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的错误(1 / 1)
7他的错误
“当啷!”
仓库的铁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两颗正因为莫名的牵引无限接近的脑袋
被惊得骤然分开,同时向光束来源望去。
“高、高翔?”
怒气冲冲地站在外面的高大少年竟然是这次绑架的始作俑者?!
段小松恼羞成怒:“做绑匪也做得有点职业道德啊!这么惊天动地地踢门,不怕惊动警方啊!”
“真的是你让阿莱绑架小松的吗?”唐葵狐疑地瞧着他,“我还以为你是好人,没想到是我看错了……”
“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受到羞辱,高翔整张脸都涨红了,握紧了拳头,“这都是阿莱那小子多管闲事!”
“你以为这样说,就可以逃脱责任吗?哼,少骗人了。属下的错误就是你的错误,要看穿一个男人的品性就要看他最亲密的朋友是怎样的人!”段小松气焰高涨连声指责,“总之,交到这种不择手段的朋友,只能说明你们是狐朋狗党,一丘之貉!”
“喂喂……”唐葵伤脑筋地注视少女,如果高翔真是她说的那种人,那她还敢这么凶?“小松,”他小声地提醒:“根据肉票守则第一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试图激怒绑匪……”
“我都说了我不是了……”将唐葵自以为是耳语的悄悄话一字不落地接收,高翔无力地垮下双肩,垂头丧气地迈步。
“你想干吗?”段小松露出白牙,“敢靠近我,我就咬你哦!”
“只是帮你解绳子了啦,叫什么叫啊!”头皮麻辣地看着灯泡下那排刺目的白,高翔胆战心惊地绕到唐葵身后的方向。
“靠!小葵你看到没有,他这么凶还敢说不是绑票!”
“那都是被你的尖叫惹的!真搞不懂藤秀荣怎么会喜欢你这种女人!”高翔气冲冲地扯开段小松身后的绳子,却意外地发现这一次她没有回嘴。“咦,怎么了?大嘴婆的舌头被剪短了?”他扬唇奚落。
一只手伸来,横阻在他和段小松之间,他抬头一瞧,是双手刚刚重获自由的唐葵,“好男生是不会和女孩子做这种争执的。”那双没什么恫吓力的桃花眼清澈地望着他,没有一丝笑意地说道:“不管是外表有多么帅气多么强的男人,如果成心想要欺侮女孩子,不管是用武力还是口头上占便宜,也都只是娘娘腔而已。”
“小、小葵……”高翔不由得一怔,吞了口唾沫。
“嘿嘿。”唐葵一吐舌,恢复了俏皮的样子,“我知道的啦。其实我早就觉得你不可能是会用绑架手段来达到个人目的的人。”
“对啊。”慢了一拍,高翔才回过神,傻笑着**后脑勺,“都是阿莱啦。我回去一定教训他!你们有没有事?手痛吗?”
段小松站在灯下,活动着被绑太久而发肿的双腕,悄悄地看着和高翔说话的唐葵。刚刚……他是想要保护自己……
因为知道自己和秀荣处得不好,知道自己会介意高翔不经意的那句玩笑话……为什么呢。他明明看起来像个女生,软弱爱撒娇,但是当他那只手横伸而来的瞬间,自己分明在他清澈无垢的眼神里看到了无限的包容,淡淡的暖意……
“小松?”唐葵叫了好几声,都听不到反应,只好再唤她一遍,同时伸出食指在她眼前晃动,“回神、回神,你在想什么?”
“嗯、嗯?”段小松不自在地打了个激灵,“没、没什么啊。”她心虚地**头发,又**脸,“我在想……嗯,”她怎么能让他知道自己正在想他啊,只得转着眼珠编理由,“那个……”她慢吞吞地张望,“这里是郊外,我们要怎么回去啊。又没有车……”
“我像是那种什么都不想就来救人的傻瓜吗?”高翔好气地笑笑,一扬拇指,“我听阿莱说让我去F公路,还不晓得怎么回事,藤秀荣的电话也跟着追来了。不然我怎么……”
“秀荣?”但是段小松已经没有耐心听他把话说完,径直向仓库外面冲去了。
小松?唐葵的眼里闪过一抹黯然。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一只手搭在他背上,安慰式地拍了拍,他回眸,自然只可能是高翔。
“哼,你来救人,干吗要带着藤秀荣——”唐葵哀怨地瞟他,扁起嘴巴。
“绑的是他的人,不卖他面子怎么行。难道还真让他去告阿莱啊。”高翔无奈地游移眼神,“其实阿莱也是为了帮我。他知道我想和藤秀荣赛车,才帮我找机会嘛。没办法,藤秀荣这个人脑筋好得很,做事又缜密。想逼他真生气,还真是太难……”刚才打电话,都讲得有条不紊,还在那边劝他慢慢想,阿莱都可能把小松藏在哪里。啧,他斜瞟着唐葵,“其实……”
“嗯?”正向外走的唐葵不解地回头,“什么?”
