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蓬门未识绮罗香(1 / 1)
尚未进英华殿的门,便听得一个男子爽朗的笑声:“格格真是好等啊,胤禔恭候良久了。”
话音未落,一道颀长的身影便从殿中走了出来。
长安依旧半倚着庄容,浅笑盈盈:“大阿哥殿下怎么有空到长安这来。”边说边迈过了门槛。
在侍女的搀扶下,唐朝仕女微微低头,花髻高耸,云鬓如鸦,黛眉如画,眸瞳如点,不胜娇羞的柔媚——仿佛千年前那个繁盛朝代的回归。
仕女抬眸,波光粼粼:“殿下?”
胤禔微笑着说:“不知公主还记得胤禔之前所提之事?”
长安忽然了悟,点头笑道:“长安怎么会忘了大阿哥所托之事?殿下且放心,长安明日便去。”
胤禔原来还想多说些什么,可是看长安无意再多说,便也知趣,笑道:“如此多谢公主了,明日胤禔便来迎接公主。”说罢便告辞,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尚在微微发抖的庄容。
庄容被他这样一看,激灵了一下,连忙低下身去,向大阿哥请安。
目送胤禔离开后,长安携着庄容的手,进了殿中,柔柔地笑着,温声说:“去吧,荣华和康宁不知怎么着急呢。”
庄容惊异地看着长安,她原以为长安会问起她与太子的事,却不料……
长安细细地看着她,温声道:“庄容,我给你说个故事可好?”
庄容一时愣住。尚未等她回过神来,荣华立刻就贴了过来:“好啊,公主难得说一次故事,奴婢们有福了。”说罢便招呼着康宁过来。
康宁微笑着过来,指着荣华打趣道:“便是难得也犯不着这般咋咋呼呼,知道的说是主子宽容,不知道的还说咱们没经过嬷嬷的管教,失了礼数。”
“要嚼舌根子的由她们去,她们见咱们主子宽厚,眼睛红着呢。”荣华撇了撇嘴,然后又涎着脸笑道,“公主,说吧说吧。”
长安轻笑,而后抬眸,越过重重叠叠的宫墙,眺望远方。
如远山一般悠远的烟眉轻锁,似蹙非蹙。秋水也似的眸瞳微敛,其中烟波浩淼,水光潋滟,多情而忧伤。染着幼荷初绽色泽的小巧菱唇紧紧抿着,在唇角勾起丝丝忧郁。
轻轻喟叹一声:“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主子和奴婢。天养万物,本无高低之分。佛祖也曾说众生皆有佛性。只是这世间总是要分这高低贵贱……”
康宁连忙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公主!”
仿佛轻愁堆砌起来的少女偏过头,柔声安慰忐忑不安的三个侍女:“不必担心,不会有人听到的。”
“可是……”荣华也皱眉。
“好吧,我不说这个便是了。”少女浅笑盈盈,“我来说那个故事吧。虽然说是故事,却也是真事。”
说罢,她又抬头看那被宫墙割裂成方方块块的苍天。昨夜遗留下的残梦沉淀在眸中,如烟似雾地扩散开,迷蒙了那双盈盈水眸。
那是宋徽宗大观年间。
洛阳牡丹正是娇艳时。
这个故事的开始却是个老套的桥段。
一个娇弱的女子独身寻父,她把自己扮成一个衣裳破旧的少年,天天将自己弄得蓬头垢面,掩饰自己女子的身份。纵使千里之行让她疲惫不堪,她的戒心也从未松懈下来。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该来的还是避不开。
她遇到了山贼。
山贼本想杀了她,意外地发现这个纤细的少年竟然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子,不由见色心喜。正待要肆意轻薄——一如所有的故事那样——一位俊朗少侠恰巧经过,杀了山贼,救了女子。
女子在反抗中受了重伤,一时昏迷不醒。于是那位少侠便将她带到了洛阳家中。一段时间的修养,女子渐渐恢复。其实那女子并非倾国绝色,也少有文采,琴棋书画也不通,所长者不过是手脚灵便,会一手绝好的绣。于是在那大家中,也时常帮衬家务,做些女红,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聊表谢意。本来女子感觉自己已经好了许多,不好再多留他人家中,就向少侠和他的母亲告辞。不料那时少侠对她已是情根深种,老夫人也喜她贤良娴静,便执意不肯。女子大急,左右央告。
