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长夜未央（一）（1 / 1）

初到清宫的这些天里，她安静地待在英华殿里，足不出户，或者刺绣，或者读书，或者修剪花枝，或者只是歪在塌上浅笑着看小小的鸟儿在她面前打架争食，等待皇帝的决定。夜里，她就坐在庭院里，赏月听蝉。夜凉如水，她半梦半醒，沉浸在过去，不知现今身在何处。

而对于前廷对她的到来会有什么争执，长安完全不想理会。不论多少年，大臣们对她的看法不过就是那几种：媚上者借题发挥，说什么天降祥瑞，我主圣明；端方者斥她为妖魔，不可宠信，应逐出宫廷；或者还有人会对她感到好奇，想从她那里多问些长生不老的神仙秘方，拐着弯子想见她；甚至还有人以为可以借她给自己带来些好处。

她不想管他们的想法，却也不怕他们可能的手段。她不是一般的只能守在宫廷里的公主，对宫外所有事情都不知道的女子——她是华夏唯一的女帝则天皇帝的女儿。

她的母亲从来不避讳在她和太平面前办理朝政，甚至还很愿意倾听她们对奏折的看法。她们的父皇从来都不怎么管这些让他头疼的事情，他忙着生病，忙着瞒着母亲去找宫中貌美的女子。刚开始他还会对母亲说，不要让幼小的女儿们接触朝堂上乌七八糟的事情。可是母亲说，大家不愿理会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太平倒是很喜欢呢，且让她看看，也不过是好玩，臣妾自然不会把她们的话当真的。然后母亲很有深意地笑道：“若说是女子不得干政，那么臣妾便将这些折子放回陛下的龙案吧。”父皇啜啜地不敢再说，从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平的确很喜欢搅和到乌七八糟的朝务中，从小时候的乱喊一气，到后来越来越有条理地分析朝中大事。母亲常常笑着抚着她的脸道：“太平最像母亲啊。”

而长安恰好相反。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母亲和姐姐谈笑宴宴。从小到大，她从未对这些母亲和姐姐都很喜欢的朝政事情发表一言一词。她只是喜欢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母亲与太平。即使母亲有时候在听完太平的评论后，也来问她的意思，但长安带着纯真的笑容，轻轻地摇头。几次这样，母亲也知道小女儿真的对朝政不感兴趣，便不再多问。她只是喜欢看母亲和太平精力十足、自信满满的样子，更喜欢呆在母亲和太平的身边。

太平、长安，是母亲最贴心的孩子，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是大唐的两颗最耀眼的明珠，两朵娇艳的长安花。

母亲对她们的四个哥哥却一直都很严厉的，因此她们的哥哥也非常害怕母亲。只有她们两个，是所有人心尖上的宝贝，快乐地在大明宫中慢慢成长。

直到有一天，突厥王子指名道姓地求娶太平，母亲舍不得姐姐远嫁，于是和父皇商量暂且入道，避开吐藩王子的求婚。母亲带着太平到一座豪华的道观，长安也跟了去。那个道长，仙风道骨，本来是很闲散、好象什么也不在意的样子，但是当他看到长安的时候，眼中精光四射。他对母亲说，让这对小姐妹一同入道修行，也免得太平公主寂寞。母亲自然不肯。道长便请母亲与他到一间密室说话。过了好久，母亲出来了，目光闪烁，不敢直接接受她的目光，却又总是悄悄地偷看她。而长安一见到那个道长的时候，心里就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害怕，想逃，却逃不了。看到母亲这样，她知道完了，但是又不知道什么完了，只是绝望得可怕。

母亲最后还是把长安留下了。母亲离开的时候，抚着小女儿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长安记得很清楚，母亲没有像对太平那样对她说：“母亲会很快来接你的。”

没有。她一直等到母亲离开，一直都没有等到这句话。看着母亲远去的身影，眼眶里滚了半天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如母亲所说的，她很快派人接走了太平，却把长安留在了道观，连差使的宫女也一并带走了。

