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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六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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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

半人高的蒿草遮蔽了一切,远处雷声隆隆作响,利剑般的闪电划过深黑色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污浊的薄雾,一阵风吹过,森森的白骨时隐时现,四下里忽地有蓝绿色的磷火一亮一暗。除此之外,就是我——一个蓝衣的孤魂野鬼在飘荡。

我漫无目的的在天地间走着,时而停下来蹲在草丛中歇息。蹲下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摸我,全身一激灵——回过头看,往往是被杂乱的草肆意捉弄,或是白骨奸笑着我的胆怯。

从跑出来到现在不知过了多久,但我知道已经跑远了,酆都早已经看不见了。我庆幸自己能逃出来,孤魂野鬼算什么!不就是在荒野中呆着么,有什么的。

我还在走,因为不走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好玩儿的天性让我不时拔下几根枯黄的毛毛草编小兔子——毛毛草弄得手痒痒,我不禁傻笑起来,突然想起生前有同学曾评价过我的“自娱自乐”,说把我单独扔荒岛上也不会闷死,连捡根鱼刺儿都能当竖琴弹。现在果然是了。

我走不动了,就又蹲下去,怎么打发时间?不知道,兔子已经做了上百个了,玩儿腻了。

要是有冥玉在就好了,我们俩总是能找到各种玩儿的东西,一根绒线可以翻绳、五个梅子核可以抓子儿、更别说是象牙牌、九连环、或者纸笔书籍了……我想冥玉了,特别想。还想大白,他是不是接新鬼回来了?他们找不到我会不会想到我做了孤魂野鬼?他们会不会想念我如同我现在想念他们?

我掏出身上的翠翘——这是我在阴间最可宝贵的东西,我当然没忘了在换衣裳的时候把它揣怀里带出来。我把玩着它,慢慢的眼睛就湿了,我从来不怀疑自己喜欢容若是真的,但是我没想到自己真到了这步田地。漫漫的荒野中,不知是被自己感动了,还是被别的什么影响了,忽地,我放声大哭。

哭了一会儿,累了,我在草丛中寻了一块只能说还算干净的地方,蜷缩在那儿,睡了。

我是被雨浇醒的,哗哗的雨瓢泼在身上,却无处躲藏。风呼啸而来,我觉得自己已经冻得连头发丝都在颤抖了。

一道强光!

“啊!”闪电打在咫尺近旁的一根朽木上,我惊叫着跳起来。

轰隆隆!!炸雷在头顶放纵,我吓的抱着头伏在地上——“妈妈……”我蚊声的支吾着,泪水和着雨水,淌成了一片……

雨下了多久我不知道,因为我昏过去了。待我醒来,天地间回复了以往的神情,风更冷了,周围全是湿漉漉的。

我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没站稳,又跌了下去,再爬起来,却再也没了力气。我摸摸自己的额,烫。我是容易生病的,淋了雨,一定会发烧。

我只能卧在湿地上,身下身旁的蒿草无情的扎着我,我想自己死了算了,但马上就知道自己已经是鬼不可能再死了,我明白了那一老一少两个男子的话——我永远要受凄风苦雨的煎熬。

我又哭了,是害怕、是难过、是无望。

昏过去,再醒来,再昏过去,再醒来,荒野中无声无息。

我快渴死了,我也饿了——一般生病的时候我不容易饿,所以我判断我一定是很长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我逃出来了几天了?我病了几天了?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饿得难受,恨不得抓起身旁的草填在嘴里。可我甚至连抓草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闭着眼,没有泪,我现在不能想哭,要哭就更没有力气了。我养了养精神,使劲爬了起来。

爬了四五次,才勉强跪坐起来,四周望望,除了蒿草和风雨,什么也没有。

泪又下来了,我止也止不住,眼前一黑,嚯……

是雨,打在身上……

好疼,浑身都疼……

哭了,哭有用么……

容若?容若你要去哪儿?别走啊!我不让你走!至少让我看看你,至少让我看看——怎么是大白?大白你手里的是什么?翠翘!真的呀!大白你真好,真好——冥玉你怎么才来?是海棠花?给我的么?冥玉你知道它对我的意义——哎,冥玉你去哪儿?大白!大白你怎么也要走?不,不!容若别走!大白别走!冥玉别走!……

在不知多少次的昏与醒之后,我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因为我刚刚作了一个梦,好乱好乱的梦,头像炸开一样。

我一抖。

“别动,把水喝了。”一个不是很清晰的声音。

我睁不开眼,但是勉强让嘴开了个缝,几滴苦涩的水滑了进来。好苦,可那是水,是水。

慢慢地,我睁开了眼,一张脸从模糊变为清晰,一张不算漂亮,但是温和可亲的少妇的脸,她在冲我微笑。

我要张嘴,她马上说:“别说话,你太虚弱了,再睡一会儿,啊。”

