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秋狩木兰（二）（1 / 1）
万里长空之下，身着红装的少女策马狂奔。风在林梢在发间在领上猎猎作响。她切开风墙就像利剪破蚕茧，气吞万里如虎。
一马当先。
她好象什么也没有想，可是好象又看到了什么。树木在眼前快速地掠过。长风抽成了钢丝，鞭打着她不变的面容。六百年前，六百年前她也曾这样快意奔驰。
那大喝长啸的英雄呢？那磨刀霍霍的壮士呢？
易水之畔风清扬，燕地壮士多豪爽。
那个夕阳下，她带领一千英雄横刀跨马，意气风发，豪气干云。
击碎了玉簪，打断了金钗，拍折了珠钏，染污了红裙，吹乱了青丝。那个端庄的公主痛饮狂歌，飞扬跋扈！
那时她又在想什么？
也许什么也没有想，只是疯狂，只是豪迈。享受着征战的快乐，追求着目标的实现。
一千铁骑如刀如箭，硬生生破开了金国大营。
残阳如血。
十五阿哥非常害怕，但一直给自己打气：我是皇阿玛的儿子，我什么也不怕。
可是面对这只黑斑吊睛猛虎，他还是害怕得发抖。
他还是一个孩子。
他本来只是想偷偷跑出来猎几只兔子或者狐狸，给皇阿玛个惊喜，也给神仙姐姐一个礼物——上次他可以在天上飞，惹得几个哥哥都很羡慕，多亏了神仙姐姐——最重要的是证明自己已经是一个小男子汉了。于是他和同行的十六阿哥商量，要偷偷跑出来打猎。十六阿哥是不同意的，最后十五阿哥用哥哥的身份压制他，让弟弟不能去告诉皇阿玛。又怕被皇阿玛发现，也没有敢多带几个伴当，以为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可是，可是谁又知道会碰到这么一只大老虎！
十五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忍着不哭出来。
两个伴当竭力要缠住猛虎，希望小主子可以逃出去，可是这老虎好象非常挑剔，看十五阿哥细皮嫩肉的就一定要抓住他。座下的马匹看到老虎早就吓得团团转，尤其是十五阿哥的小马驹，更是难以控制。小阿哥自己也吓得腿脚发软，哪里逃得出去！
伴当用箭用刀，可是没有伤到老虎的要害，反倒让猛虎虎性大发，更加疯狂。一个伴当已经被虎掌扇到地上昏迷不醒，另一个也要坚持不住了。
十五阿哥想喊，可是喊不出来。心里一直叫着皇阿玛，哥哥们来救他。最后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长安，又叫起了“神仙姐姐！”
那个伴当也抵挡不住了，被马翻了下来。猛虎一转身，突然向十五阿哥直扑了过来！
十五终于大声喊了出来：“神仙姐姐！”
长安把身子伏低，紧紧地贴在马背上，一直用脚夹着马腹促马快走。红衣红马，一道光线一般飞奔而来，远远地把皇帝和阿哥们抛到后面。
当她看到一只身形硕大的猛虎扑向十五阿哥的时候，毅然直起身子，松开缰绳，稳稳地骑在马背上。抽出长弓，拔出三只利箭。
拉弓，扣弦，瞄准，不动如山。突然舌绽春雷：“着！”右手一扬，三只箭追星赶月一般疾飞过去！
箭“嘶”地一声，以电的速度雷的惊愕径直射向跃起的猛虎！
“夺！”
猛虎被三只箭射中，顿时失去了性命！而这三只箭居然劲力不减，将猛虎直接钉死在不远的树上，悬地三尺，入木三分。
一切发生都是电光火石。
那三只利箭，一只射在额头，一只钉在咽喉，一只插在心脏，只只都是致命！那三只箭颤颤地抖了很久，余势不减。
当随从们要把那只老虎从树上拔下来的时候，费了非常大的劲。
八阿哥轻轻地说了一句：“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谁会知道，那个看似娇弱的少女，居然可以纵马奔驰，开弓劲射。即使十四阿哥自认为弓马独步天下，从来都不服老十三，可是那一天，他彻底地服气了，心服口服。
那双宛如星辰般荧荧的眸瞳，素颜上由于激动而染上的一抹淡淡嫣红，素来淡漠的她竟也显得格外神采飞扬。
长安蹬开马鞍，飞身直上，恰巧接住了被惊马翻下的十五阿哥，离开已经失常的马，安然地落地。
十五阿哥还没有反应过来，全身不住地颤抖，紧紧抱住了长安，害怕一松手就会失去这温暖馨香的怀抱。
憋了半天的泪，终于可以放肆地流下。
