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清平乐(1 / 1)
二人正说笑着,突然听见门猛然被推开,一个人夹带着风尘冲了进来,连声道:“十三弟醒来了?”
长安站了起来,悄悄对十三说道:“可真是一刻也不能轻闲呢。”
十三呵呵地笑了起来。
不及见其面目,那人便扑到床榻前,连声问:“十三弟,你可好些了?”
十三愣了愣,随即一股热流涌上心头:素来方正的四哥竟为他失了仪态,可见四哥是多么着急他了。挣扎着要起身行礼:“皇上……”
雍正忙按下他,不让他起身,虚嗔道:“这里只有兄弟,不论君臣。”
十三点点头,垂了眸,掩去眼中滚滚泪意,笑道:“是,四哥。”
雍正见他身子虽虚弱,但面上也有些红润,说话也精神多了,便放下心来,方坐到床榻边适才十三福晋坐的秀墩上,拉着弟弟的手,一时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只一味地抚着弟弟的手背。
兄弟俩正心情激荡地沉默着,却听一旁“噗嗤”一声笑。
雍正抬眼看去,只见一俏丽女子掩唇轻笑,亮晶晶的眸子里笑意盈然。顿觉尴尬,干咳一声,松了手,端正了身子,笑道:“长安,这些天劳动你了。”
长安福了福身,笑道:“长安哪里劳动到了,四阿哥……”顿了下,又笑:“如今应称皇上了——皇上时刻惦记着十三殿下,殿下醒来没多久皇上就来了。”
雍正脸上不由有些发热。他这些天忙着处理上次朝堂的混乱,给几个兄弟处罚,一边又挂心着弟弟,这天才算能喘口气,实在放心不下弟弟,又不想摆开皇帝仪仗敲锣打鼓地来吵十三的休养,就白龙鱼服地悄悄来了。正在路上就见十三弟府上的管家一路狂奔——这管家还是当年他给十三弟的家生子,自然认识——这才知道十三弟醒了,连忙快马加鞭地奔了来,不及喘口气就冲了进来。别说皇帝仪态,就是纨绔子弟也没他嚣张,一路不知撞倒多少人马,明天还不知御史们要怎么上折子呢。
十三知道这个哥哥看上去端正稳重,其实却是一个实在的急性子,想来刚才来的路上只怕不平静,便给哥哥台阶下:“皇……兄这般惦记着臣弟,臣弟万死不能报及万一。”
雍正微怒道:“不用你万死,你给朕好好养着身子,养得龙虎精神来就全报了朕一片苦心了。”扭头见到长安似笑非笑的模样,心下又说不出什么感觉,只笑道:“长安还是叫朕‘四阿哥’吧,不要生分了。许久没有人这样称呼朕了,那天猛一听你这么叫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说罢又是苦笑。
长安瞥了眼,敛了晶瞳道:“如今可不比当年,长安不敢冒犯皇上。”
雍正笑道:“长安可没有这么矫情。”
长安也笑:“再称呼你为‘四阿哥’,你家正经四阿哥可怎么办?”
雍正不由一愣。平时倒没有注意,现在突然发现物是人非,心中不知是什么味道。
长安叹口气,道:“‘大家’,略看看王爷就好了,他还需静心养着,别扰了他安心静养。”
雍正突然听得这声“大家”,还没有回味过来,但听得她说要让十三休养,便温声细细嘱咐十三安心保养身子,待有空了他再来瞧他。十三一一答应,见他神情尚好,又为八哥、九歌、十哥及十四弟求情。雍正脸色暗了暗,本来要发怒,却不忍让十三弟伤心,虚虚应了。最后,虽然不舍,但也知自己不能多呆,宫里还有一大堆的政务要他忙的,便起身要走。
长安心知他必然要向她询问十三的身体状况,便也随他出去。
十三身子尚虚,不能起身相送,只能注目送皇帝四哥出去。
四哥身边落后半步的女子,一身素洁清丽,披帛被风远远拂起,一时恍然又回到从前的少年轻狂。
当年他也曾尽力去追求这个绝丽的女子,然而她却总像对待弟弟一般对他。终于他忍不住问她,是他身份不够,还是他样貌不好,怎么得不到她一点青睐。自古婵娟爱少年,为何她痴痴念着那消失了六百年的人不肯放弃。
她玉面清冷,眼角含怒,似乎要怒斥他,但最终还是轻叹了一口气,柔声道:“不为身份,富贵于我如浮云,凤子龙孙我何曾少见。也不为样貌,皮囊终有老丑时,骷髅终归付黄土。”
他那时年少,又得皇父宠爱,哪里能了解历尽沧桑的她,只道她是推脱。
她清澈水漾的眸子凝视着他,慢慢地回答他:“若说无关皮相,则太虚假;若只关皮相,则太肤浅。我心念他,非为他光英俊朗,非为他清逸绝伦,动我心者,唯他一人而已。若上天怜悯,得与他相守到老,生死相随,哪怕他鹤发鸡皮,长安依然甘之如饴。可惜长安终究无福,最终逃不脱孤影茕茕。”
而后她对他漾开清艳妍丽的笑,道:“殿下却是有福之人,何苦来求我这无福之人?你只要停下等待,自会发现身边可与你相守到老,生死相随的伴侣。”
他当时并不明白,但知道自己终于与她无缘。
苦笑,许久未想起从前的事,待她回来,往事便层层扑了上来。
“爷,药已经熬好了,您趁热用了吧。”
他看着他的妻,秀丽的面庞上不知何时已有了细细的皱纹,脂粉掩不了日渐松弛的容颜,鬓角藏着一根不起眼的白发。终有一日,他的妻也会鹤发鸡皮,那他可会甘之如饴?
