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终篇:落花春水(1 / 1)
当无边夜幕沉沉降下后,凛冽的寒风便开始在广袤的西疆大地上肆意呼啸起来。飞沙走石击打着毡帐,发出急密的沙沙声,扰得人更加心神不宁。
消息传来的那刻,澜惜瞬间仲怔,回神时,只见一抹嫣红的身影从身前掠过,飞一般扑向前方不远处的人群。等她跳下车急赶过去时,却只来得及在人群晃动的间隙里看到了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眼看着赵纶傅被抬进主帅大帐,眼看着燕双红进入毡帐再未现身。静静地立在不远处观望,澜惜只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这时的她帮不上什么忙,更不能帮忙,就连进去表达一下关切之情,都显得极其无谓,完完全全是个多余人。那个毡帐里,注定没有她的位置。
选择时义无反顾,接受时心有不甘。真的可笑,也真的可悲!
思前想后,意识渐渐模糊,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醒来时毡帐中央的火堆已经熄灭,帐内的温度降了许多,连鼻头都是凉的。外面的风停了,耳畔一片静寂,仿佛回到初始时的混沌世界。睡意全无,辗转反侧几下后,澜惜终于放弃,起身来穿好衣服,轻轻掀起了帐帘一角。
寒月高悬,繁星熠熠,夜空蔚蓝而深邃。清明的月色下,整齐的毡帐和高高飘舞的旌旗好似镶了银边,在墨黑的夜色中更显得气势威严。值夜的兵士立在主帅大帐前,手持兵器,挺胸而立。若不是偶尔轻轻点头的动作泄秘,澜惜还真不敢轻易靠近主帅大帐。
大帐里火堆余烬未了,帐内暖意盈盈,乍从室外入内,澜惜忍不住轻轻战栗了一下。入目的是一张矮几,几后的帐壁上悬挂着西疆的作战地形图,再往右走,半垂的幕帘下隐隐露出半壁屏风。
心中喊停,身体却怎么也不受控制,一径撩开幕帘,绕过屏风。
床榻低矮狭窄,枕衾单薄短小,榻上两人合衾共枕,抵首相拥,呼吸交融,一如儿时偷溜进父母亲寝室时看到的情景。
心往下沉,却总也沉不到底;茫然后退,完全忽略了置于榻前的那扇屏风。屏风倒地,在突兀刺耳的响动声中,澜惜如同中蛊,呆立原地,忘记了逃离。
就在此刻,肩头猛然被一只手臂揽住,恍惚间并未挣扎,任由来人摆布,回神之后这才发现,自己已站在了另一座陌生的毡帐之内。
帐外安静如常,并无丝毫喧哗嘈杂,想来行踪未被发现。虽然敌友难辨,但来人无论如何都助她摆脱了尴尬局面,长舒口气,澜惜轻声道了句“多谢”。
那人背身负手而立,青衣束发,身形挺拔,闻言微微转头,侧面轮廓清晰如斧凿刀刻。如同被电击中一般,心脏瞬间收紧,澜惜僵立原地,张口无言。
为了能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他,不惜毁约背信,弃亲离乡;为了成全初次相见的怦然心动,不惜屈身为婢,委曲求全。几年来任意妄为,近乎偏执的坚持和等待,都只为了这一瞬间的到来。
岁末之夜,在陇西王府的疱间里,故作镇定的宫澜惜曾为了预想中即将到来的相见紧张得握不住油勺;王府正厅之中,希望破没之后,怅然迷惘的宫澜惜也曾一度失去了追逐的目标和生活的方向;然而,当苦苦寻觅的人真正出现时,短暂的狂喜过后,为何竟会感觉到可怕的陌生和疏离?
抬起头,从那双深沉如海的眼眸中看到了仓惶迷茫的自己,澜惜直视着自己,不知所措地喃喃询问:“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微薄的曙光透进来时,巡营兵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战甲摩擦的悉索声在帐外响起。枯坐半宿,思绪依旧混乱,半夜里发生的事情在脑中一遍遍沉浮翻转。
那个她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男子叫薛庆仁,是当朝兵部尚书之子,现在陇西王军中任职。几年前,宫家遭遇到的那场突如其来的横祸,即由他一手策划。早在相见之初,薛庆仁已经摸清了宫家的底细,对一切了如指掌。而澜惜的适时纠缠,更加方便了他的行事。
讲起宫家遭祸的缘由时,薛庆仁一掠而过,只说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可他并不知道,与家人寄居在临南郡辛府避祸时,澜惜已经断断续续地了解了父母亲早年的旧事,自然也很清楚,宫家是因为陷入了当朝帝王与皇太后之间的权力争斗中,才险些枉遭牺牲。
事到如今,孰是孰非早已无谓。只要家人平安无事,澜惜便再无所求。但是,那句话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你对我,是否有情?”
