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1)
穆天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一点一点地缩紧。他当然已经觉察对方来者不善,更知道来人选择的时机绝对不是巧合。自从进入异界,甚至更早,从在东荒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感觉到黑暗中的对手就如同一个对局的高手,一路的陷阱伏击,不断试探,只是为了寻找时机,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
现在,是不是这可怕的对手认为这个时机已经来临? 然而他的脸上却又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绝非是种掩饰,连站在他身边的流玥都已感觉到他的平静和松弛,只有心中真正没有一丝恐惧的人,才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流玥当然也知道这位同伴的神经比别人粗一些,只不过大家都认为那是因为他的脸皮比别人厚一些,但是现在她才明白,他的神经确实比别人坚韧。
流玥的手本来已经紧紧握住剑柄,掌心已经隐隐渗出了汗,可是忽然间,她像是受了他的微笑感染,手指不自觉地松弛了几分。 夜更黑暗。
就如同乌云遮目,连枝叶间洒落的零星的微薄的月光也消失了,甚至连篝火也已失去了光焰,这一方天地仿佛沦入了比夜更深的黑暗。
可奇怪的是,两个人却都看见了迎面渐渐走近的黑衣人。
他的脸,苍白得仿佛从来未见过阳光,眉眼口唇都像是用浓彩画上去的,有种刺目的美。他的人,阴冷得像从万年寒冰中化出的精魄,然而他如暗夜般幽深的眼眸中,却闪动着火一般的光芒。
那是仇恨的火。 他们两人曾从同伴的描述里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只不过他的面容一直隐藏在黑色的斗篷下。然而现在,他已甩开了那件披风。
他故意将自己的面貌展露出来,是不是,已将面前的两个人视为死人? 但是,穆天根本没有去想这些事情,他的心中已是一片空灵,没有任何杂念。
无论面对多强的敌人,他都能在最短的时间让自己进入这种状态,几乎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一种本能,所以他才能一直活到现在。
流玥的手又已握紧,她整个人就似一张渐渐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那人走近一步,又一步。
她本来还有一些紧张,然而离出手的时刻越近,她反而越来越镇定。她当然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比以往遇到的任何对手都更可怕,但她一定要试试。
那不仅仅是为了保全自己和同伴的生命,也为了这一世她心里始终不变的愿望。 她希望自己是一个有资格与翼风并肩的女人。 所以她决不允许自己软弱和退缩。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来人现在距离她出剑的范围还差七步。还差七步,即使不能够一击而中,她也已想好了十几种变招。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穆天忽然动了!
他出手的第一招,居然是攻向流玥的。 她只觉得眼前一花,右臂一酥,手中的剑竟已到了穆天的手中。 他轻笑,“一命还一命,这次让我来。” 话音未落,剑已刺出。
流玥只觉得眼前陡然一亮! 来人可怕的阴寒之力,原本已将这一方天地笼罩在比无星无月的夜更深得多的黑暗当中。然而这一剑刺出,便如旭日破云而出,顿时劈开了黑暗。
那绚丽得如同梦幻般的光华,几乎令人无法相信那是真实的。 但,面对这样的光华璀璨,来人并未流露出任何的畏惧和退缩,他的嘴角甚至闪出了一丝冷笑。
这一剑虽然绚丽,但那光华之下,力却不足。任何人,在那样的重伤之后,即使还能催动这样一剑,也已是强弩之末,绝对不可能维持足够的力量。
所以,他有完全的把握破这一剑。 他等的,原本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因为他不仅仅是要杀死这个人,还要摧毁他!他要让这个人在死之前,尝到足够的痛苦和耻辱。
穆天手中的剑,几乎已经刺到了黑衣人的眉心。 也就在这一瞬间,黑衣人突然向旁边一闪,同时,手中的剑也扬起。 他的剑就和他的人一样阴寒,如同一片乌云,遮蔽了阳光。
这一剑并非攻向穆天的人,而是攻向他的剑。 来人既然看出他的剑力已不足,这一出手便是要迫他弃剑。 穆天似已看出他的企图,中途变招,剑势向下一沉。
这变招也在对方的预料之中,那乌云已将旭日完全遮蔽,无论他怎么变化,都已在阴云笼罩之下。 然而,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一件事情。
穆天的这柄剑,是从流玥手里夺下来的,那并非一柄普通的钢剑,而是一柄软剑。
他原来用的剑和剑法都刚硬已极,来人算准去势,必要迫他弃剑,却想不到,那刚硬已极的一剑忽然变得像蛇一样柔软。
柔软的剑去势总要稍微慢一点儿,来人原本也是来得及变招的。只可惜他太过自信,因为他知道穆天已经受伤,也因为他很了解穆天的为人,知道他是一个何其骄傲的人,却想不到他使出的这一剑,全然就是一个诡计。
等他想明白的时候,那条蛇已经缠上了他的手臂。 持剑的手臂。 然后,就听见“叮”的一声,剑落地,磕在石头上。剑柄上,还握着那半截手臂。
来人原本苍白的脸突然间惨白得像透明一样。 虽然剧痛,但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后退、隐身,转瞬间已消失在黑暗中,没有丝毫的迟疑。 穆天也没有追。
他站在原地,努力地想要挺直身体,可是腰却越来越弯,终于,不支地跪倒,大口吐血。血绵绵地滴落,和对手的血混在一起。
血好像带走了他最后的力量,他用手里的剑杵着地,可是从那柄软剑已借不到任何力,他的身体越来越弯,弯得像只煮熟的虾米,索性,整个人都躺在了地上。
流玥走过来,默然片刻,说:“你重伤未愈,法力不足,不应该勉强用这样的剑招。” 穆天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他一笑,血又从嘴里涌出来,但他还是不停地笑着。
“我说,求你个事……” 流玥眼波微微一闪,轻声问:“什么事?”