她家本是耕读之家,略有几分田产,父亲也是个读书之人,几次赶考终于中了举人。可是那时举人虽然说来风光,但是朝廷并没有那么多的空缺给举人们添补,于是她父亲只能在京里靠着几分微薄薪俸度日,京中粮贵,哪里养得起一家人,便托人告诉家中暂且等候,待他有了外放的职位便来接家中老小。可是后来左等右等等不来父亲的消息,母亲着急,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日日以泪洗面,祷告神佛。她本还有一个哥哥,做着田务,加上母亲与她自己帮人家做些浆洗、绣些巾帕也可勉强度日。但灾难还是降临到这个已经很是悲苦的家中——哥哥不知得了什么病,折腾了两年终于去了,母亲日日哭泣,瞎了一双眼睛,原来的几分家财也都为哥哥和母亲治病耗费得干净。最后只有女子一人咬牙独撑,年纪轻轻身体便已经虚弱下来。母亲最终还是熬不过去,又怨又恨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临终前母亲告诉她,去汴京找她父亲,找那负心之人。于是女子用剩下的积蓄埋葬了母亲,凑些钱财上路了。一路上她不但要乔装掩饰自己的身份,还要打些零工养活自己,实在辛苦。却不料半路上遇到山贼,她以为到了死地,多亏那位少侠相助她才能脱险。如今她伤势已经养好,想要继续上京寻找父亲,可是却被告知不能走。
少侠向她表明爱慕之情,老夫人默许了她,甚至还请来媒人劝说她。女子大急,连忙推辞:“妾身家遭变故,配不上少爷。”媒人笑说:“老夫人和少爷喜欢你,不嫌你家中贫困。”女子又说:“妾身身负母命,要上京寻找父亲,不敢言嫁。”媒人又笑:“ 这还不简单,少爷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是帮你找父亲也不是一件难事。”女子左右推辞不肯。媒人颇有些气恼,便说:“少爷救你一命,便是以身相许也是应该。”女子脸色大变,毅然将媒人推了出去。
少侠也来劝说她:“我是真心喜欢你,你莫担心嫁入我家为妾,我母亲也是通达明理之人,你若是答应便是我的正妻,我会好生待你的。至于你父亲,我也会想办法寻了来。”女子默不做声地听着,突然跪了下来,向他磕头,然后抬眼正视他道:“小女子知道这条命是少爷所救,妾身一生不敢忘记少爷的恩德。但妾身虽是一介女流,可也是一个人。”她顿了一下,朗声说道:“妾身非为物,不敢做礼赠予君。少爷若是相信妾身,就让妾身去寻找父亲,三年之后不管找得到找不到,妾身一定回来给少爷做丫鬟,用一生的劳作报答少爷的恩情;纵使少爷不相信妾身,妾身也决不答应这门亲事。”少侠沉默了下来。
老夫人听说后,感叹道:“这女子端的是刚烈,纵是须眉也难敌。”便让女子出去。
荣华突然打断:“那女子后来是不是找到父亲了?”
长安轻笑:“那女子确实找到父亲了,可惜那时她父亲已经故去多年了——所以她家才得不到她父亲的消息。找到父亲的坟后,她将父亲的骨殖拣起装好,带回故乡,与母亲、哥哥葬在一处。快满三年之期,她果然回到洛阳少侠家中,做了丫鬟,勤勤恳恳地做事。”
康宁连忙问:“那少侠也等了她三年,后来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吗?”
“没有。世上的事哪如戏上说的那样圆满。”长安叹了一声,“少侠娶了妻,他的妻子出身书香门第,知道这事的始末,极是善待那女子。那女子也知分寸,从来不与少侠单处。”
“真可惜。”荣华长长地叹息。
“那有什么好可惜的,那女子本来就没有心仪于少侠。”长安笑说。
“那么后来呢?那女子总有归宿吧?”荣华不死心地问。
“不知道,”长安抚着锦帕,“我所知的就只有这些。”
这时庄容才问了句:“那女子名叫什么?”
长安微笑着答道:“只有你注意了这个。她叫绣娘,温绣娘。不见史册,但却是真正存在的一个普通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