薛庆仁的回答让澜惜释然:“我无法忽略对你的感觉,也不能否认曾利用你刺探消息的事实。事发后我一直没有停止过找你,但却始终没得到你的消息。”
互相寻觅,却各自背道而驰,渐行渐远。难道真的是天意?也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即便能与薛庆仁再次相遇,澜惜的寻觅和等待也终究无果,。
“后来我放弃了。澜惜,遇见你之前我便已成亲,且有一双儿女。除非你肯屈就,否则我们不会有结果。”
澜惜直觉想笑,却又想哭,更觉得愤怒,脑海里清晰浮现出赵员外夫人脸上竭力隐藏的无奈、凌弘瑶母亲那仿如昙花一现的幸福和年幼的赵纶傅在撞见父亲与姨娘相拥后愤恨和凄楚的疯狂发泄。
屈就?或许别人愿意,但是宫澜惜绝不接受!
即便如此,你就可以借用别人名号来敷衍推脱,害得另一个人不顾一切地去追逐虚幻的幸福?为什么不把事实说出来,为什么要隐瞒?
这些话,澜惜没能说出来,只因她在薛庆仁眼中看到了更多的痛楚和无奈。
人生在世,先舍后得。薛庆仁舍弃一见钟情的悸动,得到了仕途的稳固、家庭的完整和美好的名声。而她呢?舍弃家人、背弃婚约,得到了希望的破灭。不,当然不,在经历了磨难,丰富了阅历、沉淀了心性后,她褪去一身青涩,逐渐成熟。如今的宫澜惜,再也不是当年的混世千金了。
“这个,我一直随身带着,总期望能有一天遇见你。如今,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那是一只破旧的荷包,用料考究做工精细,五彩丝线密密绣成的菱花纹饰栩栩如生,仿佛正在风中摇曳生姿。当年,因为这只荷包,澜惜结识了燕双红;也因为这只荷包,给了澜惜继续纠缠薛庆仁的理由。而如今,薛庆仁将荷包送归,究竟意味着什么,澜惜心明若烛。
只是,他们两人都很清楚:这只荷包,恐怕很难回到它的主人身边。
“我明白,以后,再不会见。” 澜惜微笑着向帐门走去,掀帐躬身却又顿住,“今晚的事……”
话未说完,已被身后的薛庆仁坚决地打断:“你放心,今晚的事情,惟有你知我知。”
今晚的事情,和其它的事情,今夜之后统统烟消云散。
揉揉胀痛的双眼,深吸口气,澜惜起身掀开帐帘,大步走了出去。
远处的东方,朝阳的光束透过厚积的云层映亮深蓝色的天空。早起的雁鸟不畏晨寒,向着要去的方向振翅高翔。
主帅大帐外,澜惜遇到了手捧药壶的燕双红。
“不用担心,纶傅只是太过疲劳,休憩一夜后已无大碍。你去瞧瞧他吧!”燕双红边说边要伸手去掀帘帐。
“双红姐!”澜惜一开口,燕双红的动作生生停顿。
她两人年纪相仿,一直以来都直呼其名,虽然情同姐妹,但却从未以姐妹相称。燕双红也曾多次要求澜惜改口,但却总是未能如愿。如今,澜惜突然改变称呼,大出乎燕双红意料。
澜惜轻理云鬓,唇角绽出清冽的微笑,将手中的物件递了过去:“双红姐,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你、你们,千万珍重!”
