱般恐怖的场景突兀呈现面前。
炙热气候被生生阻断在破宅之外,众人如坠冰窖般打了个冷战,见到奶娘尸身悬挂正中,帔帛委顿在地。室外狂风从裂缝处吹进瞬间,早已失去生命的奶娘身体仿若被人操控的悬丝木偶,缓缓动了起来。
吱呀……吱呀……吱呀……
承受重量的麻绳发出令人惊惧的响声,方才吵闹说话的人们表情倏忽凝结脸上,四周除了倒吸冷气的微弱声音,再无其他响动。
“乳母……”黎奴不确信地低喃着,表情麻木前行一步,缓慢适应了室内阴暗光线的她逐渐看清所有:横梁下已然燃烧殆尽的蜡烛残泪,失去温度开始腐败的吃食,由于盛热涌出恶臭的尸身,以及——为数众多的无声爬动的蜘蛛。
潮湿坏境引来大量蜘蛛在尸身附近结网垂丝,飘忽的丝线突然网在面上,黏糊恶心的触感令人一阵心惊胆颤。
“乳母!”黎奴绝望轻呼,几欲冲上前去。杜炤勉强压抑着欲呕的冲动,拼命拉住黎奴,不断劝慰:“先让行人检验,冷静……呜……”腹中的不爽感觉不受控制涌上喉咙,杜炤挥手告饶,匆忙避到一旁,干呕起来。再看参加检验的一众官员,皆已忍耐不住,统统跟着吐了出来。
胡元翊强作镇定,开口命令:“人来,先将尸身解下。”话音未落,他飞快地止住神情呆滞行动犹豫的官吏,挥手招来行人,又吩咐道,“所有需要接触尸身的人员,先服三神汤,再含了苏合香丸,以免尸毒、尸臭。”
众人惊醒过来,愣愣看着脸上镇定指挥方略的胡元翊,对其严厉作风隐隐产生的不满想法顿时烟消云散,此刻倒真心赞赏起县令大人关键时刻身先士卒、不顾恶臭的气概了。
行人忆起自身使命,一面将三神汤、苏合香丸交与力手伍人分发,一面从药箱罐子里拿出一颗避秽丹点燃,等到缓缓释放出来的香料药草烟气逐渐将众人包围,才勉强隔绝了尸体上飘过来的腐败臭味。
服下三神汤的胡元翊,接过苏合香丸含在嘴里,一边挽起袖子,率领官吏上前查看。未料胡元翊尚未踏出半步,倒先听见身后一阵喧哗,保正跌跌撞撞跑过来通报,道:“刺史杜大人、礼部员外郎崔大人来了。”
赶到现场的杜使君、京官崔大人及一众豪门公子吵吵闹闹,像是参加游宴,胡元翊面上不爽,各自见礼后,听得杜柏戬轻笑着解释:“申时左右接到保甲使人通告,正巧,”刺史略作停顿,对着紧随其后的朝议郎崔渡略微点头示意后接着道,“赶巧崔大人在我别业作客,想着复验官牒2.也要送到刺史府,崔大人又极感兴趣如何断案,便自做主约他一齐过来,元翊不介意罢?”崔渡依言拱了拱手,道了声扰。
“大人严重,金水应牒州主持复验,州牧更是有权过问凶杀案件。然则,”胡元翊叉手行礼,忽然话锋一转,冷冷指出,“此案死者为刺史大人府上侍妇,大人理应回避以免干系才是。”
被对方一番抢白,杜柏戬顿失颜面,脸上好不尴尬,他伸手阻止欲上前斥责胡元翊失仪言语的崔渡,仍旧笑着说:“这是自然,老朽此番仅作为死者主家,听检而来。”
“如此最好。”胡元翊见杜柏戬态度和缓,也寻不到反对理由,当下无言,他便自去指挥行人验尸。
围观的百姓满怀崇敬心情目睹京官与本州官员说话模样,虽不解三人对话的内容,众人还是一脸好奇打量起各位大人的样貌风范以及随从人员衣着打扮。
“老爷……”黎奴上前行礼,视线经过杜柏戬及其身旁的礼部员外郎崔渡,略微顿了顿,张嘴想要说明,见杜柏戬挥挥手,轻声劝慰:“我都知道了。死生有命,切莫太过伤悲。”
黎奴沉默着点点头,杜柏戬看了眼在旁难受抚胸的杜炤,低声骂了一句:“甚么样子,半点气概没有!”
听到父亲责骂的杜炤诺诺低下头,就着小厮的搀扶讪着脸躲到人后。黎奴突地抬起头看向杜柏戬,焦急道:“小姐!老爷,千其勿要让小姐来此!”
“话虽如此——”杜柏戬闻言看向黎奴,神色变得颇不自然。
注:
一、设定金水县为上县,唐制诸州上县令,从六品上阶。服制参考唐高宗上元元年八月戊戌敕,“六品服深绿,……并银带”。宴服,即常服。
二、“……定而失当者杖一百,吏人、行人一等科罪。”《洗冤集录》卷一·条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