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 / 1)
其实她一点儿也不像苏泠。 相貌不同,性格更不同。
可是,在青丘的街头,当他第一眼看见那个淡如雪莲的身影,他就知道,那一定是她。 为什么?
穆天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疑问。他一直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不知为什么,忽然间,他感觉到了困惑。
为什么在他心里,她们两个人始终重叠在一起,无法区分彼此? 难道只是因为,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已经无法从他灵魂深处分割去的缘故吗?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耗费了那么多的力量,却没有能够找到她呢? “为什么我会有第七世?” “哎?”穆天愣住。
“为什么我会有第七世?”流玥重复了一遍。她没有回头,甚至步伐的节奏也没有丝毫变化。 穆天一时没有作声。
因为我的缘故。他可以用这么几个字回答,大概,流玥心里也多少猜到了一些真相。可是,如果她再追问下去呢?她再追问千年前发生的那些事呢?他该怎么回答?
流玥是个很淡漠的人,她不感兴趣的事就不会多说一个字,但她也是一个很执着的人,她想要做到的事情她也绝不会放弃。 “我的第七世跟你有关系,是吗?”
穆天叹口气,然后苦笑:“是,是跟我有关系。” 一个人,明知道前面是悬崖,再走一步就粉身碎骨,可是却别无选择只能笔直往前。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穆天现在总算明白了。 其实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别的选择,他可以说谎。 穆天不是个老实人,他也说过很多谎话,骗过很多人,但是有一个人他从来没有欺骗过。
前世没有,今生也绝不会。 所以,如果流玥继续追问下去,他一定会把事情源源本本都说出来,即使他知道说出来之后,就真的会失去她,无可挽回。
然而,流玥没有问,她又恢复了沉默。 两人依旧一前一后地走着。 不变的节奏。 不变的距离。 夕阳熄灭了最后的暖意,树林中吹来的风仿佛阴寒的刀刃划过。
穆天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神族的体质本来最惧阴寒,自从进入异界,他重伤未愈,又过分耗费体力。无论他的法力有多强,这时候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的血管里就仿佛有无数根冰针,冷汗顺着他的后背不停地淌下去。
他还在极力控制自己,然而他的身体越来越重,两条腿却绵软得仿佛快要融化了一般,难以支撑。 穆天正想说:“停一停。”流玥忽然加快了脚步。 快得他几乎无法跟上。
就好像她感觉到了前方有什么在召唤。 可是,穆天极力地朝前方探望,却只看见沉沉的暗夜。 “流玥……流玥!” 精族祭师似已完全听不见,径直向前。
穆天只好勉力提气。这时候他才发觉,今世的流玥不但剑法很好,步法也是一流的。以他眼下的情形,竭尽全力也无法缩短任何距离。 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真要命。
但是再无奈也没有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急掠而去的身影,有如拂过夜色的一团淡蓝的雾气。 前方忽然出现了灯光。
长长的一串,如星点般连绵,像是逢年过节时,大庄园墙头悬起的灯笼。 流玥朝着灯光奔去,没有丝毫的迟疑,仿佛那正是她寻找的地方。 穆天尽力跟住她。
然而,他心里忽然起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模模糊糊,飘忽不定。 灯光越来越近。 果然,一座庄园的轮廓渐渐出现在灯光中。
庄园的大门很高大很富贵,但是再高大再富贵,穆天原本也不会看在眼里。可是,他一看见这座大门,心里便猛然一震,就好像被人狠狠地捶了一下。
那门的两边,各卧一头石兽,左边的石兽九头,右边的石兽九尾。 他终于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 流玥已经跑上了大门前的石阶。
穆天很想叫住她,然而他张开嘴,声音却涩在喉咙里,全然发不出来。 门里的人仿佛早就已经知道流玥将要到来,当她刚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大门便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穆天眼看着那个淡蓝的身影消失在门里,就好像有只手把他的心一点点掏出去,胸口越来越空,越来越冷。 这种感觉两百年前他曾经经历过一次。
那天,他最信任的圣皇殿侍卫失魂落魄地从玄灵谷回来,告诉他,失去了精石的下落。 所有精族的祭师,在六世轮回之后,最终都会化入无形无质的虚空。
但是千年之前,他不顾一切地硬留下了苏泠的魂魄,将她带出了异界。 他又从精魄的手中盗取了精石,将那魂魄注入。 而后,他将精石交付给他最信任的侍卫。
他用两三句话就把经过解释完了,但那侍卫的脸色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缓过来。 大概任何人听到他这样说,脸色都不会好看。他们心里可能都在想,这个人疯了。
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但是无论如何,他也要试一试。 那本是他最后的希望。
如果可能,他宁愿自己守护在玄灵谷,等待五百年的时光,等待精石汲取日精月华,等待有一天重新看见刻骨铭心的笑靥。
但是他不能,他毕竟还是神君。所以,他只能留在圣皇殿,等待。 算来,离五百年,不过还差三年而已。 “一眨眼……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侍卫脸色苍白,语无伦次。 “陛下,处死我吧!” 他沉默着。 九死一生的冒险,五百年漫长的等待,眼看将要来临的希望,却在最后一刻被掐断,那种滋味又有谁能够忍受?