眼看着澜惜牵马疾驰而去,燕双红竟不及阻拦,待回神时,早已寻不到澜惜的身影。盯着手中的那把轻巧的短匕半晌后,燕双红躬身入帐,只见赵纶傅端坐在案几前,盯着几上的案牍不动,似乎已看得入神。
暗叹口气,燕双红上前将药倒在碗中,轻轻地放在赵纶傅手边:“方才澜惜就在帐外,她送了我一把短匕,还说……”
话未说完,一声清亮的碎裂声响起。几上的药碗被扫到地上,瞬时四分五裂,浓黑的药汁流淌四溅,沾污了燕双红绯红如火的裙裾。
一年之后,风尘仆仆的宫澜惜回到了临南郡。
宫府一片欢腾,阖府上下都在为澜惜的归来奔走相贺。
长年郁郁寡欢的母亲重现笑颜,一向冷峻的父亲情不自禁地面露喜色,哥哥和嫂嫂们欣然相顾,而粉雕玉琢的幺妹先是躲在母亲身后观望,待见到澜惜扑倒在鬓发斑白的孙妈妈怀里放声痛哭时,才终于敢走过去牵着她的衣角,仰起头来怯怯地唤她“阿姊”。
之后的日子,平静而安宁。在陪家人的闲暇里,澜惜读书、习字、练武、学琴,同时开始专心刺绣。她的每幅绣品都呈现不同的画面,惟妙惟肖,精巧绝伦,尽显北朝的秀丽江山。绣品被偶到府上拜访的郡里夫人们见到,免不了大加赞叹。渐渐地,宫家大小姐的绣品流出宫府,成了临南郡各个绣庄争相抢购的对象。
“想不到,性情浮躁的澜惜竟能练出如此高超的绣技。到底是我的女儿呵,天资聪颖!”起初,澜惜并不理会母亲的调侃,只是一味低头刺绣。终于有一天,当母亲再次走进绣房,玩笑似地说起这句话时,澜惜转身从妆盒的最底层取出一只荷包,轻轻巧巧地递到了母亲手中:“女儿虽然聪颖,且在京城最富盛名的‘玲珑绣庄’学艺一年,但无论如何,女儿的绣品永远都无法与南滇国‘金线斋’相提并论!”
母亲的脸色霎时惨白,双手剧烈颤抖,仿佛那个小小的荷包重若千斤。她扭过头,似乎想要竭力逃避,双手却紧抓着荷包,关节已然泛白。
“六年前,我离家出走前夕的‘上巳节’,在滇水南岸的渡头边,荷包的主人拾到了我丢的‘浮卵’。当时,他穿着淡青色的衣衫,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正想用手去磕生鸡蛋。后来,我去了南滇,从小乞儿手中夺下了这只被盗的荷包。”
“南滇城‘金线斋’的老板告诉我,这只荷包是九玄王妃特别为她的爱子订做,用来放置止咳消痰的神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荷包里的药末同那枚被我不慎打碎的药瓶中的药末完全一样!‘金线斋’的老板还骄傲地告诉我,她的妻子曾经专门为九玄王夫妇制衣。王妃偏爱鸳鸯凤冠,九玄王府定制的衣物饰品的内衣领处都会用金丝银线绣上一朵鸳鸯凤冠作为独特标志。九玄王夫妇相继离世之后,绣有鸳鸯凤冠图案的‘金线斋’绣品从此在南滇绝迹。有一年夏天,我曾偷溜进娘亲寝室,打开那个红木衣箱,在最低层找出了一套南滇女裙试穿。我记得,衣服的后领处绣着一朵美丽的鸳鸯凤冠。”
喧天的锣鼓声和欢呼声仿佛要冲门而入,而室内却死寂如古井深水。母亲站在那里,嘴唇轻颤,泪盈欲滴。
“不过是将南滇招降为郡,何必非得御驾亲征?帝王出行,务求隐密,而他却大造声势。他,不过是想见你一面!”紧紧握住母亲的双手,澜惜语声哽咽。
宫府大门外,锣鼓声愈加激烈,围观人群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整个临南郡万人空巷,百姓都想争先一睹帝王风采。
此时,端坐于车辇上的年轻帝王段亦飞面色沉静,内心却波涛汹涌难以平静。车辇慢慢移动,宫府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便在视线中一寸一寸地移动。段亦飞微侧着头,紧盯住闭合的大门,气息紊乱,掩藏在宽袖中的双拳绝望地收紧。
就在他的视线即将放弃注视,宫府大门突然洞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涉阶而下,分开人群,高举着托盘跪倒在车辇之前。近侍走过去,接过老者手中的托盘,边听老者低语边频频点头。
段亦飞早已按捺不住,目光转向宫府大门,却仍旧没看到任何人。
这边,近侍手举托盘走进车辇,尖声奏道:“临南郡宫府特捐百金,愿我北朝国泰民安,祝吾皇龙体安康,!”