我闭上了眼,她把我搂在怀中,像妈妈那样轻轻的拍着我的臂膀,一滴泪从我的眼角滑落了……

我又睡了一会儿,醒来她便给我喂水,我看清了那水,是从一块破布中拧出来的,我想那可能是接的雨水,但是脑子的混沌让我想不了太多,有水喝还有什么可想的。当然还有草根,可以吃,这也是她弄的,我这才发现原来蒿草丛中有的地方有些极小的绿色植物,她显然在找吃的这方面已经熟门熟道了。

我渐渐缓过来,尽管还烧得厉害,但是好歹有了点儿力气。

你是谁?——这是我最该问的话,我还没问出来,她就已经回答了:“我是个孤魂野鬼。”说着,她似乎轻笑了一下,“不过我本就是苦命,所以这日子对我没那么艰难。不像你——”她拉起我的手,“多白净细嫩呀,一个茧子都没有。”

我才注意到她那粗糙的一看就知道常干活的手。

她接着说:“我已经做了好长时间的孤魂野鬼了,哦,我是难产死的,但是好像阴差阳错,我本不该死,却死了,我也找不到黄泉路,寻不到酆都。这也许是我生前积德行善不够的报应吧,我只好做孤魂野鬼了。”她扶我坐在一块蒿草垒的草垫上。

“谢谢。”我有气无力的笑笑。

“对了,我姓梅,叫我梅娘好了。你呢?”

“我叫君卿。”

“你不应该是孤魂野鬼吧?看样子……”她顿了一下,打量我说,“你不像是……”

“我,我是。”

“真的?真不像啊。”她又一顿,“看来你的命也够苦了……”

我就这样跟梅娘认识了。后来才知道她比我只大一岁,十九岁那年嫁给本村的一个佃户,过着窝头咸菜的清苦日子,怀了孩子小两口高兴坏了,万万没想到结果会这样……

我很可怜梅娘,而她似乎并不太难过,而且我这个大累赘也让她没工夫难过。梅娘几乎一直是在照顾我,有时候我不知不觉流眼泪她就轻轻的给我唱歌,她歌唱得很好,虽然都是一些民间小调,但是别有韵味,我也就不知不觉忘了自己的心结。

日子就这么过了起来,我跟梅娘学怎么用衣袖接雨水喝、挖草根吃,风雨中我们相互依偎,对这位患难的朋友,我有说不出的感激。除了病痛的折磨,我几乎已经完全适应了孤魂野鬼的生活。

梅娘问起我的来历,我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说着说着就又哭开了,我的泪真的很不值钱。在我说的时候,她几乎用不相信的眼光盯着我看,但是我一哭,她就顾不得惊诧而拍拍我的手,清了清喉咙,小声的唱起了一支黄梅调。

听她唱的委婉动听,我不由鼓了几下掌。泪也止了。

“你以前自己这么呆着的时候,是不是也经常唱歌?”我问她。

“也不是,因为难得碰到你,我不愿意看到你难过啊。”她眼中充满了同情。

“我是自找的。”我低下了头。

“别这么说,这都是命不好!”

“梅娘,你就这么认命吗?难道你想当永世的孤魂野鬼?”

“当然不想,可……”她失望的看看我,“我努力过,可有什么用呢?我拼命的找黄泉路,找酆都,但是除了荒野还是荒野,没有引路的黑白无常,只凭自己的力量去找根本是妄想啊!”

“大白……”我沉默了。

“像你这样跑出来,想再回去也比蹬天还难了。”梅娘似乎为我惋惜,“君卿,你难道就真的甘愿做孤魂野鬼?”

我苦苦的一笑,点点头。

她不可相信的盯着我:“君卿,你怎么这么傻呀!天下哪会有你这样的痴情种?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鬼都不像个鬼,这是何苦呢!”

“梅娘,别说你不明白,我现在其实也不明白。我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容若,真的不明白,但是我就是那么那么喜欢他,哪怕搭上自己的命,也在所不惜。所以我不能忘掉他,真的不能,忘掉他我还是我吗?我不是我那是什么呢?我这么做完全是要对得起自己,对的起自己的心。”说着,我摸摸胸前,那有一道浅浅的疤,里面有我那颗被清泉洗刷过的心——没有洗干净的心,永远洗不干净的心……

“嗷——嗷——”

什么声音?!是、是狼么?!

我吓的浑身一震,张大嘴看着梅娘。

梅娘的眼里发着惊恐的光!

“是狼?”

“不!不是狼!”

“是什么?”

“食鬼兽!”

“什么?那是什么东西?!”

“比狼还可怕!狼吃人,食鬼兽吃……”

她不说我也知道,吃我们!!

“噢不!我们、我们——”我浑身冰凉。

梅娘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草丛深处拖,边拖边厉声的小声说:“无论怎样,别出声!”

