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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四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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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春意不知不觉中就在身边显见了,还是冷,但是少了许多凛冽。

好多天没有见冥玉和白无常了。实在闷的无聊,我就搁下笔,推开手中的两个档案袋和几张表格,出了档案部的大院,去刑狱司和衙门找他俩。冥玉正在水牢值班,出不来,叫个母夜叉带话给我说歇了班就去找我。而衙门口的衙差告诉我说白无常出去接鬼了,估计傍晚回来。

我只好回去,接着写报表。

傍晚时分,天色阴得可怕,雷声阵阵,不一会儿,大雨倾盆而下。

“哟,下雨了。”我望望天,看看墙上的大钟,“大白接鬼回来非淋着不可。”想到这儿,我从架子底下取了两把伞,出了门。

街上全是躲闪忙碌的身影,有些到店家里避雨,有些用手遮着头疾步往家跑。我穿着蓝底麻布的工作服,撑着油纸伞,向城门走去。到了孟婆的茶铺前,我向里张望了一下,没想到大雨天赶去投胎的还那么多,孟婆的铺子永远是阴间最繁忙的场所。

守城的鬼卒长的特别狰狞,但是看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从来要出鬼门关是要在茶铺喝完汤后,衣服后面贴个孟婆发的通行证或者由押送大员带着出城的,但是我是阴曹地府的当差,工作服胸前一个团绣的“书”字,就是我的职务——文书的标志。凭这鬼卒没有拦我。我径直撑着伞走出城门,走到奈何桥上,倚着栏杆等白无常。

听着雨声,看着陆陆续续从桥上经过的形形□□的身影——一个个淋得像落汤鸡一样,满眼就我这一把伞撑着,真觉得自己未免太过悠闲了。

桥下的血河发着腥臭味儿,我有点儿恶心。

一阵锣鼓声。

我望去,看见一队举着“回避”虎头牌的衙役和卫兵,一台四抬的轿子在队伍中间。前面两个衙役在把四下里妨碍队伍前进的都赶到一旁——衙役们都穿着蓑衣,像一群刺猬。大雨中,不大的官道上一阵大乱。到了奈何桥上,好几个要投胎去的被打得滚落桥下——我知道桥下的血河,又叫血池河,只要掉下去就永世不得超生,所以一般只有十恶不赦者才会在过桥时滑落下去,一般的是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的。

正在我发呆的一刹那,一个老妈妈因为脚步走慢了没躲开,也被棍子打到了桥边,眼看要掉下去……

“啊!救命!”她尖叫。

我连想都没想,甩开伞扑了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大妈!手,手!”我叫着让她拉紧我。

“救命!救命呀!”她挣扎着——她好重,又因为挣扎而更增加了拉她上来的难度,要命——眼看着,不但我不能把她拉上来,我还随时可能被她拖下去。

僵持不住,我慢慢被她往下拉,雨点抽打我的脸,我觉得自己胳膊都要折了,痛苦得无法形容。

“来,把那只手给我!”是大白!他冲那老妈妈叫道。

大白回来了!太好了!

我和白无常合力,把她拉了上来,他、她和我,都淋的水一般。

老妈妈再三道谢——她是要去投胎的,她哭哭啼啼的说什么都完了之类的话。我却一脸的严肃。

“君卿你没事吧?”白无常看看我。

我胡噜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忿忿的叫:“当然有事!是哪个烂了心的家伙?哪儿有这么走路过桥的——混蛋!别跑——!”我大吼着,一捋袖子,转身冲进城去——那队刺猬走的还不算太远。

“停下来!停下来!”我冲到队伍正前方,把胳膊举起来,拦着他们。

“臭婆娘,不要命啦!闪开!”衙差吼道,举着棍子,朝我打来。

“闪你的头!一帮狗奴才!”我虽然知道被打一定挺疼的,但是因为生气,所以也顾不得许多了。

也许是因为我一点儿惧色也没有,所以那两只刺猬愣了一下。

“哟,是个小文书呀,快走快走,别挡了老爷的轿。”其中一个认出我胸前的“书”字,虽然地位低下,但是毕竟同是给公家当差,他没打我,举着棍子,硬邦邦的扔过来一句话。

“我不走,你们狗仗人势,欺世横行,我倒要讨个说法!”——正义感之强,是我从不曾感受过的。

“好呀,吃了豹子胆,真横呀。”另一个虎着脸,举棍就打。

“住手!”白无常撑着伞从后面赶上来。

两个衙差见了白无常都一惊,毕竟白无常在地府的官职很高,衙差还是要给他一些面子的。

白无常从后面为我撑着伞,可我浑身早就都湿透了,连冻带气,哆嗦个不停。

“你们胡作非为!我看,吃豹子胆的是你们!……”我一肚子的愤怒瞬间变成了连珠炮,“你们以为自己在地府当差就能为所欲为残害无辜吗!?多少人生前忠良,本应下世得好报;多少人历经千难万险好容易得以超生,可你们的逞凶棒让他们尽落血池,永世受苦。难道你们就能心安理得、就能问心无愧?!你们的良心难不成都喂了狗啦!……”