长安温柔地抱着惊吓过度的十五阿哥，一只手轻轻地拍打他瘦小的背部，偏着头，用脸去捂暖孩子冰冷的泪。
当一众人马赶到，看到的就是这样温柔的场景。
康熙想对十五说什么，想要责骂他行事莽撞，又担心他的状况。少女微笑着用口型对皇帝说：“他还是一个孩子。”
康熙轻叹，伸出手接过了渐渐平静下来的小儿子。十五阿哥已经忘了他的阿玛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记得这是他的父亲，可以安全地接受父亲的保护，竟慢慢睡了过去。
康熙有些别扭地抱着这个孩子。他历来遵守满人“抱孙不抱子”的规矩，从来没有抱过太子以外的皇子。可是这个时候，他真正感受到了一个娇弱的生命放心地在他怀里睡去。而这个生命，是他的延续，他的孩子。
长安没有仔细看这幅亲子图，眼睛却渐渐迷茫了起来。
残阳如血。
她径直奔到了那座大营。大营里关着她的天子官家。
她的天子官家好象知道是她，欣喜地跑出来，迎着她，伸出手。
她的心顿时洋溢着喜悦。
营救亲人，不管他的身份地位。
她也伸出手，想要把他拉到马上离开这个屈辱的地方。
就在两只手就要接触的时候，头上的乌云突然霹下一个惊雷，生生把他们的手分开。然后她失去了知觉。
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千里沙场之上，而是在云雾缭绕的蓬莱。
面前白发白须的老人，是指导她修真的道长，也是把她从一个快乐的公主拔到一个非人非仙的尴尬地位的人。
这个让她又敬又恨的老人对她说：“我早已告戒你，不可轻易干涉人间之事。否则你就会立即离开，而且会失去你所有痕迹。”
她挑眉，用不在乎的口气回答他：“他是我的亲人，我当初救不了母亲和太平，我现在不能再坐视又一个亲人蒙难。至于代价，已经几百年了，我早就看开了，我尽力了，就无愧于心！”
老人看着桀骜不逊的徒弟，叹息：“痴儿！你没想过这个代价不是这么容易的！你既然不在乎自己，上天又怎会要你付出你不在意的代价？这次你干涉太多，上天已经给你最大的处罚，夺去你最心爱的东西！”
“最心爱的东西？”她疑惑，而后惊醒过来，“公子！”
“不止这个，你回去看了就明白了。”
于是她回到临安，回到汴梁，回到那个沙场，明白了，都明白了。
一切都被抹杀。
她最爱的公子，她最尊敬的世叔，她最喜欢的哥哥姐姐们，都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也从世人的记忆中被抹杀了。
好象他们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她看做亲人的官家还在，可是完全不认识她了，甚至还害怕她。
她跪在地上哀哀地哭，三天三夜。
最后老人对她说：“人间如此纷扰，断人心肠，不如随我回蓬莱。”
“不。”已经哭不出来的少女倔强地回答，“这样断人心肠的人间远比没有心肠的蓬莱好，我情愿留在红尘之中，也不要到那个无情无义的天宫！”
“你又何必如此？你所在意的人都不在了。留在这世上又有何意思？”
“在你们神仙看来，这样的人世的确没有意思。可是对我来说，这个人世更值得我留连。就是因为我最爱的人们都不在了，我更要留下来。我还有他们的记忆，现在这个世界只有我知道他们曾经活在这个世上。离开人间去天宫，我就要失去这么宝贵的东西。我永远都不会和你走的。”
“你可知道这样既非人又非仙亦非妖？长寿不老，却要永世沉沦，永远摆脱不了这样的痛苦？”
“我不怕！即使永世沉沦，我也甘之如饴！”
啊，别想了。长安闭上了眼，心狂乱地跳着，连忙制止住自己的回忆。
当她看到周围的阿哥们奇怪的眼神，她颔首，浅浅梨涡掬了一泓清浅的笑意。但她远远地和他们划开一道不可迈过的距离。
如此说来，这些人是那些她仇恨并且征伐的敌人的同族后裔。
灭宋的金国，亡明的大清。
少女笑灿朝阳。
转了一个轮回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无法阻挡无法改变。
但她早已看开。
转身上马，亦不多言，兀自策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