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忌日(下)（1 / 1）
秋天富良野的夜晚有些凉，薰衣静静地坐在门廊上，看着不远处如水夜色下自幼生活过的小屋，右手轻轻地转动着刚刚采摘的黄色的败酱。“薰衣，我——”东彦勋欲言又止。下午，听到自己告白的薰衣渐渐苍白的脸让东彦勋莫名地不安。
“母亲曾是东京大学外文系的高材生呢。”薰衣轻轻地说，柔柔的目光柔柔的话语像在和夜的精灵对话：“她在快毕业的那年遇到了父亲，呵，你相信一见钟情么？母亲和父亲就是这样啊。”薰衣轻笑着，眼睛里的光华随夜色流动，好像灵魂在里面轻舞。“‘小姐，你拿错卡片了。’呵呵呵，作为活动主办方负责人的父亲其实是故意将卡片放错的。那时，父亲刚从国外读书回来，第一次负责家族有关的活动呢。”母亲每次讲起来时，眼里总是闪动着迷梦一样的光芒，那是怎样一种感情啊。薰衣伸出左手，月的光华带着夜的呼吸从指缝中划过，自己的心亦如漂浮在空气中的微尘细细地颤动着。——母亲那时有着在晴朗的夜空中随着月光翩飞的心情吧。
东彦勋怔怔地看着，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仿佛重一些的呼气就会让月光下咯咯轻笑的薰衣消失。
为什么，美梦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呢？薰衣感到一阵寒冷，左手不自觉地环上了右边的臂膀，右手中的败酱被扼得弯折下去。能让母亲流露出那种表情的父亲为什么要将自己建立的美梦打碎呢？每次看到玉佩，母亲眼中轻柔如五月清晨鸢尾花上滚动的露珠一样的光华瞬间变得狂躁。甚至会在夜里，将睡梦中的自己拖出被子用力地摇晃着，控诉着：“那个男人抛弃了我们，不要我们了。他娶了别的女人。”母亲的声音嘶哑而尖利：“我们现在的生活就是拜他所赐！薰衣，我们要报复他，要报仇，要把我们这些年受的都讨回来！”那时的自己看着眼神迷狂的母亲只有恐惧，是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将母亲变成这样的——一遍遍地对自己这样说。手臂被疯狂的母亲捏得快碎了，身体像暴风中海上的小船一样快散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男人。
败酱在薰衣颤抖的手中变得支离破碎，母亲，母亲请您放手，不要晃了，求您了，我要窒息了。“薰衣，薰衣？怎么了？”东彦勋紧张起来，刚才还笑着与精灵对话的薰衣突然间像跌入了地狱。她想起了什么？不是才讲到父亲与母亲的一见钟情么？东彦勋坐下将浑身颤抖的薰衣拥进怀里。
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母亲与父亲不能门当户对么？父亲不是深爱着母亲么？怎么能因为家族的反对就放弃呢？因为母亲在同居的两年里都没有孩子么？母亲应该是父亲的爱人而不是生育的工具啊。
被视为生命的人遗弃是什么感觉？就像突然之间不能听不能看不能感觉不能呼吸一样吗？带着仇恨重生的母亲从此化作红莲炼狱的般若鬼，隐姓埋名，为了不让那个男人找到杜绝了一切和知识有关的工作。也不愿意用那个男人留下的钱，在花田里当看花人，在酒厂里当工人，做各种各样粗鄙的工作，到最后积劳成疾也没有动用一分一毫。“每一分钱都要用来报复，薰衣，这笔钱你都要用在复仇上。”
“曾经说过爱着母亲的父亲竟然将母亲抛弃了。”薰衣在东彦勋的怀中，颤抖的声音一如她似狂风中落叶般颤抖的身躯支离破碎。“那个被母亲视为生命的男人，娶了别的女人。曾经互为生命的人啊，为什么感情这么脆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手如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抱住东彦勋的身体，好像要把自己揉进其中。
听着薰衣哽咽的声音，东彦勋觉得自己像堕入北极的冰海里一样寒冷而无力。自己能做什么才能让薰衣停止颤抖？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做啊。紧紧地抱着薰衣，低头亲吻着薰衣的额角：“有我在，薰衣，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我会保护你，永远，我发誓，以我的生命发誓。”
怀里的人无声地哭泣着，只是将头埋得更深，将手拥得更紧。“不要遗弃我，不要……”
秋风卷着落叶拂过……
树的阴影摇曳、搅动着夜色中菊花和不知名的草香……
怀中的人渐渐平息。东彦勋抬起薰衣满带泪水的脸，心痛地用手捧着。薰衣眼中氤氲的水汽如幽静的山谷中升腾的雾霭一般让自己迷失，泪珠似泉水般一颗接一颗地涌出、滚落。“不要哭了。”东彦勋低头亲吻在薰衣的眼睛上，泪水带着淡淡的咸味和怀中人细微的颤动，东彦勋沉溺下去。“相信我，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母亲的事重演……”声音低哑的东彦勋在薰衣的耳边呢喃，怀中的人颤抖着想把头别开，推拒的双手却似乎变得无力，耳垂，眼睛，鼻尖……嘴唇还像当初一样冰凉而柔软，“东——”舌头趁机探了进去，虽然有些笨拙却很执著地纠缠着薰衣四处躲闪的小舌，怀中人的身体渐渐热起来，原本有些抗拒的舌头竟主动地纠缠着，吮吸着，越吻越深，深得像要把对方的空气全部夺过来。东彦勋的大脑完全空白，理智消失殆尽。
“呜。”沉溺在热吻中的东彦勋跌坐在地上，一脸的不可置信。
薰衣苍白的脸泛着不一样的红光，捂着胸口喘息着，看到东彦勋的眼神别过头目光闪烁：“对、对不起——”
“薰衣……”叫住要转身离去的薰衣，东彦勋很想问清楚薰衣的想法，可是刚才将自己推开就是最明显的拒绝不是么？
“为什么？……你——”东彦勋咬咬牙：“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
薰衣怔怔地站着，没有回头。秋夜的寒风吹起她的发丝，那一刻，薰衣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许多年后，东彦勋都能记得那个秋夜，在北星山的小木屋前，披着月光，长发飞舞的薰衣扶着门廊的柱子，回过头，带着凄美而决绝的眼神说：“忘了刚才的一切吧，你改变不了我的宿命——”
那个秋夜，东彦勋在庭院里站了一整晚，只因为薰衣转身离去的一句话：
“我爱的是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