雨哗哗的下,街上是那么安静,所有的目光都聚在我身上,我瞪着眼睛,瞪着一队的刺猬。

这时,从队伍里过来一只“刺猬”,蹭到白无常身边,嘟囔几句话。又回去了。

“君卿。”白无常拉拉我低声说,“算了,骂过了就算了,打狗还要看主人的,何况都替公家做事,别伤了自家和气。”

“我不!”我固执起来可是八匹马都拉不住的,“不能就这么算了,那么多条命啊!怎么能这么算了呢!”

“那你想怎么样?”白无常着急的问。

“可他们那是草菅人命!……”

“什么人命?这里哪有人?分明只是鬼!”

“……”我仿佛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在阴间,在这儿没有尊重生命保护人权这样的说法。确切的说,阴间里都是死人,都是魂魄,阳间的法规和道德在这里都不起作用——在哑口无言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阴曹地府里我这种正义感是禁不起推敲的。

我脸一下红了——明明我没有错,为什么反而会脸红?

“草菅鬼命也不对……”我声音变小了,正义感消失了。

该死的!

我有些茫然无措。

白无常把我拉到一边儿,那队刺猬走了。这好象都在我一转念的时候。

“君卿,我们走吧。”

我转身看看刺猬们的背影。

“大白,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不,你好象没有什么错,尽管对的也不完美——至少没有个完美的收场。”

“哈哈。”我看着他,他的话和表情让我觉得很可笑。

“君卿,你知道你拦的是城隍老爷的出巡轿子吗?”

“我想可能是吧……大白,会有麻烦吗?”

“不会。”他做个鬼脸,“你是不是刚才拦队伍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想过后果啊?”

“你觉得我冲动起来不管不顾是不是?”我反问一句。

白无常拉着我往档案部走,雨基本上停了,他收起伞。“有点儿吧,呵呵,虽然我也不认为他们的做法对,但是像你这样冲过去质问,倒真很出乎意料。”

“我这样很白痴很可笑吗?”我问。

“那倒不会,因为你的举动比较出格,所以只会觉得你很怪,有些吃惊。啊,你别泄气嘛,还有很欣赏你的呢!”

“别跟我说是你,你那是在安慰我。”我相当明白他怎么想。

“还有咱们城隍老爷。”白无常蹦蹦跳跳的说。

不会吧,我耸耸肩,不再说什么了。

“你竟然跑去拦城隍老爷出巡轿子?!”冥玉一副惊恐万分的样子。

我躺在床上,一边把玩翠翘一边冲她傻笑——因为淋了雨,我回去就开始发烧,冥玉歇了班来看我,现在她就坐在我床边,听我讲这场有点儿戏剧性的事件。

“你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啦!”我笑着伸手去接。

“别开玩笑了!”冥玉一推我手,“你怎么那么大胆子啊!”

“反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闭上眼睛,“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哪儿做的不对,我明明觉得自己是有理的,可偏怎么也说不明白,真是的。”我强笑一下,“而且现在我在生病,要责怪也得等我病好了是不是?”

“好吧,你安心养病吧。上边儿不怪罪什么就谢天谢地了,我只是替你后怕呀。”冥玉帮我掖掖被脚。

我睡了。

门外乱糟糟的,难道是我在做梦?我的头昏沉沉的,只听耳边有声音轻唤:“君卿姑娘,君卿姑娘……”

谁这么烦啊!我最讨厌被吵醒了,何况我现在还发着烧,我迷迷糊糊的问:“谁啊?什么事?”

一张笑得像花一样的大饼脸。是档案部管生活起居的一个婆子。

她没容我反应,就一边扶起我一边笑道:“君卿姑娘,你可是造化大了,城隍老爷来看你来啦!”

说着,好象一个男的走到我的床前,早有婆子搬过凳子来请他坐下。我睡眼惺忪,脑子根本不清醒,有点儿痴呆的望望他。

他那么一笑。

我低下头——不是不好意思,是困。

有婆子侍立、有婆子挂帐子、有婆子端茶倒水——好象整个档案部小院里所有的婆子都来我房里了,只觉得这个屋子从没这么热闹过。

“你们都下去吧,姑娘病着,要清静些。”这个声音好听,但是威严。

婆子们退去,只剩下床上犯困的我和床边看我的城隍老爷。

我还有点儿迷糊,歪着头看他。距离近,真清楚:他大概三十出头吧,眉目端正,神情和善儒雅,可能是着便服而非官服吧,感觉挺平易,但有一点似乎是无法用衣装掩盖的——他通身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派,即便不是城隍,也绝非等闲之辈。

“多谢老爷关心。”我半天挤出这么句话。

他笑笑:“本想来探病,谁料反而给你添烦。请大夫看过了没有?”