“没什么啦。”他不自在地甩甩头,跟着他走出去。
其实,他是想说,凭他野性的直觉,藤秀荣对段小松,好像没有那种恋人间的感情……依他看,倒是刚才冲进来那一刻,掠入眼帘的唐葵和段小松的感觉比较暧昧。
仓库外旷野清宵。明月高悬。
藤秀荣潇洒地斜倚着摩托车,正低头不知道和段小松说着什么。看到他们出来,才微笑着晃了晃并拢的中指和食指,“嗨,谢啦。”
“哪里,”高翔冷冷地站在另一侧,“是我给你添了麻烦,希望你不要介意。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和你名正言顺地比一次。请你好好考虑。”他摘下挂在车上的摩托车帽,回身扣在唐葵头上,“上车。”
“咦?你送我?”
“不然咧?”高翔扬眉。
“只是觉得怪怪的耶。”唐葵皱着鼻子一脸怀疑地坐上去,有这样的事吗?来的时候坐的是绑架者的车,回去竟然也是坐绑架者同党的车?
“嗨,藤秀荣。”慢慢驶动摩托车,高翔滑过藤秀荣的车边,“我走了。下次再见!”端正的黑眉一扬,他着重吐出“再见”二字。
藤秀荣微微一笑,“其实今天到是个好机会呢。我们虽然是分头来,但是可以一起回去,这么好的机会你错过了就很难找到第二次喽。”
“可是我不会带着人和你比。”高翔轻嗤,用鼻子笑了一声:“狡诈的藤秀荣。你是明知道今晚我不可能和你认真,才故意这样讲的吧。何况——”他咋了下舌,望着挂在天上的月亮,“我要的对手,是那个真正有心比赛的藤秀荣,而不是想随便应付我的你。”别有深意地看了那个疲倦的少年一眼,他率先驶动摩托车,载着唐葵离开。
“虽然听不太懂。但是——”抱住高翔的腰,唐葵歪头忖度,“你好像错过什么机会似的。是因为我吗?”
“没啦。”高翔安慰他的笑笑,“今晚是营救公主的日子,不是比赛的日子。那小子是成心知道这点,才故意那么说。他根本就不想和我赛。”
“是这样吗?”
“对啊,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护送你回家。哈哈。不晓得柳如风这会急成什么样子,我和你说哦,其实我也有接到他电话,但是我故意没告诉他……”
唐葵没说话,心里有点替高翔觉得惋惜。仔细想想,这个人真是好人来着,因为载着自己,车速放得很低,“你真的都不觉得遗憾吗?”他忍不住说:“本来,你可以借着今天的机会,和藤秀荣赛车的。”
“可是你也说了啊,拿女孩子当人质,那我还算什么男人。不过……”高翔降低了音量,唐葵无法看见他的表情,只是听到他轻声地说:“即使是这么卑鄙,我也不想错过和藤秀荣比的机会。如果不是因为你也在,我一定不会放了段小松!”
“咦?”这、这是什么意思?唐葵惊愕地睁大眼睛。
“哈哈,没什么啦。”高翔打了个哈哈,“我真的很想和藤秀荣比啦。希望他看我这么大方还他女友的面子上,能重新考虑……”
“为什么你非要和他比不可?”扶在高翔腰上的手明显的感觉他颤了一下,但是那个孤独的背影却一直没有转过头来,也没有回答唐葵的问题。
沉默伴随摩托车的响动。一直过了很久。
直至前方的住宅区已经显现,慢慢减缓车速的摩托车少年才轻轻地问:“小葵,你觉得,我算是好人吗?