段亦飞转过头,示意身旁的宦者接过托盘。红绸遮布一揭,灿灿金光夺目,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阵阵惊呼。而段亦飞的目光却定在了金锭下露出的一角浅蓝上,他伸手一抽,那小小的物件立时被紧紧收入手心。
在百姓震天的欢呼声中,泪眼迷茫的天泽帝段亦飞偏过头,用力眨眼,任由热泪纵横。宫府的大门旁,那道蓦然清晰的身影,就这样永远在他心中定格。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时光如水般流逝。转眼间,幺妹已经十岁,性情温顺,姿容秀美,如清水芙蓉般清丽脱俗,小小年纪便已然名动临南。哥哥们的子女也从襁褓中咕咕而泣的婴孩成长为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小童。每一日,宫府大院的上空都回荡着孩子们清脆欢愉的笑声。
闲暇时,澜惜也常被缠着不放,譬如教孩子们练功、唱歌或者陪他们游戏。每当此时,她总感觉回到了童年,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可当孩子们从身边散去,各自戏耍玩闹时,欢腾跳跃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带着对无忧童真的艳羡,远远地站在一旁观望,静静地感受那份寂寥和落寞。
此刻的澜惜,总会想到赵若秋,那个曾经也这样站在远处,默默地羡慕着她的快乐和纯真的女子,那个同她一样执着地追求认定了的幸福的勇敢女子。这时,澜惜终于明白:人,只有经受过苦难的磨砺才会获得淡定和从容的气质、拥有一双纯净无暇的眼睛,用一颗剔透玲珑的心去关爱那些爱护自己的人。
因此,当母亲再次小心翼翼地同她谈论婚嫁之事时,澜惜不假思索地点头:“一切全凭父母做主。”
花炮震天,锣鼓喧喧,年过双十的宫家大小姐终于坐上了花轿。围观的街坊指手画脚议论纷纷,不是慨叹新娘嫁妆的丰盈,也不是讥笑新郎迎亲排场的寒酸,而是惊诧于无人乘坐的新郎坐骑。
“莫不是病重起不了身,再不然就是长得见不得人。哪有新郎不来迎亲的道理?”
“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堂堂的宫家大小姐竟要遭此冷遇。哎!”
对于这些议论,澜惜充耳不稳,她目不斜视地向父母亲人深深一拜,转身入轿。
红,触目所及是无边的丹红。面敷盖头,身着嫁衣,端坐在颤巍巍的花轿之中,仿若在云端漫步。
路似乎很长,也似乎很短,但终有走到尽头的时候。下轿、被喜婆搀扶着步入夫家大门,拾级而上,登堂入室。厅内宾客众多,人声鼎沸,恭贺声此起彼伏。在一片混乱嘈杂的喧哗声中,澜惜拜天地拜高堂拜夫君。可自始至终,她都清楚地知道,她的身侧空无一人,新郎自始至终都未出现。
或许,他是真的病入膏肓,只待她嫁来冲喜?
看到母亲与她交谈时言辞闪烁、面色凝重的情形,澜惜不由得轻笑出声。现在,流言蜚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此之后,再也不会有人讥诮宫家住着一位嫁不出去的小姐,发染秋霜的母亲也再不用为她而担忧流泪了。
噙着安详的笑意,澜惜在喜婆的搀扶下步入洞房。
洞房花烛,空房独守,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即便如此,澜惜仍旧循礼制行事,顶着喜帕,仪态端庄地坐喜。
不知过了多久,前堂的喧哗声渐渐消失。更鼓重重,夜漏声声,屋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独处寂寥,夜雨生凉,面敷喜帕目不能视,唯独嗅得到丝丝缕缕清甜的幽香。久坐劳顿,困倦袭来,意识逐渐模糊,澜惜最终放弃挣扎,侧身卧倒在榻上。
醒来时天光大亮,头上的喜帕在睡梦中被扯落,斜搭在绣着鸳鸯戏水的锦缎红枕上,显得孤寂而凄凉。身侧的床褥平整如新,没有一丝褶皱,手抚上去,凉意袭人。昨夜睡得仓促,浑身骨节酸疼难耐,澜惜皱皱眉头,双手撑榻坐了起来。
室内摆设简单,但却绝不简陋,案几橱具形制古朴清雅,颇合心意。
起身在妆台前坐下,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珠翠满头,浓妆满面,只是神态太过寂寥落寞。轻叹一声,澜惜伸手去拔头上的珠钗,准备换装前去参拜姑舅。
正在此时,门板上传来几声轻叩。未几,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年轻很轻的丫头探头进来张望。瞧见澜惜已然起身,丫头有些惊诧,但很快镇定下来,熟练地向澜惜行礼,随即便开始服侍她洗漱打扮。
闲聊中得知这丫头名唤胭脂,一年前入府为婢,如今被派来伺候少夫人。
与胭脂东拉西扯了几句,澜惜漫不经心地开口:“昨夜,有人来过吗?”