“还没,不要紧,没什么大碍。”我一本正经答话。

“雨那么大,又淋的透,这一病不会轻的,还要多加医药调理才是。”声音真温柔。

我点头称是。

“那天你……”他欲言又止。

“冒犯老爷罪该万死,念我无知恳请宽恕。”我像在背台词儿。

他顿了顿。说:“我并没有怪你。”声音温柔的我觉得浑身不舒服。

我斜眼看看他。

说实话,我要不是病着,可能能表现的完美些,比如行个礼拜一拜,笑容满面的恭维城隍爷几句宽宏大量、胸怀日月的好听话——没有不喜欢听恭维的,即便有些恭维让人听着恶心,尤其是“领导”。

我病着,所以也许是烧糊涂了,我没有恭维,甚至没有感谢,我不很认真嘲弄似的笑一下:“那就好,本来我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我只是凭良心去做罢了。你不罚我我很高兴,不过好象老天爷没你那么和气,看看我现在,呵呵。”说着,我无力的用胳膊支着身子动了动,想换个舒服些的姿势。

城隍爷起身,从一旁的椅子上拉过一个垫子,放在我背后。我靠上去觉得挺舒服,于是仰起脸,冲他眨眨眼,淡淡而笑。

仿佛是无意的,但是绝对自然的,他抬起手,把我脸庞滑下的一缕半长不短的青丝别在耳后,凝视着我的眼睛,淡淡而笑。

如果我是在看爱情小说,我一定希望剧情接下来会是美丽的圈点叉星号,但是小说毕竟是小说,一旦情况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故事中,一切恐怕还来不及感受有多美就已经被浑身锁紧的神经弄得手足无措了,所以古人才无奈的把这种现象解释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呵,哪里是“惘然”,纯粹是“尴尬”,不折不扣的尴尬,或许惘然就等同于尴尬吧。

我的尴尬让我把头低的不能再低,我的手指接下来做着无聊的动作——捻袖口,而且,聚精会神。所以我好久之后才发现他也不比我好过多少,他的动作很优雅,但是可惜同样无聊——转杯盖,而且,专心致志。

我知道我们的思路汇在一起了。

庆幸自己病着,我在发烧,所以脸烫是正常的。

大约过了半盏茶工夫,凝结在空气中的沉默已经让我难以忍受时,一个婆子进来禀报说新鬼到案,该审了。

稀里糊涂的,不知又说了什么话,他走了,我躺下了。

我摸摸自己的脸,可以摊鸡蛋了。我想我完了,这样高烧一定会烧出毛病的。

不过我的病却没过两天就好了。因为酆都最好的大夫被请来为我把脉开方子;档案部里的婆子差役里里外外都像中邪似的尽心伺候我——我以前也生病,他们照顾的也周到,但是总不像这次这么卖命;还有就是冥玉……

“你这假放的真怪。”我拉她一起坐在床上。

“可不!”冥玉重重点了一下头。

一个婆子过来插话:“君卿姑娘,药煎好了,有什么事就喊我,我在隔壁。”说着,把一个盛药瓷碗放在我手中,出去了。屋里我和冥玉继续说话。

“可不,我们牢头儿跟我这么说:‘冥玉呀,前些日子辛苦你了,从今儿起给你放三天假歇歇吧。你不是有朋友生着病吗?去照顾照顾她!’听她那口气,好象我这假专门是为你生病要我照顾才给我的。”

“你们牢头儿平时不是最苛刻冷血吗?这回怎么发慈悲了?”

“才怪!她才不会这么好心肠呢!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就给我假。”冥玉瞧瞧我,“我怎么想怎么觉得——鬼一定出在你这儿。”

“不用出,我本来就是鬼啊!”我一边喝药一边笑。

“但是咱俩又不在一块儿呀。你和我分管的事虽然都是衙门里的,可也离着八丈远呢!啧,真是蹊跷。”

“哇,这药苦死了!”我咒骂一句。

“得了,华大夫的方子啊!酆都多少生病的,有的病了几世都无缘见他一面呢,你不过是淋了场雨,就能请到他来出诊,知足吧!——还嫌药苦!?”她一副告诫我身在福中要知福的样子。

我一吐舌头,捏着鼻子灌下去了。

“君卿,你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冥玉帮我把碗放在一边的桌案上,问道。

我觉得了,所有事都发生在我身上,我怎能不觉得?我不光觉得,还知道原因——我不仅敏感,而且十分聪明。只可惜我心里再怎么明白也无法说出来,有什么话都到了嘴边,却生生卡住又咽回去了。我没有勇气把心里的明白说明白,所以现在我面对冥玉,就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我拍拍冥玉的手:“管他什么对劲不对劲呢!反正假给了三天,那我们就好好玩儿三天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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