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二十章(1 / 1)
容若每天早早出门去画坊,晚上回家来吃饭,吃完饭就帮我干活,他什么都不让我做,唯一要我做的,就是快快把嫁衣做好。
比起刘兰芝“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的神速,我可以用奇慢来形容了,我的女工还被姜婶嘲讽了许多许多次,她甚至说她闭着眼睛背着手绣都绣不出这么难看的花儿来,让我非常汗颜。不过也幸亏有她手把手的教,我总算是在进步的,盖头上的花儿几番绣了拆拆了绣,已经很有样子了,用姜婶的话说,好歹我做个新娘子能不遭笑话了。
我之所以有这么大耐心和决心来反复的绣,也是因为容若给了我很大信心,当我很沮丧的时候他就安慰我说,绣不好可以少绣,什么都不绣他也不介意,他娶的是我,又不是盖头上的花儿。我依偎在他怀中,听着他轻柔的话语,却更加坚定了绣下去的念头——我一定要靠自己的双手,做他美丽的新娘!
生活的压力让我们的日子过得极其简朴,自从容若去画坊做事之后,我们的生活水平也逐渐提高了,甚至在容若倒班休息的时候,我们能够手拉手的出去玩儿。
逛街就算了,我们都不希望再招惹出上回饭馆里的事,所以繁华的街市我是不太敢抛头露面的,但是我们可以去爬山踏青,尤其采石场附近的山,树林茂盛,溪水潺潺,景色那是相当好的。
“表哥你看!”远处草坡之上,盛开着一大片白色的玉簪花,格外壮观,我一边指着一边回身叫他。
容若从离我十几步的地方笑着向我走来,手里拿着一大把我俩一路上采的各色野花。
没膝的草丛如一片绿色云烟,托起了他清俊的身姿,完美如玉雕般的面庞上,柔和的笑容不失英气——“销魂绝代佳公子”,我不禁深深佩服清代学人们对他的赞誉,现而今都有如此风范,想当年相国府邸乌衣门第,学识广博才华横溢的他,该是怎样的旷世光华啊!
“在想什么?”见我愣愣的看着他,他笑容更加柔和。
你真是太帅了!——我很想直接就说出这么一句,但是实在没好意思说,于是只对他笑。
“不采了?”他举起手中的花束,又问道。
“都采了这么一大把啦!”我看着五颜六色的花朵道,“累了,不采了。”
“到旁边林子里歇歇吧!”容若拉起我的手,向林子走去。
大柳树下,我们肩并肩的坐在一起,我把头靠在树干上,享受着带着青草香味的微风,有了些许困意。转头看容若,他手里拿着根儿柳枝,在土地上画着什么。我低头一看,他画的应该是个姑娘,圆圆的脸,长长的头发,笑眯眯的眼睛,很卡通。简单的几笔,那姑娘的发髻上多了一朵小花儿。
“画的是……”我嘟囔着。
“别动。”容若从刚刚我们采的一大束花里摘下一朵小菊花,别在我头上,一笑,“这回知道是谁了?”
“恩!”我点点头。
他又捡起柳枝,在地下的那姑娘旁边,继续画起来,又是一张圆圆的脸,男子的发型,依旧笑眯眯的眼睛,眼睛下面还用斜线加了点儿红晕。
“这个是你?”我问。
“怎么样?好不好?”
“好是好,但是不般配啊!”我端详了一下,“跟我弟似的,感觉小很多呢。”
“哦?”他有些惊讶,“这也能看出来?”
“是呀!”我大笑,“不过有你这样的弟弟,我也很荣幸啦!”
“我才不要做你弟弟呢。”他一撇嘴,“占我便宜。”
“哟——”我笑他,“让你当我弟委屈你啦?其实吧,我觉得,如果我有你这么一儿子,应该感觉挺开心的!哈哈哈哈!”
“呵呵,你就顺竿儿爬吧!”容若也笑了,把我揽入怀中。
“如果画在纸上就好了,那样我肯定要把它裱起来挂在床头天天看!”我仰起头来看看他。
“那是不是还应该题上几个字呢……”这大概是他在画坊受到的影响吧。
我想了想,捡起柳枝,在地上写了五个字:君卿爱容若。
“写的是什么?”
他如果不问,我几乎忘了喝过孟婆汤的他是不识字的。
“写的是‘君卿爱容若’。”我小声解释道。
他一愣,然后宠爱的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拿过我手里的柳枝,在那五个字下面,照着上面的样子,歪歪扭扭的又写了五个字:容若爱君卿。
字很难看,就跟小孩儿刚刚学写字的水平一样,尤其复杂的笔画使得这五个字的比例格外失调。
我看他写的这五个字,心中既甜蜜,又失落。
“你要没喝过孟婆汤就好了。”我喃喃的说。
“怎么?”
