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八章(1 / 1)
我就这样回到了从前的生活轨迹中,然而却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生活轨迹中了。
虽然我间接的表示过离开城隍府邸的意思,但是很显然我是走不了的。我的理由无非是不想给老爷添麻烦,然而他的理由更充分,我如此虚弱需要好好调养,无论是汤药饮食还是身旁伺候,都没有比这里条件更好的了。白无常和冥玉显然站在城隍爷那边,而且他们的话里还能带着点儿另外的意思,每每那点儿意思总让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唉,都是看病惹的祸。
白无常有公务在身不能常来看我,但是每次来总来得很是时候,而且必能逗得我开怀大笑。
冥玉则几乎天天来看我,城隍爷也天天来看我。只是冥玉来我就算有些勉强也要爬起来跟她一起玩闹;然而城隍爷来我就尽可能的装睡,我知道他来了也不过略坐坐就会走。
毕竟,我是住在他的家里,所以,我就算再想避免面对他,也终究还是要面对他的。
他送给我一个丫头来做贴身侍女,其实就是我在他家里刚刚睁眼时见到的那个长了一张亲切小脸的姑娘,她叫如意。
“姑娘,该吃药了。”如意端着托盘走过来。
“我能不吃吗?太苦了。”我坐在床边,撅着嘴委屈的看着她。
“姑娘又使性子了。”如意开始诱惑我,“吃完药就有上好的栗子羹让姑娘吃个够!”
“不要不要,我真的不想吃药。”
“吃了药身子就能恢复得快呀!”她开始讲大道理了,“良药苦口……”
“我已经吃了好多天了,再也受不了了!”我打断她,皱紧眉头。
如意看着我,一笑:“姑娘当真不吃吗?”
“不吃。”我很坚决。
“那……”还是那张笑脸,“如意只好回禀老爷,请老爷过来……”
“我吃。”我又败了。
这个死丫头,她算是找着我的软肋了,这才几天的工夫就把我给摸透了,天生的公关才能。
“这就对了嘛!”如意把药碗放在我手里,“姑娘不为自己,就算为了老爷,也得保重好身子。”
这话说的……让我都没法接。
端着药碗看她,看到那小脸儿上写满了郑重。
喝完药我就强烈要求栗子羹伺候——如意笑我像小孩子——她笑起来可真亲切。
我一边吃着,一边看她收拾被褥拣衣裳。
她干活的时候偶尔也歪头看我一下,冲我一笑。
我从来都没把如意当过使唤丫头,毕竟在人间我也是个普通家庭长大的孩子,实在没被人伺候过,所以现在并不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况,就像刚才她的那种郑重的神情,倒让我感觉我们两个地位颠倒了一般,我真的很怕她训斥我,虽然我知道她不会,但是我就是怕,如同小孩儿做错了事情怕被家长骂一般。一般时候如意却真是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亲切自不必提,她的一大优点就是心细,特别有眼力价儿,仿佛我一抬手她就知道我要做什么就跟到位,公关才能莫非都有这种本事?
“姑娘的簪子很漂亮。”如意放好枕头之后把我用手绢包着的翠翘端在手里看。
“当然啦!”我的目光落在翠翘,一脸的幸福。
“什么来历?”她问。
“这个……是大白给我的。”我没说前因,只说了后果。
“信物?”她抬起眼睛看我。
啊?她的意思不会说是定情信物吧?
“不是不是!”我放下栗子羹,有点儿尴尬的赶忙摆手,“怎么会呀,哈哈!”
如意似笑非笑:“可是真的很像呢!”
“不是不是。”我忽然联想到如果白无常听到这话会是怎样一种怪异模样,于是乎哈哈哈哈哈张着大嘴大笑起来。
“姑娘怎么这么笑呀?”如意看着我,哭笑不得的说。
“我,哈哈,我是想,要是……大白听到这话……哈哈哈哈!”我忍不住笑声,“他得什么表情呀!哈哈哈哈……”
如意也轻声笑了起来,然后顿了顿,说:“那么,姑娘送给他的荷包,也没有别的意思了?”
我好不容易收住笑,天真的看着她,使劲摇了摇头。
如意笑了,非常真诚非常亲切的笑靥,照亮了我的心:“姑娘,你真的很可爱。”
啊啊?表扬我耶!很开心哪!我不禁又嘿嘿乐开了……
“姑娘——”
“什么?”我一脸灿烂的应道。
“别辜负老爷。”一脸郑重。
养病让我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我经常在午后坐在窗下,捧读《饮水词》。
也许,很奇怪,然而,是真的,我在想念容若的时候,会抑制不住的黯然神伤,甚至泪满衣袖。没有什么比他在我心里更重要,哪怕是我自己。
“君卿,刚才我路过偏厅,看见锦绣坊的师傅在那里候着呢,有好几个。”冥玉轻快的边说边走到我身边,“不是吧,又哭啦?”