胭脂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摇头,神情坦然从容:“不曾。”似乎担心澜惜不信,连声解释:“奴婢入府一年,只见过管家,从未见过主人。管家说,主人长年在外经商,很少回来。”瞥了澜惜几眼后,胭脂放低了声音:“昨夜拜堂,只有宾客,不见主人及其双亲。奴婢,真的没有说谎。”
澜惜愣怔错愕。她嫁得确实太过匆忙,加之毫不关心,对连夫家情况毫不清楚。如今,也只从丫鬟胭脂的口中探得知主人姓赵,是一名商人,其余的,一概不知。
这场婚嫁,真可谓荒唐。
三日后,新妇归宁,素衣淡妆、孑然孤身的澜惜再次成了临南郡百姓饭后茶余的谈资。母亲忧虑,父亲沉郁,兄嫂个个似有心事,唯独天真的孩童毫无所察,照旧雀跃地围绕在澜惜身旁,争抢着要她一同游戏玩乐。
临行时,母亲拉着澜惜的手,神情凄楚:“澜惜,你为什么不问?”
抚着母亲的手,澜惜淡淡地笑:“娘,我嫁了人,而且过得很好。”
此后的日子平静如水。澜惜依旧每日刺绣抚琴、读书习字,偶尔也会在空旷的后院里舒展拳脚。府中的管家她也见过,是个须发皆白的清癯老者,双目炯炯,思维清晰,操着一口纯正的陇西方言,时常轻易的勾起澜惜的回忆。府中的下人不多,但各司其职,训练有素,将不大的宅院收拾得干净清爽,一切都不用她去操心。
唯一让澜惜不解的,便是每夜频现的怪异梦境。在梦中,有人睡在身侧,轻轻拥她入怀,与她呼吸交融气息相通。可每日清晨醒来后,看到的,却永远是空空的寝室;摸到的,永远是那掬冰冷的温度。
“难不成,我真的嫁给了魂魄?”百思不得其解,澜惜免不了猜测。
“少夫人,快莫乱讲。吓死我了!”胭脂惊骇万分,当场刷白了脸。
“我说笑呢,你竟当真?”伸手捏捏胭脂的脸蛋,澜惜笑得舒心。因为这些梦境的存在,无数个凄清的夜晚不再漫长难熬,温暖的怀抱和轻柔的呼吸熟稔而又陌生,令她贪恋难舍。
一定是孤单太久,否则,怎么会因为一个“赵”字而那麽强烈地渴求这一点点虚幻的幸福?
秋去冬来,天气转寒。冬天的夜晚来得格外得早,每当夜幕徐徐落下时,澜惜都会莫名兴奋,兴奋中又夹带着丝丝笃定的安心。
用过晚饭后,澜惜早早洗漱完毕,吹熄油灯,轻巧地钻进轻薄柔软的被窝里,开始静静地等待。
曾有几次,她竭力保持清醒,可却连半夜都没熬过便恬然入梦。失败几次后,澜惜更换方法,要求胭脂入房陪她过夜。幼时曾听郡中的老人们说起,若被不祥之物缠身,找人相陪便可使其不敢靠近。
这一次,梦境真的消失不见,但却不是因为一夜无梦,而是由于彻夜不眠。
小小年纪的胭脂睡相奇差无比,梦中拳打脚踢、呓语连连,扰得澜惜不胜其烦。加之心中有事,烦躁难安,竟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几日下来,澜惜精神萎顿,恍然若失,最后不得不找个理由支走了胭脂。
就这样,在奇幻梦境的陪伴下,澜惜渡过了在夫家的第一个岁末佳节。
赵府所在的盏涧郡虽与临南君毗邻,可气候却与临南截然不同。临南的春季来得早,但草木绿得慢,花卉开得晚。盏涧却恰恰相反,别处是花红柳绿的阳春三月,而这里还是然寒风凛凛细雪飘飞的晚冬。一旦过了三月,仿佛一夜之间便春花烂漫草木皆青,一派春意盎然之景。
赵府的后院虽然不大,但布局错落有致,景致秀美清雅,身处其中,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后院的水塘边建了一座小小的四角凉亭,澜惜让家丁将绣架从绣坊搬到亭内,每日在亭中刺绣。累了就在院里闲游,逍遥自在。
天气渐暖,澜惜呆在后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几次,在亭中凭栏而立,凝视着如镜水面上映出的倒影。看着看着,孤影变成双影,自己身影的一侧出现了一道面目模糊难辨的影像。那道身影魁梧高大,带着莫名的熟稔,与她的身影相依相偎,自然而亲昵。
心脏骤然紧缩,猛回头,身侧却空无一人,只看得到姹紫嫣红的满园□□。
日子越久,这种感觉越强烈。有时,坐在亭中刺绣,会突然产生强烈的被注视感。举目四顾,却又捕捉不到那道目光。更离奇的是,这种感觉与竟与梦境中的一模一样。
那日午后,春风煦暖,吹得人昏然欲眠。虽然向来没有午睡习惯,但也有了朦胧的睡意,澜惜索性放下绣针,伏在一旁的案几上闭目休憩。四周鸟语啁啾,花香盈鼻,和风轻轻拂过,舒适而安逸。渐渐的,睡意上涌,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此时,有极轻的脚步声响起,缓慢而沉重。脚步声在身侧消失,神志不甚清醒的澜惜敏锐地感觉到有人的存在,她想要睁开双眼,人却在混沌与清醒的交界处艰难地挣扎徘徊,怎么也跨不过那道线。
大概是片刻,又或许过了很久,澜惜豁然睁开双眼。但终究晚了一步,起身抬头四顾,只看到了在远处花丛中一闪而逝的衣角,追上前绕过花丛,却是一无所获。
灰心丧气地回到凉亭坐下,视线不经意一掠,堪堪停在了地上。霎时,一颗心激荡跳跃,几乎蹦出胸腔。
青石铺就的地面上,赫然印下了一双沾着新鲜泥土的脚印!