“好。”
他答道。
他的妻小心地扶起他,用银勺一点一点地喂药。每一口药,他的妻都细细吹去热气,试得冷热恰好。药味和热气氤氲在他的妻面前,氤氲在他面前。
十三突然明白了长安的话——
你是有福之人。
然后他笑着看着他的福羞红了脸,娇嗔道:“爷怎么这样看妾身?仔细用药吧。”
长安静静地跟在雍正的身后。
李德全自皇帝冲进怡亲王的卧房后就垂手侍立在门外,见到长安也跟了出来,精于世故的他立即嘱咐王府里的下人去准备车驾,然后自己落后若干步跟在主子的后面,既能随叫随到又保证不会听到不该听到的话。
待皇帝出了王府,车驾已经在门外等着了。雍正赞许地笑了笑,踩着脚踏上去了。长安随即也登了上去,毫不迟疑。
对面的女子依旧恬淡娴静,浓密的睫仿佛蝶翼栖息,轻轻颤动着,在她精致得宛若细瓷的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嘴角边浅浅一点笑意,恍若遗失了的梦,似有还无。她这样端正地坐着,手腕袖在衣袖里,只能看到几点削葱似的指尖,在有些昏暗的车厢内显得异常的干净清透。
她这样端着地坐着,千年的时光呼啦啦地从她的身边呼啸而过。
雍正突然觉得她其实很可怜。
这样的长生,得到的却是无尽的寂寞,寂寞得连寂寞都寂寞了。
恍惚间,想起这么长久的岁月里一定也有人曾像他这样坐在她的对面,像他这样想着她,像他这样怜惜她。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也有人会像他这样坐在她的对面,像他这样想着她,像他这样怜惜她。心有戚戚焉。
他笑了起来,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
听得他的笑声,女子抬起头,灵透的眼弯成两弧弯月,清寒的面容也变得欢喜生动起来:“皇上在笑什么呢?”
他道:“你回来了。”
她回来的时候恰是那么混乱的场面,而后她又一直待在十三弟的身边,直到现在他才来得及对她说“你回来了”。
她也笑道:“我回来了。”
离开了这些年,待回来事物已是面目全非,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唏嘘不已。
忽然,他问道:“十三弟他……”
长安笑道:“我既能和你出来,那他必定是无碍了的。只要好生静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过来。不过他毕竟已经体亏,你以后要多担待些,别让他太忙碌了。”
皇帝的眼角有些抽搐:他何尝不想让他最爱的弟弟享享清福,他何尝愿意看他最爱的弟弟累到吐血?实在是因为这千疮百孔的江山需要他来整治,而他能相信的只有十三弟啊。
长安轻叹,知道他不可劝。
自明□□废除千年的丞相一职,君权越发集中,至当朝已算得上登峰造极。帝王乾坤独断、权柄在手,虽然保得了皇位,却要生生累死自己。眼前这位皇帝勤政是勤政,可得到的效果却不一定比得了放手让臣子们去做,自己垂拱而治。要是遇到昏君暴君,又有何人能干涉?固然,若是文臣权利过大,相权可逼君权,帝王可能处处受到制肘;可是君主大权独揽,万一未来哪位皇帝年岁尚小或者糊涂不知事,后宫干政、宦官扰政又有谁能制约?当今生性多疑,不肯放权于下,自己劳累却未必能得到想要的效果,又埋下将来亡国的祸患。真是,得不偿失。这样想着,她便不由用悲悯的眼光看向他。
被她这样怜悯地看着,雍正立刻觉得不自在起来,咳了一声,惊醒了她。
长安缓过神来,笑着摇头表示自己无事。这人间的事,尤其是干涉到权柄,她根本不能插手。
正当车内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事的时候,车帘外李德全放低了嗓子道:“主子,五王爷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