“当然啊。”唐葵用力点头,“我知道自己向来很任性,人又刻薄,对相处的人都异样挑剔。所以连这样的我也觉得高翔是好人的话,那你就一定是好人。”
“哈。”少年失笑,低头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睛,“你还真是懂得怎么安慰人。”
“干吗安慰你,我说的是真话啊。”
“我知道……”少年静静地微笑着,“我好高兴。谢谢你没有一口咬定是我让阿莱去绑架你们,谢谢你相信我是好人。”
“咦?”
高大的身躯渐渐接近,唐葵不安地抬起头,一只手正轻轻地撩起他软软的刘海,浅浅的凉凉的一个吻,悄无声息地烙在额头。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高翔已经羞涩地笑着,退了开来。
懵懂之间,唐葵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亲了。
而之所以要用仿佛,是因为这个亲吻,更像是某一种无法通过话语达成的传递。
是在说:谢谢你?
或者是什么呢。唐葵捂住发热的额头,听到身后的门打开,柳如风大喊大叫地冲出来,而高翔已经转身跨上摩托车,明晃晃的月光洒落一地,秋叶摇吟,飞舞旋落,一如月光。
淡紫色的夹克在夜里发着银色的光。
高翔寂寥的背影湮没在咆哮的引擎声里。
“还是喝牛奶?”背对着少女,打开橱柜拉门的少年一边拿出装有方糖的罐子,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道:“要洒葡萄干吗?”
“我已经很久不喝牛奶了。”段小松托着双颊含蓄暗示。
“也是。”藤秀荣耸耸肩:“我们似乎很久没有好好相处过了。”
“是啊。”她无奈地趴在圆桌上,“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指肚绕着发丝,仿佛只是不经意地说着,“每天都见面,你却不知道我早就改了喝牛奶要洒葡萄干的习惯,而我也不知道藤秀荣究竟都在想些什么。我们一定是天底下最失败的情侣。”
“很多事都是这样,”慢慢地拿着小勺子搅拌,少年依然不回头的说着:“总在我们无法捕捉的地方慢慢改变,交错。我们谁都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有些事情,却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
“你很久都没有骑车了。”段小松轻笑着说:“可是我竟然是今天看到你骑车来接我才发现。忽然觉得那个懒散地坐在别人车后的你,竟然以车手的模样出现在我眼前,有种奇妙的感觉。虽然不晓得你为什么突然改变这么多,但是我真的很感谢你,很感谢你还是肯来救我,感谢你愿意为了我,做出你并不愿意做的事……所以,”她注视着他,幽丽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她轻轻地说:“我们可以微笑着分手的。所以秀荣,你可以把头转过来了吗?小松还是小松,不会哭闹,也不会逼问什么,就像你说的,我们只是不知道哪里发生了问题,就算我们不再是情侣,也可以依然还是好朋友。”
早上,她还没有勇气说出的话,到了晚上,她竟然轻松地讲了出来。一直等待秀荣和她说分手,等待到焦虑,是因为还不想放弃吧。不该把责任全推到他的身上,分手这件事,也可以是由自己来说。说出来后,她觉得浑身连同这颗原本沉重的心,都轻松了很多。而这份终于可以挥刀斩断依靠习惯的羁绊来维系关系的勇气,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是那个眼睛睁得大大的,刻薄刁钻的少年那里吗?
是因为他微笑着说“我喜欢段小松”吗?