灵光一闪,澜惜立即传来管家,命他将府中男丁全数召集到后院。管家虽然惊诧,但最终奉命行事。不上半刻,凉亭前便聚满了男丁。
澜惜并不言语,目光在人群中缓缓移动,随即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查看起来。几个人被叫到亭内站了一站,随后便被遣回。对于女主人的怪异行为,家丁们满头雾水神情茫然,立在一旁的管家神色不变,但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结果,澜惜并没有如愿找到答案。这场荒谬的寻人事件,被门外来客的到访适时打断,不了了之。
乌发如云,红衣似火。几年不见,燕双红美艳依旧,除却举手投足间增添的成熟妩媚之外,与当年分别时并无多少差别。
见到澜惜,燕双红虽然面色平静无澜,但微微颤抖的双肩却泄露了内心的情绪。
“我这次来,只是要送还你的东西。”燕双红将手中的物事往案上一放,举步便走。
只看了一眼,澜惜便勃然变色,一把抓起案上的东西,疾步拦在燕双红身前。
“你,这是……究竟发生了什么?!”紧盯着燕双红,澜惜听到了自己因过度紧张而变调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你想知道吗?”燕双红嘴唇轻颤,唇角的笑讥诮而悲凉,“他死了。你害死了他!”
此后的几个月,澜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渡过的。自从燕双红走后,她便陷入了无边的悲伤和仓惶中无法自拔。无数个夜晚,枯坐在榻上,澜惜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手中的短匕,静静地凝视着被磨得发光的剑鞘和镶在剑鞘上的那颗璀璨夺目的宝石,仿佛正凝视着那双黑亮如濯石的眼眸。
赵纶傅死了,死在了一场激战之中。两年前与西戎军队的那场激烈的鏖战中,由于新上任的主帅判断失误,北朝军队误中敌军埋伏。先锋军团在大峡谷遭到伏击。敌军先用落石,后用飞箭,最后将峡谷出口封堵,一把大火将先锋军团烧得干干净净。清理战场时,找到的是一具具烧得焦黑的尸骨。
“那夜,是我自己躺在了他的身边。我只想靠他近些,再近一些,却没想到会被人发现。你闯进去撞倒屏风,纶傅也惊醒了,他奔出去找你,却没有找到。天明时分,却见到你从薛庆仁的帐篷中走了出来。他当时变了脸色,回到帐中一言不发。你离开后,他摔了药碗,扔了匕首,从此之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在战场上,他不要命地杀敌,屡立战功,全身伤痕累累,几次险些重伤不治。即便如此,他依然固执地不肯离开军队。说什么大丈夫惟愿马革裹尸,他不过是在敷衍,不愿意兑现战争结束后便与我成亲的诺言;他不过是在赌气,气你的无情,气自己的失败!”
“澜惜,你为什么那么懦弱?为什么你可以为薛庆仁远走他乡受尽磨难,却不能为赵纶傅停下脚步,驻足流连?!纶傅死了,我恨你,永远都恨!”