我摇摇头。只是眼圈儿红了而已,所以很快就会没事。
“你别这样子呀。”冥玉拍着我的肩,好心劝慰我。
“恩,我知道。”我轻轻点点头。
“姑娘,是现在让师傅们过来,还是……?”如意把给冥玉倒的茶放在小几上,侧头请我示下。
“请过来吧。”我无心应道,情绪还没有从词中出来。
如意点头转身出去,冥玉拉着我坐下,问:“要给你裁衣裳你怎么也不开心呢?”
“这有什么可开心的。”我放下词集。
“锦绣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地方,可不是有钱就能使唤得动的。”冥玉不无羡慕的说。
“我不稀罕。”我站了起来,“再说,我穿那么好给谁看呀!”
“给老爷看呗!”冥玉打趣我。
“死丫头,瞎说什么……”我纂起拳头,红着脸就要打她——气她拿我开心,其实更气自己:这不是上赶着给她送话让她拿我开心嘛,自己真是笨到家了!
冥玉慌忙闪下身子,咯咯笑着跑开,我的拳头落了空。
转身要追,只见如意带着三个婆子进了来,让她们给我行礼。
锦绣坊到底有多高级我可能想象不到,我也不甚关心。前两天见过他们送来的料子,当时就看傻了。我觉得阳间烧过来的衣服就够好的了,至少我收到父母烧给我的衣服时,觉得件件都特别好看,然而见过锦绣坊的料子才明白,我做人是个平民,做鬼也不过是个平民,真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
婆子们准备着给我量体,冥玉摆摆手和我再见。
量体挺快的。可能是受过很专业的训练吧,我几乎都没感到她们碰到我,数据就在皮尺与纸笔间留下了,这令我好奇了好一阵子。
所以当她们告退,连同如意也找不见时我才发现,刚才窗下的椅子上,坐着城隍爷。
脸又不争气的红了,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愣在原地。
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听如意说,你读词读哭了?”他拿起了几上的《饮水词》。
“恩。”我边应着边走了过去。
“伤心人别有怀抱。”他把书递给我。
我接过书,抱在怀中。
他站起身来,扶着我的肩:“等身子大好了,再读,好么?”
我抬头看看他,他的眼中,无尽的柔情略带有一抹担忧。
“好。”我低下头,把书抱得更紧了。
那么自然而然的,城隍爷把我揽入了他的怀中。
我微微一惊,却没有推开他。
并非是因为抱着书占着手,而是我能清楚的感觉到,他是要安慰我。
不好意思、尴尬无措都消失了,我把头靠在他的身上,闭上眼睛。
心如一湖秋水。
安安静静的,长长久久的。
“真是太好看了,我都舍不得穿。”我摸着自己身上如云霞般的新装,拘束的说。
“姑娘就该这样穿才对!”如意一边给我梳头,一边从镜子里打量着我,“气色也显得清朗许多呢!”
“对嘛对嘛!”身边的白无常搭茬儿道,“我可不是来看戏的,我就是来看你的!旧衣裳有什么好看的,看就要看新衣裳!”说着嘲我做了个鬼脸。
“大白你又笑话我!”我一弩嘴,“我才不信好戏你会不看呢,台上的漂亮丫头那么多,哼!”
“我当然得看她们。”白无常说了实话。
我刚要得意得讥讽两句,他马上又来了句:“我们全得看她们,哪儿敢看你呀,你是老爷看的!”
“你!”我又羞有急。
“哈哈哈哈!”白无常笑着朝后蹦了两下,跳出我拳头的范围。
“姑娘别动,看疼着!”如意手里攥着我的一缕青丝,慌忙告诫。
“大白!你真坏!”我动也不能动,忿忿的啐他。
白无常更张狂的又蹦又笑起来。
现在身边都知道我的软肋了,拿城隍老爷逗我,一逗一个准儿。
“好啦,可以走了。”如意放下梳子,扶我起身。
城隍爷怕我闲呆着无聊,为了给我解闷儿,今天请了堂会来府邸。因为请了酆都城里最好的戏班子最好的角儿来,所以白无常扔下一个黑无常挑单儿,特意跑来凑这个热闹。
“冥玉跑哪儿去了?”我问。
“啊!梅先生!梅老板!”白无常掐着嗓子学着冥玉的激动样儿。
“哈哈哈哈,对了,我给忘了。”
阴间追星也是很飙悍的,冥玉这个粉丝当得上疯狂二字,一大早来了就扎后台不出来了,好不容易把她叫我这边儿,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没影了。
虽然是冬天,可近日格外温暖,如果不是如意把斗篷给我披上,我都忘了现在是冷着的。我们一起穿过花园来到花厅。
花厅前几天前就搭好了戏台,花厅布置得也很适宜。正中摆着一张葵花式桌,左右各一把扶手椅子,稍微靠后左右还有两组桌椅,桌上摆好了茶点,两边拢着炉火,侧窗上藕荷色的帘幕低垂,清雅明净。
“请姑娘安。”几个尚在垂帘子的丫头见我来了,一起上前施礼,然后垂手立在一旁。
“忙你们的吧。”我的示下一出,她们才又恢复了刚才的工作。
白无常在我身后啧啧赞叹。
“怎么了?”我有些奇怪。
“有气派啊!”