感情应该是这样自然的。发生的时候,没有必要去问理由,结束的时候,也不一定是有缘故。
就像她和藤秀荣。
她很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没有激烈的矛盾,不是因为第三者的插入。有些感情,它就会这样一分分淡去。因为这就是现实世界,人类的心,就是如此飘浮不定。
“我……”等他开口这一刻似乎等了很久,又仿佛只在一秒钟,但是段小松终于得到了她想得到的东西,那个少年转过头来,用初见面时一样真诚的目光看着她,微笑着说:“我很怕转过头来。因为这就意味着,我们之间再也不能拥有秘密了。”会害怕,一定不是某个人的专利。但是有些事,即使害怕,也还是得面对……
“我没有要你说什么,”段小松说:“如果你不愿意,就不要讲……”
“可是你有权力知道的,”少年轻柔地说着,把杯子推到她桌上,“喝吧。虽然你不习惯再喝牛奶了,但是我还保持着去超市时一定会买一袋牛奶放到冰箱的习惯。你不仅仅是我的朋友,你还是我的伙伴,风花的伙伴。我一定会把做出的决定,告诉大家。那么,我希望,第一个听我说的人是你或者眼镜。”
“天才的车手,藤秀荣不再骑车的秘密吗?”她俏皮地眨眼,掩饰接过牛奶杯那一瞬间依然会被温度烫痛的手心。
“你说得对,”苦笑了一下,他涩涩地抿了下嘴唇,“我一直都想要成为一个赛车手,一个职业的赛车手。我是认真的,虽然我曾经以为大家都是认真的。”
“秀荣……”
“不,请别打断我,”他微笑着拒绝,“让我一次说完吧,小松。背负着风花,我已经觉得太累了。还记得风花是什么意思吗?”他似乎并不是在问,很快地自答道:“就是晴天里飘落的雪。那是何等恣情的一个名字,就像翅膀一样。可是这双翅膀已经飞不起来了。不是全力以赴我就宁可不要,我总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完美主义者。”
窗外有风吹过,他起身去关窗,就那样坐在了窗台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上次放假的时候,我和你去外地看公路赛。当时确实有人和我谈过加入俱乐部的事。你知道的,小松,要做正式的赛车手,必须加入协会。在我们这个闭塞的小城市里是不行的。我是真的很激动的,很想加入。即使甩下风花,甩下所有人,我也在所不惜。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的领袖,只是个自私又狡猾的男人,会把无法持续的理由,统统推到别人身上。就像我责怪大家不认真,就像我处理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明明知道有了问题,却不会积极地改变它。我只会冷淡地看着它渐渐地自我的变质……”
“秀荣,其实,”段小松看到那个少年望着窗外削瘦的脸,忽然一阵心痛,“你并不是……”
“让我说完,”他截住她,“你知道吗?小松,你没有发现吗?小松……”他低下头,看着张开的十指,难过地说出:“我或许……再也无法开车了……”
“咦?”段小松猛地站起身,妙目圆睁,灼灼地望向少年。
“一定是报应……”少年徐徐展露寂寞的微笑,抬起头,清亮如星的眼眸转向她,像烧尽的火焰般平静地说着,“天才车手藤秀荣,犯了无法被自己原谅的错误……”
8往事
咆哮的引擎声像海浪的怒涛,不断拍打着早已散落、不堪重拾的记忆。
比任何人都更骄傲,比任何人都更相信自己的信念绝对不会动摇,驾驶着摩托车,在夜晚的道路率领着车队呼啸,这样的少年名为——藤、秀、荣。
……
“电视机两台、洗衣机一台、录像机一台、音响一套……”
冗长的清单随着报数达成财产分割,互不相望的男女各坐一角,任由身后的律师代言。
“那么、这个孩子,交由你们谁来抚养呢?”
十岁的藤秀荣,永远记得当法官问完这句话后,那一阵异样沉默的间隔。
“这种情况,一般都是交由女方啊。”男人依旧偏着头,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无聊地盯着自己的指甲,不肯抬头,“当然,我是会按月支付抚养费的。”
“别开玩笑了。”眉目秀逸的女子骤然一改悠闲无谓的态度,霍地站起身,“藤京信!你是想把孩子甩给我,就可以和你那群红粉知己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吧。”
“你这个女人,到了现在,还在扯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推了推装饰性质的眼镜,男人不屑一顾地说:“不要以为我和你一样,每天闲着无聊。我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忙,怎么可能照顾得过来秀荣呢。倒是你,难道生下小孩子就已经算是尽到了母亲的责任吗?”
“那又怎么样啊!光是把他生下来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还想要我怎样啊。更何况我才只有二十八岁呀,给你做了这些年的黄脸婆,难道在离婚之后你还妄想让我帮你养儿子吗?”
“儿子又不是我一个的!难道你就不该抚养吗?”用鼻子哼了一声,男子针锋相对,“水性杨花的女人!我看你才是想离了婚,立刻去倒贴那个小白脸吧!”
“够了!”法官终于忍无可忍地喝止住眼前的闹剧,“这里是法庭。不是让你们吵架的地方!”