她急忙的用高高的蒿草盖住我俩,紧紧紧紧地把我按在地上,马上她也趴在了地上。

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一种强烈的腐臭的味道,越来越近……

我吓的瞪大眼睛。

一头身形似牛、眼发绿光、浑身癞疮的怪物一点儿点儿走近了,它边走边从嘴里流出粘稠的黄浆,黄浆滴到地上“滋滋”的冒起白沫。它的嘴里——天!它的嘴里叼着!叼着一个婴儿的半条胳膊!!

我吓的已经没有了知觉,想叫,但是梅娘及时的捂住了我的嘴。

怪物走过我们面前的草丛,它的癞疮上淌着黑色的浓,口中的黄浆就滴在我半尺之外,我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又下起了雨。

雨打在我们身上,模糊一片。

梅娘把我抱在怀里,唤着我。

我“哇”的哭了。

梅娘搂着我,我哭个不停,哭声淹没在了雨声里。

原以为风吹雨打就够难过的了,我万万没想到我们还有这种“天敌”——食鬼兽——梅娘说这个怪物专吃鬼,而如果被那黄浆碰到,碰到哪里就腐蚀哪里。梅娘就曾亲眼见到食鬼兽攻击一个孤魂野鬼,当时她跟我刚才一样,也吓昏了过去。她说幸而那怪物没鼻子、没嗅觉,要不然我们想躲都躲不掉,但是我们没准儿什么时候就可能成为它的猎物——我怕,怕极了。

雨还在猛烈的下,我们又被冰凉的雨淋了个透透的——我冷,冷极了。

哗……哗……

荒野中电闪雷鸣,巨大的响声叫我的心缩得好紧好紧,不住的战栗。

我们俩都在颤抖。

雨不停的下,漫长极了,我觉得自己根本忍受不了,可是我们都要不停的忍受。我万万想不到逃出酆都竟然还有如此的绝境,我的确是把情况想的太过简单了,简单到愚蠢的地步。如果不是梅娘,怕我早已经不存在了,还哪里能想容若呢!我咬了咬牙,我必须勇敢面对,多存在一天,就能多记得他一天——风雨刁难我们,疾病折磨我们,食鬼兽蚕食我们——我们都是鬼,我们没有死的退路了,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就只能甘受罪。

我怕、我哭,可我不后悔,梅娘说我痴、我傻,我也无所谓。

除了给梅娘添麻烦叫我过意不去,我还是下定了心,要当孤魂野鬼,的确,我是没有想到孤魂野鬼的日子会这么凄惨,但是只要能不忘记容若,我就干!

几场雨,我的病加重了。

我病、我瘦、我脏,我真的连鬼都不像个鬼了。

食鬼兽又出现过几次,梅娘把我们藏的很好,但是我还是总被吓晕过去。我真怕什么时候自己就没了,或者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没了胳膊和腿,还被毁了容……

安全而无风雨的时候,我们也聊些闲话,梅娘跟我谈她的生活、她的丈夫,我跟她说我在酆都里的朋友,更爱说我的容若,那时候我们就像两个幸福的小女孩儿,但是话一收住,她就沉默了,我却总是泪流满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气从越来越热转而越来越冷,草根不怎么好找了,枯黄的蒿草遮蔽了一切。

“梅娘,天冷了,我们怎么过冬呢?”我把一颗草根放进嘴里。

“熬。”梅娘心疼的看看我,“冬天什么也没有,连草根也难得,只能饿着。”

“还要挨冻,是吧?”我问道。

“嗯,下起雪,恐怕真的是要……”

“我知道了。”

“你身子这样弱,怕更要受苦了。”

“我知道了。”

“我们趁现在应该多找点儿吃的,才不至于更……”

“我知道了。”

“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梅娘突然大声冲我叫了起来,“你就知道哭,就知道昏过去,就知道你的纳兰容若!你知不知道你实在很拖累?你知不知道整个冬天过得有多辛苦?你知不知道我们永远都要这样?你难道除了说‘我知道了’就没别的可说吗?!”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她在冲我发脾气,总是像妈妈像姐姐那样在我身边的梅娘,在大声的训斥我。我呆了。

她看着我,气鼓鼓的看着我,瘦得一条的脸上充满了怒意。

我俩都不说话,几乎是同时低下了头。

“梅娘,对不起。”我先开了口,“都是我不好。是我拖累了你,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你骂的对,我太自私了,根本就不佩呆在你面前……”说着,我又不争气的哭了。

“君卿,别哭……”她也哭了,抱着我的肩,“是我不对,你没有错,什么错都没有……”她哭的更厉害了,“我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冲你大喊大叫,我不是故意要吼你,可是君卿,咱们这日子叫什么呀!……”

哇……我俩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天地间,有风雨雷电,有荒野蒿草,还有两个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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