“什么呀?”我没明白。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君卿养病多日当刮脸相看啊!”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皱眉而笑。
“真是不一样了。”白无常略微正经了些。
“恩?”我似乎明白他指什么,但还是挑着眉头看他。
白无常没说话,只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有些掩饰的笑了笑——我掩饰的,是那种得宠似的骄傲,虽然我知道我不该有。
“老爷来了。”有丫头通禀。
我们都转过身,只见城隍爷带着随从顺廊子走来。
他一到花厅,除了我,所有在场者都矮了半截。
因为每次向他施礼都被他拦了,渐渐我便习惯了不施礼,冥玉曾经提醒过我这样做不合礼数,但是她的提醒一直没有改变什么。
城隍爷吩咐随从和丫头们都下去了。
“老爷,属下也来凑热闹了。”白无常乐呵呵的说。
“好,坐吧。”城隍爷点头应道。
“我去把冥玉叫过来。”白无常请示的说。
城隍爷点点头。白无常转身出去了。
我看着城隍爷,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伸手扶我走到葵花式桌一边的扶手椅上坐下。
“如意。”城隍爷唤道,如意过来,把毯子盖在我腿上。
“老爷,姑娘的手炉我落在房里了,这就去拿过来。”如意禀道。
“去吧。”
“是。”如意转身出去了。
花厅里就只剩下他和我。
城隍爷没有坐到桌子了另一边去,而是单膝跪在我面前,两只手握住了我的手。
“冷么?”他抬头问我。
我摇摇头,微笑。
一时间,我有一种女王的感觉。他就像古代欧洲的骑士一样,跪在我面前进行受封仪式。只不过本应按住长剑的手,给了我全部的温暖。
我把一只手从他的手掌里抽了出来,握在了他的手上,我和他都没有再说什么,都一直看着我们握在一起的手……花厅里,炉火烧得很旺,一点儿也不冷,天气也晴好得很,温暖如春。
不一会儿,该回来的都回来了,戏开场了。
戏单是早就定好的,我喜欢梅老板的戏,于是点了他的醉酒、挂帅,后来班主又推荐了两出见真功夫的武生戏。最后一出,据说是班子新排的历史剧《卿家颂》,讲的是汉武帝刘彻与名将卫青的故事,我听着有些意思,于是也点了。
果然如白无常所言,我们看戏,老爷看我。
虽然城隍爷的眼睛一直也都是看台上,但是很明显的,他的注意力在我这儿。至少我有意无意的看他的时候,我就一定能和他的目光对上。
我基本上习惯了他温柔的眼神,所以也能回一个自然的微笑。
花厅外的廊下,婆子丫头们也跟着一起看,气氛很是热闹。
我开心的,不仅仅是这种热闹,还有一种安定,非常塌实的安定之感。
也许这就叫气场吧,总之有城隍爷在的地方,就是感觉安定的地方。而现在,在这种呵护与关爱的安定中,欣赏着台上台下的精彩热闹,作为中心的我,真有说不出来的怡然自得。
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被惯坏了。
最后的《卿家颂》是出老生戏,演卫青的老生扮相格外好,嗓子更是绝妙,是个岁数不大的坤生,叫蕴玲。
班主看出我对这戏饶有兴趣,等谢了幕,就把她带到了我面前。
蕴玲上前作揖,我于是问了问她多大,唱了几年了这样的平常话,她很伶俐,倒真有几分男儿气。
班主见我很喜欢的样子,卖弄的似的说:“这孩子是个戏痴呢,别看年纪不大,对这出《卿家颂》是下了真心的研究过!”
“哦?”我又来了兴致,于是就凭我肚子里那点儿对大汉朝的知识,要“考考”她。
谁知蕴玲真是不简单,小嘴叭叭叭叭的,几乎把汉书都给我讲得细致入微,让我不禁自愧不如,啧啧称奇。
“没想到这孩子岁数不大,戏唱的如此之好,对故事又了解的这么深,真是可敬呢!”我赞赏的拉着眼前重彩之下英气十足的蕴玲,转头对城隍爷说。
城隍爷点点头:“赏。”
有丫头端过盖着红布的盘子,蕴玲和身后的班头赶忙跪下,蕴玲响亮的声音:“谢老爷恩典,谢奶奶恩典!”
啊?奶奶?我一怔,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听旁边带着笑意的声音:“再赏!”
我的脸又绯红起来。定定神转头一看,那带着笑意的温柔的目光,正好整以暇的看着我。
我的心,全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