后世流传下的容若的手迹,我在生前是再熟悉不过的,他的字学的是诸体,又有自己的个性在其中,俊秀而润泽。身边的人经常夸我字很漂亮,但是我以为我的字再怎么漂亮也赶不上他的字,可现在呢……
见我不说话,容若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开了揽住我的手:“没喝的话,那便不是我。”
很不好的预感,我赶忙转换话题——
“今儿出门之前,姜婶儿在院子里拉着你说了什么?”
“说你越来越漂亮了。”容若淡淡回答。
“不许糊弄我……”
“真的,没骗你。”容若看着我,水一般的目光笼罩着一层雾气,“她说自打你开始做嫁衣她就觉得你越□□亮了。”
也是,喜事当前自然精神焕发。
“就说这个,没说别的?”
“还嘱咐我多陪你,不许有二心。”容若还是淡淡的。
“你会有二心吗?”我继而问道,我明白姜婶儿一定是怕我受委屈才这么说的,于是不禁想到了晴云。
“我有过二心么?”容若反问我。
“以前是没有过啦。”我想了想,佯做轻松状的说,“但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呢!”
“你应该相信我不会有二心的。”容若把我又拉回他的怀中,郑重的说,“姜婶儿可以不相信我,难道你也不相信?”
“我当然相信了。”我说着自己都感觉很含糊的话。
“你这个样子,我都没办法了——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么?”容若无奈的看着我。
“要是我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个样子了。”我眼泪汪汪的,我生前最大的罪孽,就是心里的你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容若一下搂住我,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白兄都告诉我了,还让我一定不要辜负你。”
“可是我感觉真的不塌实。”我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沾在他的衣襟上。
“为什么不塌实?”
“因为……”
“因为晴云姑娘么?”容若抬起我的脸,看着我。
我点点头。
“她只是我做事地方的老板娘,我从来没有对她有过什么别的心思,当然因为平妹妹的关系,我会比其他杂役要多帮些忙,但是真的没有其他意思。”容若跟我澄清道。
“她喜欢你吗?”我虽然知道答案,但是我想听听容若怎么说。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容若想了想,说道。
“你没问过她吗?”
“我为什么要问她这个?”
容若的反问让我哑口无言,我也觉得如果他走到她面前直接问她是不是喜欢自己,这实在也太缺心眼儿了。
容若看着我,叹了口气:“她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心里只有你啊!你还有什么不塌实的?”
道理我懂,如果没有见过晴云,如果不知道她是卢氏转世,我想我完全可以因为“我的心里只有你”而塌实下来,但是自从见过她,知道她是卢氏转世,这一世也依然爱容若,而且爱得那么痴,我就没法塌实了。
“如果没有遇到我,你会喜欢她吗?”我问。
“我遇到你了。”
“我是说,如果……”
“如果……”容若深沉的看着我,“如果没喝孟婆汤的那个我,和现在的我一起站在你面前,你选哪个?”
我回答不出,也害怕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只愣愣看着他。
他低下头,看着地上的那幅画儿。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说说那个我吧!”容若忽然又开口道,“你都喜欢什么呢?”
“还是别说了。”我害怕这个话题又让气氛不愉快。
“没关系,我也想听听到底是什么值得你喜欢——你我隔着三百年,你却能如此喜欢。”
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才好,其实本来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他,以前上学的时候,身边的同学都知道我喜欢纳兰容若,但仔细问我什么而喜欢,我却每每语塞,说不出个所以然。
半晌,我才慢慢说道:“你是个大才子啊,是那个时代非常著名的词人。”
“就因为这个原因么?历史上这样的人恐怕不少,单单就这么喜欢我呢?”
“还因为我好奇心强,当看过你的生平之后,我想更加了解你,于是就不停的寻找有关你的资料,越找就感觉越亲近,自然而然也越喜欢。当然了,你的词集我最珍爱,天天抱着读,而你的文集非常不好找,于是朋友帮我影印了一本,一直放在我枕边,就是我给你的那本《通志堂集》,那里面也有你三百首词作。”
“那书你竟然能带到阴间。”容若感叹。
“还是大白替我说的话,要不肯定带不过来。”
“恩,白兄的确好心。”容若点点头,“他还说有关我的事你都知道,很不简单。”
“是啊!”我高兴的晃晃脑袋,“你的词我全都会背!”