如果是以前,他肯定已经将这个人杀了,但是他没有动手。因为他如今已经变了,他绝对不会随便地对一个人动手,不管那人做了什么事。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
过了很久,他挥手让那个侍卫走了。 空阔的大殿里,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仿佛这世界,也只剩下了他一个孤零零的人。
刺骨的寒意从血脉深处涌出来,一瞬间,寒冬降临了温暖如春的圣皇殿。他被这寒意逼迫,在不由自主间缩起身子,越缩越拢,紧紧的紧紧的抱住自己。 失去她了。 他知道。
失去她了。 在异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只是不甘心,所以非要试试。 后来他费尽各种力气,动用一切可能的力量,却始终找不到她的踪迹。
他一次又一次地听取失望的结果,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冷静,因为早已经明白不会有结果。 她不肯回来。
她不会原谅。她最后的眼神那么痛苦那么依恋那么绝望,就像看着一个魔鬼,心爱的、不可原谅的魔鬼。爱着又恨着,像火与冰交叠的折磨,谁会想要回到那样的痛苦里来?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所以,注定会失去她的踪迹。 那不是别的任何人的错。 那只是他自己的错。 ×××××××××××××××××××× 大门又缓缓地合拢。
漆黑的门扇,一颗颗铜钉在暗红的月光中就像无数嘲笑的眼睛。 穆天慢慢地走向那扇大门。 当他踏上第一级石阶,沉重的脚步就仿佛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但是当他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便有力了许多。 当他站到石阶的最高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吃饱、睡足,精神好得不得了的人。 他伸手去推开那扇门,没有丝毫的犹豫。
门动了。 然而,不是打开,也不是关得更紧,而是——“流动”! 漆黑的门扇仿佛突然间失去了实体,连同那无数颗嘲笑的眼睛,扭曲,变形,便如同被手指搅动的雾气流动。
雾气便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越流越快,在穆天的身周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漩涡。周遭的一切,高墙、灯笼、树木、门旁的石兽……甚至连穆天脚下的石阶,都被飞快地吸入。
穆天没有动。 那漩涡越转越快,越逼越近,如同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随时会将他吞噬。 但是他始终都没有动,就像一尊石像,淡然地注视着眼前飞转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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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故人
巨大的漩涡就像一只越来越密的茧,将他从头到脚地包裹住。可是他的神情却如同石雕。任何人都无法从他脸上猜到,他此刻在想些什么。突然,旋转的一切停止了。就在一瞬间嘎然而止,烟消云散。大门、铜钉、高墙、灯笼、石兽……一切都消失不见,便如同从来不曾存在。夜空清澄,连一丝云彩也没有。暗红的月光静静地笼罩着大地,空阔的山坡上,穆天独自伫立,依然还是原来的姿势,依然还是原来的神情。庄园不见了,连同刚刚走进去的流玥,一起不见了踪影。树林也不见了,他的脚下只有一片草地。然而,他却像完全无动于衷。眼前一切诡异的变幻,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在他眼里。风吹过,山坡的另一面,传来一声叹息。那声音又干又涩,就像从一个千年没喝过水的喉咙里发出来,倒更像一声干嚎,让人听了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叹息声还没有消散,一个很瘦很长的白色人影出现在山坡顶端。他的个子其实本不是很高,但他实在是太瘦了,所以看上去特别地长。他身上那件白色的长袍窄得只能勉强塞进一个六岁孩子的身子,可是穿在他身上却空空荡荡。如果说平常形容一个人“瘦得像竹竿”是夸张的话,那么这样形容他也是夸张——大多数竹竿都比他胖多了。不但瘦,而且干枯。别的瘦子瘦得皮包骨头,而他的皮都陷进了骨头里。所以他的脸看上去就像一个骷髅,只是比骷髅多了两只会动的眼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