他横过手臂,遮住眼睛,只露出嘴角的苦笑,“千万别告诉别人,我自己把自己震得吐血,这也太他妈的丢人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恍若睡着了一般。所以也未曾看见,片刻的怔愣之后,流玥眼里慢慢流露出一缕异样的神情。 ×××××××××××××××××××
已经有很长的岁月,她的那双眼睛,就像高山绝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始终是那样冰冷。 总觉得这样,才不会显得软弱。
因为一直希望自己坚强,太希望,所以极度地害怕软弱,哪怕只是流露出丝毫。渐渐地,让冰冷成为习惯。
她从未想过改变这习惯,可是,当穆天夺下她手里的剑,刹那间心底里有什么松动了。 穆天的胳膊从脸上滑落下来,他的双眼合拢着,然而流玥却仿佛依旧能看见那双幽深的眸子。
这个人,他可以嬉皮笑脸、莫名其妙,但是当他看着她的时候,他眼里的神情却始终都是认真的。只不过,那些认真的神情总是藏得很深,而她原先也根本没有注意过。
原先她不喜欢穆天,甚至有点讨厌。
她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就像此刻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以前一直看不到的,忽然间就看到了。连同过去的日子里发生的种种,也都叠合在一起,变得清晰起来。
所以,他总是最先觉察她的危险,就好像他生了一只眼睛在她身上。 所以,不管曾经有过怎样的误解和拒绝,当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来到她身边。
其实,她也不喜欢被救的感觉,但她的心毕竟不是真正的冰冷,一个人那么样拼了命来救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只是,她却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如同有一阵风吹过,拂乱了心事。既不知那风从何处来,也不知该如何收拾起。
她的人生,从十岁那年起,就一直清晰。要干什么事,要走哪条路,要做怎样的人,她始终都明明白白。可是忽然间,明明白白的心事模糊起来。
这种感觉对于她实在太陌生,一时间让她不知所措。 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终究不得头绪,无声地叹口气,把凌乱的思绪抹到一边。
穆天依然昏睡着。他只是重伤未愈,又损耗太大,筋疲力尽之下不能支持,于性命倒是没有大碍。 流玥盘膝坐下,伸出一掌按在他的胸口,以祭师的法力助他疗伤。
掌心方触到他的身体,便觉得微微一震,原来他身体里法力流转,便如一道溪流,虽然力量不足,但却绵绵不绝,温厚纯净。
流玥记得前一日替他疗伤的时候,他体内的法力还不过是檐下滴雨,断断续续,想不到才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恢复到了这个程度。
她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些事情,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收起心神,接着替他疗伤。 ×××××××××××××××××××
石洞中,罗离靠着石壁坐下,又低头端详那匕首,剑石在荧光中幽碧得有如一双深沉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过往的岁月。 盈姜的话,让他想起关于帝晏的一些传闻。
口耳相传中,帝晏一直是个完美得有如神祗的人。他英俊、睿智、高贵,他不但是天下公认第一的剑客,更是从古至今最受推崇的神君。他少年时仗剑天涯,侠义正直,继位之后为政贤明,知人善用,治下的神界太平安乐,一派祥和,已是几朝未有的盛世。
他仁慈。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轻易处决罪犯,就算是犯下杀人重罪,他也会尽力寻找可恕之处,为他们留下悔过的机会。他随和。据说有一次他微服出巡,被一个性情古怪的老人误当作役丁差使了半天,而他居然也就默不作声地被呼来喝去,毫无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