真是的。自从担任法官的职务后,常常见到离婚的父母为了争抢孩子而闹得不可开交,像这样明明都有条件却互相推脱,谁也不愿意承担责任的倒真不多见。而且,竟然还当着小孩子的面。法官同情地望向不远处坐在长条椅子上,显得特别安静的少年。
“我,可以自己一个人住的。”
在那么狰狞而丑陋的喧闹中,仿佛闹剧上演的时间段里。只有十岁的少年,轻轻的一句话,就让一切安静了下来。
“如果害怕因为这样而承担责任,就把监护人写上爷爷的名字好了。”少年扬着唇角,带着一抹看似懒洋洋的,却是在睥睨着谁的轻笑。
“怎么可以这样呢……”半晌后,那个扮演着母亲角色的女人才支吾地说道:“你还那么小……”
“是啊,还是让妈妈照顾你比较稳妥。”男人不失时机地插话。
“这是什么意思?”女人则立刻勃然大怒。
冷眼观望这对失败的父母,双手搁置膝头的少年只是想着,如果可以借此摆脱每天吵闹永远休止的所谓的家,他即便独自一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损失。
西装笔挺的男子和眉目精致的女人分别从两个门退出法庭。他们都有嘱咐自己的律师给那小小的少年一张金卡。
“想要什么的话,就给我打电话好了。”
父亲笑了笑,冷淡疏离的样子,钻进了他自己的房车。
“妈妈和那种男人可不一样,妈妈是没有办法才离开你的呀。”母亲用红艳的唇瓣亲亲少年的脸颊,“我会叫阿姨去帮你做饭的。”然后,施施然地上了停在不远处的那辆黑色加长车。
夏日的阳光特别刺目。
抬起头,湛蓝的天空扎眼一般的刺痛,阳光过于耀眼,眼泪就无法顺利流出。
望着什么也抓不住的双手,少年想,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一个人了。
渴望着能够快一点长大。
不依靠任何人,彻底的独立,然后寻找到一样“绝对不会再轻易失去”的东西……
“绝对不会失去的东西?”
听到少年憧憬的说法,站在栏上与他一起眺望山路的好友,惊讶地差点捏扁了握在手中的方盒果汁。
“你在想什么啊。”朋友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世界上,会存在那样的东西吗?那是什么?”
“不知道。”少年闷闷地将下巴枕在长长的横栅上,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来走这条盘旋的山路。
“但是,”他仰起头,望向云卷云舒的天空,坚定地说出:“我相信,它一定存在着。”
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来把握,不会背叛自己,不会抛弃自己,只要肯付出就一定有回报,任何人也无法夺去,这样的东西,一定是存在于某处的吧!
然后,就仿佛有什么人听到了少年心中的祈望一般。
“喂——”
嘹亮的声音陡然从身后响起,藤秀荣蓦然回首,看到有人正招着手向这里一路跑来。
“小哥,附近有没有能打电话的地方?”脖子上系着奇怪而复杂的皮绳的青年,满头大汗地转着手指,做出要拨电话的动作,一脸焦急。
“咦?”站在身边的朋友讷讷地应对,“可是要走很久才能到下一个电话亭……”
“你有急事吗?”藤秀荣问。
“我的车子坏了。”向路旁边的小石子伸腿一踢,青年气急败坏的样子。
“不介意的话,干脆就用我的手机吧。”看他好像真的很着急,藤秀荣没有多想,从书包里掏出手机。
“哗,现在的小孩子还真是有钱啊。”青年吹了声口哨,也不道谢。拿起来就径自拨号:“喂!白痴!”电话才一通,他立刻冲着那边破口大骂,把站在一旁的藤秀荣也吓了一跳,“瞿永靖!你这小白痴!说——是不是你又偷偷开我的车?都和你说过几次了,偷开是没关系,但是记得帮我加油啊!你搞什么鬼啊。害我现在停在山路上,你让我怎么办啊。我和你说哦,不想死的话就给我立刻过来!什么?没摩托车!去借啦。我管你要死哦……”
“秀荣……他、他要讲多久?”朋友吞了吞口水,怯怯地问。
“不晓得。”藤秀荣扬扬眉毛,忍住笑。
“神经啊你。让人抢了手机在那边骂人,还笑得出来。”朋友怪异地瞅他,用胳膊一拐他,“还不快去要回来,小心他把你的卡费都消耗在骂人上啊。”
“可是他很有趣呢。”
藤秀荣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拘小节的人。
一直以来,在他身边,都是带着各种面具的大人。像这样任性、毛躁却率真到不会令人厌恶的男子,让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而一直扮演“优等生”的藤秀荣,觉得很新鲜。
“你的车子坏了?”第一次,他主动向陌生人搭话。
“都怪我家那个白痴小弟啦。”青年把手机丢回给他,一脸抱怨。这也是第一次,他听一个陌生人唠叨。
“你都不晓得那小鬼有多可气。”青年板着苦瓜脸:“他才十四岁,偏偏要学我迷摩托车。厚,他还没到年纪,当然不可能买给他啊,就偷偷骑我的。”他皱皱鼻子,“害我在这里停摆,上下不得。哼。小鬼,就是最讨厌了!”