燕双红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耳畔萦绕,像附骨之蛆,如影随形,时时刻刻地折磨着澜惜。
眼泪早已流干,忘记了该如何哭泣,只能用日复一日的凝视来表达哀思。哀思越深,对自己的恨意也越深。有时候,困极累极的澜惜也会睡去。梦境中,有人睡到身侧,轻轻地拥她在怀,呼吸轻柔,笑容温暖,眼眸炯然有神,似乎要将她的魂魄吸入。然后,澜惜便会在淋漓的冷汗中骤然惊醒,紧握着短匕,发疯一般地在石府中寻觅,没人知道她到底在寻找什么。
只有澜惜自己知道,她想要的,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就连虚幻的念想都不复存在。
梦境出现的日子里,她也曾异想天开地认为娶了她的人是赵纶傅,因为还在生她的气,所以始终不愿现身。在那段日子里,她常常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与赵纶傅在一起的一点一滴都清晰在脑海中浮现。那时,澜惜才发觉:原来,与赵纶傅有关的所有事情,自己都清楚地记得。
第一次见面时的交锋,赵纶傅霸道而固执。赵府练武场上的折服,赵纶傅别扭又冷漠。失足落水后背她回家,赵纶傅的安慰笨拙可笑。撞见父亲与姨娘的相拥相依,赵纶傅悲愤而不甘。赵员外寿辰上目光交接后尴尬的闪躲,赵纶傅局促而腼腆。长街巷口那不甚浪漫的话别,赵纶傅温柔而细腻。滇水渡口的那个温暖的拥抱,赵纶傅无奈而心酸。陇西王府中的重遇,赵纶傅孤傲而冷峻。还有,还有澜惜没有看到的赵纶傅:在她离开后绝望痛苦的赵纶傅,在战场上奋不顾身藉以忘情的赵纶傅,在中伏后率军奋力突围的赵纶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即将辞世的赵纶傅……
只是,年少无知的她,将少女怀春的情思与青梅竹马的情意混同,不顾一切地去追求浪漫唯美的一见钟情,亲手丢弃了她的爱情。
所以,燕双红应该恨,宫澜惜也应该恨!
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澜惜的身体开始拒绝进食,无论吃进什么东西,都会很快吐出来。渐渐地,澜惜形销骨立,身心濒临崩溃的边缘。
那个黎明,累极的澜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中,她回到童年,与赵纶傅一起嬉戏玩闹,无忧无虑。十五岁的赵纶傅背着她,嘴里喃喃地说着蹩脚的安慰话。记得当时自己被逗笑了,可是这一次,她却想哭,嚎啕大哭。听见她哭,赵纶傅扭过头来安慰:“澜惜,别哭。南滇不好玩,一会儿渡船就来,我带你回家去。”他的眼眸黝黑明亮,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澜惜伸出手,却怎么也触不到赵纶傅的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渐渐离去。
睁开眼时,泪流满面,胸膛还在急促的起伏。是梦吗,果真是梦?还是你真的要来带我回家?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短匕,澜惜微笑着下榻,换上那件丹红色的嫁衣,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妆台前。
铜镜里的人面容憔悴,泪水盈盈,嘴角却是翘起来的。澜惜拭干泪水,对镜上了桃花妆,然后打开了妆奁盒。
伸出去的手定在半空,澜惜紧盯着盒子,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那是一根很普通的钗子,钗头处微微上翘,利用深绿的俏色雕琢成凤尾状。用料既不名贵,造型也不奇特,但是,澜惜却牢牢地盯住了它,仿佛抓住了最后的希望。
钗子并不名贵,澜惜的母亲年轻时曾经用过。在澜惜的及笄礼上,母亲用这枚钗子替澜惜盘发,期望澜惜能像她一样得到幸福。后来,在母亲的督促下,澜惜将这枚钗子送给了即将远游的赵纶傅。钗头凤尾的边缘,刻着两个小小的篆字——“合缘”。
那一天,赵纶傅握住了澜惜的手,在她耳边轻轻低语:“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紧握着玉钗,澜惜踉踉跄跄地冲出屋子,在肖府大院中奔走呼唤:“纶傅,纶傅!赵纶傅!”