道观的日子悠长而无趣。刚开始的时候还有太平与她做伴。后来太平走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初时她还自己找些乐子，笑了一会儿，就嘤嘤地哭了——她想家了。她想母亲，想太平，想父皇，想哥哥，甚至还把宫中每一个人都想了一遍过去。即使有些宫女和内监的模样和名字都记不清了，可是她还是很认真地去回忆。还好她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孩子，母亲说过，在所有的皇子皇女中，只有她的性子和父皇最像。安静得不像大唐的公主。是啊，大唐的天之娇女一直都是艳光四射的，她的同胞姐姐更是其中翘楚。于是她渐渐安静下来了，安静地听道长（她一直不肯称他为师父）讲道，安静地趺坐修习吐呐。安静的日子久了，她都有些记不起宫中的快乐来。每次回想起和太平在大明宫玩闹的情景，好象都泛了黄，就像小时侯和太平在藏书阁中翻出的古旧纸片。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道长把她叫到跟前，说了几句口诀，让她背住，趺坐吐呐。她心中默念口诀——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然后她觉得浑身发热，好象周围都是火苗，小小的，不烫人，只是有些燥热。突然一阵清凉，张开眼，惊讶地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凤凰。她好奇地拍了拍翅膀，稚嫩的小翅膀扇起了一阵清风。道长鼓励地对她微笑。于是她试着拍打翅膀，居然飞了起来，虽然飞得不是很高，但是她还是开心得不得了。却没有发现道长脸上有些遗憾和伤感。直到晚上临睡前，她还是很激动。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曾经和太平一起跑去问母亲什么是凤凰。母亲笑着告诉她们，凤凰是众鸟之王。

“我的两个女儿就是大唐的凤凰。”母亲如是说。

“那我们会不会像凤凰那样可以飞得和天一样高呢？”太平兴冲冲地问。长安知道她一直想要从高处俯瞰长安都城。

“会的，等你们长大了就会飞了。”听到母亲这样肯定的回答，太平和长安都“啊”地欢呼起来，蹦蹦跳跳的。这时父皇刚好走过来，奇怪这两个孩子为什么这么开心。太平扯着父皇的龙袍欢叫着：“父皇，母后说我和长安长大了就会变成凤凰，会飞得和天一样高呢！”父皇笑眯眯地抱起太平，长安也开开心心地挤了进去。父皇抱起这两个小宝贝，笑着说：“是，是，朕的女儿就是凤凰，长大了会飞得高高的！你们就快些长大吧！”小姐妹紧紧地搂着父皇的脖子，幸福地笑着。她记得远远的地方，弘哥哥和显哥哥站在那里，弘哥哥掩着嘴，显哥哥傻呵呵地跟着她们笑。

啊，她真的变成凤凰了！她长大了！她非常想去找太平，去找母亲，去找父皇，去找弘哥哥和显哥哥！她想告诉全天下她真的可以飞了！她是大唐的凤凰了！她有些急不可待，只想着回去回去。现在她会飞了，道观里的人再也不能阻拦她回去了！她兴奋得心一跳一跳地打着快鼓。下了决心，马上按白天的方法，变成了凤凰，悄悄飞了出去。

夜幕丝缎一般柔滑，低低地垂在她的头顶上，远远地铺到天边。点点的星星近得好象伸手就能摸到。她第一次感到飞翔的快乐。

当她正快乐地向着她出生的地方——大明宫飞去的时候，突然听到梆子与铜锣落地的声音。这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异常尖锐，像一个尖尖的刺一下扎进了她的心里，刺醒了她心中的不安。她慌慌张张地飞走，结果又飞回了道观。她很快化回人身，急急地塞进被窝，衣服也不及换下，哆哆嗦嗦地打着颤。

第二天她战战兢兢地到道长面前，害怕会被责罚。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叹，很温柔地对她说：“过几日你母亲就会来接你了，你回去收拾一下吧。”她感觉好象是突然从地底跃到了天上，欢呼雀跃，蹦跳着回去了。

可是，当她真正地回去的时候，发现一切都变了。

父皇几年前就已驾崩了，弘哥哥和贤哥哥都先后不明不白地薨了——而她深锁道观中，什么也不知道，连父兄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憨厚的显哥哥登上了皇位，但是他对这皇位完全没有兴趣，简直是把朝政当成了游戏，哪里没有皇帝的样子。太平嫁给了一个叫薛绍的人，可听说驸马待她并不好，心高气傲的姐姐居然忍气吞声，伏小做低，然而没过几年，她那般深爱的夫君却是死在她的剑下，从此寡居的姐姐常常不愿回到公主府，而是留在宫中辅佐母亲处理朝政。母亲已经是太后了，权柄越发重了。初见时，白发点点，皱纹道道，眼光凌厉如刀，唇角总有一丝冷笑，不怒自威，完全没有当年慈爱的母亲模样，连她这个最受母亲宠爱的小女儿也吓得不知所措。

这些已经让她惊得说不出话了，可当她听到后面的消息时，更是全身冰冷手脚发凉！

众臣奏请母亲废了三哥皇帝位，直接登基为帝！四哥旦卧病在家死活不肯出门。而武三思等人提出请母亲登皇帝位的一个理由居然是——

前几日有敲梆人亲眼看见一只凤凰飞向大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