“……”口口声声地骂别人是小鬼,可看他看起来也不怎么成熟啊。藤秀荣斜眼瞄他,目光隐约暴露了真实的想法。
“你这样看我干吗……”青年讪讪地*了*鼻子,“哦,我知道了,你也是小鬼嘛。听我骂小鬼自然就不爽喽。啧、所以说,这就是小鬼的幼稚。”
“这个人真没礼貌。”一旁的朋友忍不住了,“秀荣,我们走了啦。不要理睬这种人。”
“什么叫这种人啊。哼。”青年一挑拇指,骄傲地仰头,“我可是本市有名的快车手,业余车手中的No1——瞿永明就是我。听过没有?”
“根本就没听说过……”藤秀荣很诚实。
“什么?”青年哇哇大叫,“可恶的小鬼!敢吐我的糟!”
“只是业余中的No1,就这么自豪吗?”藤秀荣不是故意挑衅,只是想到就自然地说了,“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去当职业的呢。”他问:“你为什么不去做职业中的No1?”
“呃……”这么天真的问题,反而哽住了青年。
“啊,我说了不礼貌的话。”藤秀捂住嘴。
“不,其实你说得……”青年板着臭脸,忽然一把拽住他,“可恶的很正确啊!”他大声地吼:“啊啊,你这个可恶的小鬼啊!留下姓名来!竟敢瞧不起我!”
“我、我哪有瞧不起你啊!”藤秀荣被吓了一跳,缩起肩膀拼命摆脱。
“就是有!可恶哦!竟然说得很有道理。厚!”青年不甘心却又认同他的话,涨红着脸大声喊着:“对啦。就算我是业余的第一名又怎样!这根本就没什么可自负的。我,瞿永明!应该去当职业界的第一名才是真正了不起!”
这个人到底想怎样啊。
藤秀荣被他扯着手,挣也挣不开。
“你、你和我说这些也……”
“那么,我的理想从今天又改变了,”青年单手叉腰,眺望远方,板着严肃的面孔不可一世地说着,“我要挑战职业领域,叫我车神就可以了。哈哈哈。小弟,”他转向藤秀荣:“要不要我给你签名?想一想,如果我以后成为公路赛车界名人,到那时……”
“公、公路赛车?”
“对啊。不要说你不知道哦。”迷恋一种事物的人们总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应该和他们一样了解,瞿永明也不例外。
“我确实不太懂……”而当时只有十四岁的藤秀荣,则贯彻着他的诚实。
“什么?你竟然连这么有趣的事都不知道?”抓住少年的肩膀拼命地摇晃,青年不可置信地大吼:“公路赛车、公路赛车就是……”
就这样,当瞿永靖驾驶着另一辆摩托终于赶到时,瞿永明已经给藤秀荣昏天黑地的从公路赛车的历史讲到他个人的前景展望了。
“明白了吗?”当他最后这样质问时。
被迫接受了填鸭教育的藤秀荣只能脸色苍白地抚胸点头:“彻底明白了……师傅。”
“哗——哥。”活泼灵动的少年大笑着跳下车,“你又在强迫传道啊!”
“什么叫强迫啊。”面子挂不住的青年一手还扯着藤秀荣的衣角,窘急地狡辩:“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哦。”
藤秀荣大惊失色:“我怎么不知道?”
青年更大声地吼回去:“你不是已经都叫我师傅了吗?”
“我那是……”藤秀荣小心翼翼地往回瞄,才发现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所谓的好朋友已经扔下他一个人,独自逃之夭夭了。
“哈哈。我知道啦,是这个人强迫你嘛。”那笑起来黑眸闪闪,样子很灵的少年拍拍藤秀荣的肩,非常理解地说道:“我哥哦,就是这种人。摩托车的超级OTAKU!”
“去你的!你才是那种发烧友!”