“三百首吗?”
“还不止呢,除了文集里收录的,还有散逸在外的一些,全加起来存世的,有近三百五十首。”
“背来我听听吧。”
“你真要听?”
他微笑着点点头。
这是我和他从认识到现在,第一次他让我背词给他听,虽然都是他的词,可他全然不记得,然而即便他全然不记得,那也都是他的词。我一直怕他就我喜欢哪个他的问题而较真儿,所以总不敢提一句,现在他竟然主动要求我背给他听,我真是又激动又忐忑。
“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我看着他,轻轻背道。
“真好。”
“啊?怎么好?”
“背得真好。”
“我还以为你说词填的真好呢!”
“虽然全忘了,但毕竟是我的词啊,总不好自己夸自己吧。”他玩笑着,“继续背吧。”
“恩!”
大柳树下,我斜靠在他身边,一首接一首的给他背,容若微笑着听着,虽然我知道他听不懂,但是我还是非常非常高兴,激动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有时候太激动了,声音都颤抖了,容若就会拉起我的手轻轻吻一下,用这种方式给我些许安慰。
“刚才那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背了大约二十几首之后,他打断我问道。
“你说词牌?《蝶恋花》。”我心里一顿。
“再背一遍好吗?”
“哦,好。”我放慢速度,“辛苦最怜天上月……”
我慢慢背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碟。”
容若点点头,向我笑道:“你刚才背的这些里,这首我最喜欢。”
“哦!”我点点头,已经笑不出来了。
“能不能再给我背一遍呢?”
我机械的点点头,重新开口:“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
这次背,容若微闭上眼睛,静静的听,而我则是瞪大了眼睛,使劲的看,我想看他会有什么不同的反应,为什么他最喜欢这首?他根本不知道这首的意思,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他写给卢氏的悼亡词,可是他现在这个样子,真不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我不能不又想到那个美丽的身影,想到晴云那哀伤的目光。
听我声音越来越低沉,容若睁开眼睛,问:“累了?”
我假装微笑的摇头。
“那也歇歇吧。”容若又吻了一下我的手。
我点点头,把头靠在他肩上,心事重重的闭上了眼睛。
“蝶恋花……”容若重复着这三个字。
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
“幸好你喝过孟婆汤。”我没有睁眼,难过的说道,“否则你一定不会喜欢我,更不会和我在一起的,我什么都不是。”
“为什么?”
“因为你有你的所爱。”
“你是在意我爱你呢,还是在意那个我爱你呢?”容若明显没有理解我的话外之音,而是又较真儿起来。
我睁开眼睛看看他,没说话。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是不同的。那个我再如何如何,也仅仅是前世的事,与而今无关。”容若淡淡的说。
而后我们又都沉默着不再说话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容若拉起我下山回家。
那一大束野花打了蔫儿,可容若却没有扔掉,依旧拿在手里,可能因为是他拿着,所以即便是即将枯萎的花,都显得别有味道,有一种哀伤之美、凋零之美。
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除了一些诸如小心、慢点儿之类的叮嘱之词,我们再都没开口,只是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但那也仅仅是前世的事,与而今无关。”——我想起了晴云说过的话。没错,的确都是前世的,可而今你们又重逢到了一起,是天意吧。无关吗?为什么你们说的话都如出一辙?真的无关吗?真的不会重现当年的一幕吗?你知道你有多爱她吗?你知道她有多爱你吗?你们的尘缘会不会在阴间重续?《蝶恋花》……我的心又变得格外沉重起来。
第二天,容若还是一大早去画坊,他刚走,阴魂不散的平小仙就来了,她来准没好事!我厌恶的看着她。
“你这个样子还真可怕。”那妩媚的眼睛带着笑意。
“你到底想怎么样?”
“昨天玩儿的好吧?”
我还是厌恶的看着她,既然你不回答我的话,我也没必要回答你的话。
“容若哥哥在自在谷的时候我们天天都可以上山去玩儿。”她的眼睛轻蔑的看着我,“而且那里的山水比起这里,就跟画坊之于采石场。他跟你在一起真是委屈。”
“在我还没轰你之前,你快走吧。”我终于忍不住了。
“哈哈!”平小仙依旧纯真的笑,“虽然容若哥哥不知道晴云姐姐是卢氏转世,但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否则他也不会对那首《蝶恋花》那么感兴趣了。他早晚会选择晴云姐姐的,快走的应该是你。”
平小仙狠狠的扔下这些话,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远远的,似乎又传来她的声音,那声音如同谶语一般:“你赶我走,他赶你走。罪过罪过,报应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