手臂被人架住,力道大得惊人,澜惜惊喜地回头,冲口而出的话却嘎然而止:“纶……”
“少夫人,请听老奴一言,”老管家言辞恳切,死死地箍住了澜惜的双肩,“那枚玉钗,是老奴让胭脂放到夫人妆奁盒中的!那日午后,走进亭子的人也是老奴。本只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玉钗,却没想到会被少夫人发觉。玉川谷一战死伤惨烈,作为领路人的老奴却侥幸逃脱。紧急关头,赵参将遣我报信请援,并托我将玉钗交还给夫人。赵参将叮嘱我道:宫赵两家曾修婚约,当日我毁约在先,害宫小姐名声受损。若她至今未嫁,定然受累于世俗礼教。我战死后,请务代为聘嫁,使其免受流言蜚语中伤。……”
滇水河畔,古渡头边,残阳如血,红霞漫天。
澜惜抱着瓷瓶,沿着破旧的栈道,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江风吹动绯红的裙裾,晚霞染红苍白的脸颊,就连发上斜插着的那枚玉钗,也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走到栈道尽头,澜惜止步,慢慢地坐下,脱去鞋袜将双脚浸入了清冽的江水中,从怀中摸出了那把短匕。
那日午后,就在古渡头边,你将这把短匕送给了我。当时,我真的是傻,竟弄不清你的意思,你一定怨我愚笨吧?不过还好,现在,我明白了,总算不晚。你希望我好好活着,却又不甘心我这样忘了你,所以才会每晚都偷偷回来陪我。赵老大,我不笨,还是识破了你的伎俩。你放心,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一定做得到。母亲赠我“合缘”,愿我能与心爱之人厮守终生。我把“合缘”送给了你,便注定要与你生死不离。以前是我错了,今后不会再错。
纶傅,还记得吗?你把我从水里拉出来,背着我走回家去。现在,我抱着你,我们去一个地方,永永远远都在一起。
冰凉的江水没过脖颈,澜惜缓缓回首,最后一次眺望空寂的渡头。
暮色四合,一切归于黑暗。
梦很长,梦里的欢笑泪水、追求与放弃、还有希望和绝望,最终都化为一片安宁和淡然。
都说人死如灯灭,不辨色味,不动欲念,再也不会经受痛苦和折磨。可为什么仍然有感觉?每一处关节都酸胀难耐,一下也动弹不得。喉舌间如火般灼热,身体却如同坠入了冰窖之中。胸腔疼得厉害,呼吸成了最痛苦的煎熬,欲罢不能,轮回往复。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手敷上她火热的额头,耳畔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叹息。
生前难相见,死后长相守。莫名其妙地,澜惜想到了这句常常挂在孙妈妈嘴边的话,
□□,辗转,睁开双眼,看到的并不是赵纶傅。
轻抚她的脸颊,母亲哀哀低泣:“所有的安排,都只为让你平安快乐。岂料你竟狠心去死!澜惜呀澜惜,你从来只想着自己?你,不配纶傅!”
若非气极,母亲绝不忍如此训斥。被人送回府中时,澜惜脸色青白气息微弱,怀里兀自紧紧地抱着那个青色的瓷壶,为她更衣时费了好大劲才将瓷壶取下。她身上除却短匕、瓷壶和发间的玉钗外,再无其它物事,似乎想了无牵挂地离开。被救回的头几天,澜惜一直持续高烧人事不省,汤水不进,前来诊治的大夫一度无奈地摇头。
奇怪的是,只要试图从她手中取出短匕,澜惜的身体就会有反应。为了唤醒女儿,母亲不分昼夜地守候在床边,不断刺激地澜惜,终于盼来了她的苏醒。
一念至此,怨气尽散,母亲端起案几上的食器,伏身放软了声音:“来,喝点粥吧。”
澜惜面无表情,待调羹一触到唇边,立刻费劲地将头扭到了一边。
刚刚消散的怒气重新聚拢,母亲的声音因强力压抑感情而变调:“你想见纶傅,可他不想!为了你,他倾尽所有,换来的却是你的轻生早逝。如果那样,他做的一切都将失去意义?澜惜,你于心何忍?”
又是三月,一夜细雨过后,盏涧郡进入了柳绿花红、燕飞莺啼的暮春。
在濛濛烟雨的笼罩下,赵府的后院美得仿若人间仙境。绿塘之上,琉璃亭中,一群总角小儿正在嬉戏笑闹,清亮的笑语声穿过如烟似雾的雨幕,随着潮湿的风飘到了赵府前院的正厅阁楼上,勾起了正立在廊下凭栏远眺的人唇角的笑意。
“少夫人,雨具备好了。”小丫头脆生生的提醒,打断了澜惜绵长深沉的凝思。
“罢了吧。” 澜惜摇摇头,语气轻渺,像是自言自语,“雨气潮湿,琴音呜咽,怕是奏不出好曲来。告诉让孩子们:玩够了就各自散去,回家做好功课,明日再来罢。”
待小丫头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后,澜惜低下头,轻抚一下手中的短匕,转过身,凝望屋里案几上那只静静矗立的瓷壶微笑。
纶傅,总有一日,我们会执手相望,共享这良辰美景。你,一定要等着我!
轻风袭来,后院水渠边的花树婆娑摇曳,落红点点,随波而逝……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