兄弟两人闹成一团,差点当着藤秀荣大打出手。
但是,看着这样的他们,藤秀荣却有生以来初次感觉到羡慕的情愫。
有别于普通兄弟间的氛围,虽然嘴上吵闹,却能够相互理解。那是,伙伴的眼神。
迷醉于相同的事物,因为拥有这样东西而可以像风一样自信自豪洒脱骄傲。
公路赛车……
到底是什么呢。
“我,也想要学学看。”
唐突地,发觉自己说出了口。即使明知,他人眼中的翅膀不一定可以成为自己肩上的羽翼。
藤秀荣下意识地咬住嘴唇。
但是……
放开揪着弟弟领口的手,青年缓缓地转过头来,黑色的眼眸正正地凝视着藤秀荣,项上的皮绳在风中划出飞扬的弧线。就在他差点受不了这种注视而摆手说出我是开玩笑的之前,青年忽然咧开嘴角笑了。
“好啊。”
洒脱地一甩头,那个人冲他伸出宽大的手,“来,小鬼,”他勾勾手指,“我来带你玩!”
“什么嘛,偏心!偏心!”做弟弟在身后跳脚,“你都不肯好好教我。”
“你烦死人了嘛。”青年不耐烦地对弟弟吼叫,“我就是看他顺眼啦。喂,你——”他转过头气势逼人地问:“你叫什么?”
“藤秀荣。”
于是,在那天的山路上,邂逅的兄弟,成为了对藤秀荣而言“特别”的人,作为师傅和憧憬对象的瞿永明,作为竞争对手也是伙伴的瞿永靖。
他学会的不止是开车的技巧。他得到了伙伴,得到了友情。他得到了梦想中可以牢牢掌握在手里,绝不会被任何人轻易夺去的东西——SPEED——速度。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会带我玩摩托车呢?”
藤秀荣怀念般地仰起头,望着窗外愈加深远如墨的夜空,“他说,因为当时的我,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
“瞿永明,”段小松托着脸颊喃喃念,“原来你们是这样认识的啊……以前都没有问过。嗯,那个奇怪的家伙确实是非常有才华的车手……可惜……”她没有说下去。
“可惜他死了。”
望着远方的灯火,坐在窗边的少年任由夜风胡乱地吹拂前额的头发,表情虽然被遮挡,段小松却听得出他淡漠的声音里还包含着无法释怀的旧伤。
“他常常和我说,有一天,他会变得比风还更快。他最后的那场比赛,有一个瞬间,或许真的超越了风吧。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露出微笑。他却已经倒下去了……像电影一样,火光、翻滚、炸裂……”
“秀荣!”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段小松忍不住站起身,将手按到他单薄的肩膀上,“不要再想了。那些痛苦的事,不是已经过去很久了吗?不是约好大家都不说的吗,为什么还要一再提及呢!”
“你误会了。”藤秀荣轻轻地把手搭在段小松的手上,再慢慢地从肩膀上拉下来,“其实我很感谢上天那么干脆地夺去了永明哥的生命。像他那种人,不能再赛车的话,一定比死更痛苦。就这样迎着风,超越风,一路驰骋,直到死神的国度,或许就是一个赛车手的宿命吧。我和永靖都知道,所以我们一直都没有哭过。因为这就是永明哥的选择……只是我们也都知道,他一定很遗憾,因为他一定还没有在公路上尽情地跑个够吧。”
“所以你和瞿永靖成立了‘风花’,要完成他的志向,打入职业赛车不是吗?”段小松不了解纠缠在少年眉间的结症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地说出他或许不能成为一个车手了。她焦虑地望着他,一直撞入那双幽黑孤寂的眼眸深处。
那个神情虽然懒散,肩膀却总是紧绷的少年。即使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却从来没有发现,他是这么孤单。
失败的恋人,或许是自己吧。然而现在徒自追究这些已然没有意义,她只想帮助秀荣跨越心中那道莫名的障壁……
“我和永靖一直做着同样的梦。我们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彼此,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却毁灭了他的希望……”少年微笑,潋滟的双眸却不染丝毫笑意,“小松,你知道永靖为什么会受伤住院吗?”
“不是听说他前一阵出了……”段小松骤然噤声,霍地瞪大了眼睛,“难道……”难道瞿永靖受伤的事,真的和秀荣有关吗?虽然曾经隐隐地想过这两者间的关系,但是没有想到秀荣会介意到这种地步……
“对。就是那样。”少年偏过头,枕在竖起的膝盖上,“是我找他去赛车……他明明说已经累了,可是我硬要强迫他……因为……”
“因为他一直都是你想超越的那个人的弟弟吧。”段小松说完,看到少年蓦然抬起的脸,知道自己猜中了。
“虽然大家都说你是业余车手中的第一,可是你还是想知道,和当年的瞿永明相比,你是不是还存在差距呢。”段小松继续揣测,“但是他已经死了,成为无法超越的背影,所以你只好和永靖来比,在你心里,永靖是最接近永明的人对吧。”
“……”藤秀荣苦笑,“还说不了解我?就是这样啊。我很过分对吧,令人讨厌的好强!”
“怎么会。”段小松脱口而出:“倔强的不肯服输的你,才是我们大家情愿跟随的首领啊。”至少她,就是这样……
唐葵曾经问她,是不是因为秀荣很强,才喜欢他。现在她了解了,不是的……不是因为他强,而是因为他总是很好强……
“强”与“好强”是两回事。明白了,她明白为什么会喜欢唐葵了,即使外表看起来很弱,内在的倔强却和秀荣是一样的。
——渴望能变强啊。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她说:“就像那些来找你挑战的人一样。大家都想和更厉害的人较量,来确定自己有没有提高。这种事,并没有错。你何必责怪自己呢?”
“但是如果我不去找他赛车,那天他就不会出事啊!”藤秀荣无法原谅自己的抱住头,大声说起来:“永靖也许不能再开车了啊,小松!那是瞿永靖啊!是教我骑车的那个男人唯一的弟弟!是我最好的伙伴!”微笑的面具再也挂不住了,他的眼里闪出泪光,咬住蜷放在唇边的手指,“是我的错,是我害他的。我怎么可能还逍遥自在的一个人追求梦想!我一骑上车,就会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咆哮的引擎、翻滚的瞬间摩擦的火花。倒地的摩托车手瞬间和死去的永明哥的脸在眼前重合,让他好害怕。
害怕永靖也这样死去了。害怕一个人被留下。害怕背负着太多感情因而变得沉重的梦想,害怕自己的羽翼重重落地无法重拾。
记忆混乱,忘记了是怎样颤抖地把永靖送到医院。只记得那些温湿的鲜血,永靖腿上绽开的皮肉。夜夜的噩梦……
从那天开始,他一直都沉浸在无法释怀的愧疚中。
他甚至不敢去医院探望永靖。
就这样吧。他微微地笑着,来掩饰内心的惨淡,明明不舍,却一定要决绝地说:“我欠他的,我来赔。小松,我不再开车了。就是这样。”
“你在胡说什么啊。”段小松由诧异升至愤怒,“这样的话,要我怎么和大家说!说因为瞿永靖受伤了,所以他们认可的首领藤秀荣也就从此不碰车了?这种无厘头的理由,大家可以接受吗?我段小松第一个也不会接受的!瞿永靖是瞿永靖!藤秀荣是藤秀荣!即使他真的再也不能骑车了,也没必要用你来做殉葬品!藤秀荣……”
“小松,”少年抬眸,截住了少女拼命的劝解,“不要再说了。”他站起身,朝她伸出手:“夜深了。我来送你回家。”
“怎么送?”少女气极反笑,“你不是不碰车了?还是可以为我一再破例?可是就算为我破例了,我现在也一点不想称赞你!藤秀荣!你知道吗?你一直,一直都是我心里的英雄!所以我不喜欢看到你被束缚的样子!你是飞在晴空的雪!即使知道会融化,还是恣情舞蹈的风花!这不仅是我,也是大家的想法啊。藤秀荣,如果你真的觉得有哪里愧疚,那你就更应该振作起来啊。算我拜托你了!”
少女怒气冲冲地抄起包包,转身就走:“不必送我!我自己可以打车回家!”
“小松——”
藤秀荣追出来,又蓦地收住脚。他咬住嘴唇,握紧手指。直到看着段小松上了出租车,才慢慢地踅回。怔怔地呆坐半晌,盯着桌上那杯彻底冷掉的牛奶,他叹息着捂住脸,捏了捏发痛的鼻翼,视线转移,最终,落定挂在墙壁上的电话。
犹豫了再三,他拿起话筒:
“喂……我是藤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