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拿到手上的样本跟材料,都已经是脱离原有状态比如说血液、腺体等很远很远了,一个小小离心管里面装的白色屑屑,可能是鲤鱼的脑下垂体,或是小白老鼠的癌症。可是拿到我手上,就已经什么都不是,只是待切成一段一段的DNA了。
老师学长们讨论起实验的时候,我只能在一旁很安静的装 pipet,感觉很像工厂女工,或是客厅即工厂那种家庭手工艺人员。一个萝卜一个坑,把一个个tip装进分好格子的塑胶盒里,一下子就装好一盒,用纸胶带封好,再开始装下一盒。
我都安慰自己说,把这当作种花就好了。
‘其实你很快就会发现,做实验是不太需要用脑的。’当初介绍我来这间实验室当助理的君苓学姊每次都这样说。想我刚进来的时候,每天都在谋杀脑细胞,觉得这辈子没有这么笨拙过,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清水学长简直是像在教幼稚园小朋友一样的一步一步把我教会。很有耐性的清水学长讲着讲着会刷的抽一张抹桌子的纸巾把步骤写下来给我看,到现在那些纸巾,字迹都已经模糊甚至沾到水晕开看不清楚了的,我都还通通留着,不时要拿出来复习。
君苓学姊每次看我惨兮兮的样子,都会用这种很莫名其妙的方法鼓励我。她的理论是,做实验不需要大脑。设计实验跟检讨结果才需要。
‘你若对这个没兴趣,以后也不打算往这方向发展的话,就当作是纯打工赚钱吧。反正你去麦当劳卖汉堡也是一样的意思,汉堡肉不是随便烤就会好吃的,但是熟能生巧,多练几次就会了。’君苓学姊说。‘一切就照你们林老师的意思做,他是超龟毛超固执的人,意见太多的研究生或助理他反而不喜欢。要是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廖清水,他很耐烦。问题再笨都没关系,他是完全没脾气的。’
讲话有点霹雳的君苓学姊跟我同系不同组,差了好几届,加上她又很少在系上出现,照理我是不会认识她的。不过我们很奇怪的就认识了。
那时我还住在宿舍。在顶楼种水耕蔬菜跟波斯菊。晚上上顶楼去照顾我的花草时,常常很挣扎,因为顶楼的灯又没力又常常坏掉,而我,我是很没出息的怕黑到极点。
结果一次正在一面发抖一面加肥料,很想快点弄完,好第一时间狂奔下楼的时候,被身后突然响起的疑问句给吓得尖叫起来。
‘你在种什么?这些都是你的吗?’那个女声有点低,然后很诧异的笑起来:
‘我吓到你了?’
‘哇!对!’我的声音都还没恢复,握着洒水器的手一直一直发抖。
身后那个人走到我前面,是个长发披肩的纤瘦女孩,她还特别把披到颊边的长发撩至耳后,大概是要让我看清楚她的脸,好确定不是鬼吧。
最令人惊讶的,是她手上夹着一根烟。一点红星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很显眼。
白白的烟雾在她指尖缭绕。
‘我每次在那边抽烟。’女孩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较远处的墙边。‘就常常看到你上来浇花。这个细细的花叫什么?蛮漂亮的。’
‘大,大波斯菊。’
‘大大波斯菊?’抽烟的女孩噗嗤一声笑出来。‘有这种名字?’
‘不是啦,是大波斯菊。’我被她一逗,就忘记刚刚的惊吓了。
◇ 百年树人--08--------------------------------------------------------------------------------标题: 百年树人--08我们是这样认识的。后来每次上去浇花或施肥的时候,常遇到她在那边抽烟,就会聊几句。多聊几次之后熟起来,也开始越聊越多。我是抱着很好奇的心态跟她讲话的,因为当时我认识的人里面,会抽烟的只有那些有点年纪的男老师。所以看到她这个学姊抽烟,感觉非常新鲜。
君苓学姊的一切都蛮新鲜的,没有几次之后我就发现,不只抽烟的姿势很酷,她的衣着也都很酷。她的衣服好像通通都是紧身的。合身的T恤或是背心,配紧身牛仔裤,毫不在乎地露出她晒得麦芽色的光滑手臂。虽然都是长裤也都没有蕾丝,颜色几乎不是黑就是深蓝,可是我觉得看起来都很有味道。
然后我临毕业前在系馆看到她,毫无困难的一眼就把她认出来,因为她就像刚从宿舍顶楼下来一样,背心加黑色紧身牛仔裤,脚上一双皮凉鞋。她正在跟我当时并不认识的清水学长讲话,一手还是夹着烟,把额前头发拨到后面,一抬眼看到我,就招手要我过去。
‘你要不要打工?他们实验室在找助理。’君苓学姊用手背敲了一下身旁清水学长的肩膀:‘西米兹我跟你讲真的,你不快点找个垫背的,研二以后你会被小马跟林老师操到死,到时候搞到三年才毕业,看你可以怨谁。’
长得干干净净,很和气的清水学长只是一直笑。
‘你不是对前途很迷惘吗?’君苓学姊居然把我们在顶楼闲聊的对话毫不犹豫的讲出来,我开始觉得尴尬。‘反正研究所又没考上,也没有工作,不如去他们实验室做做看好了。’
老实说当时除了研究助理之外,真的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可以做。一辈子都待在学校里待惯了,一旦要离开,反而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奇怪的排斥与恐惧感,好像一踏出去我就会被万恶的社会吞吃掉,然后变成一个庸俗而没有前途的成年人。
‘学姊你怎么认识清水学长啊?’暑假中要搬出宿舍前,我在顶楼收拾我用了四年的奶粉罐、铝罐等克难花器,一面跟君苓学姊聊天。神通广大的学姊今年不知道已经是第几任的黑户了,悠哉得很,照例靠在墙边抽着烟,天气热得要命,她还是穿着牛仔长裤。
‘我本来是他学姊。’君苓学姊轻描淡写说。一手持烟,另一手慢条斯理的依序折弯手指数算着:‘然后重考一年,又休学过一次,就变成他学妹。’
‘哇!’我脑筋突然转过来。‘那你,你现在不就跟我同届?’
君苓学姊似笑非笑的看我一眼。‘跟你同届又怎么样?’
‘没有,没怎样。’我乖乖的又闭嘴。自从很久以前听她说起跟我同系这件事,被狠狠吓过一次之后,我已经能够平静的接受很多其他的震撼了。
‘我看你在照顾这些花花草草的,有耐心又很仔细,这种人最适合当研究助理,尤其是林老师他们那一间的助理。’君苓学姊故意把烟灰弹到非洲堇的小陶盆里面,惹得我哇哇大叫起来,她薄薄的嘴角扬起调皮的微笑。‘你去好好被他们磨炼一下,搞清楚到底要不要继续走这一行。就算不想作研究,学会那一套sequence的东西,你以后吃穿不愁。’
‘哪有这么好。’我虽然不是什么顶尖好学生,但也混了四年毕业,工作多难找我又不是不知道。
‘不错了啦,助理工作都是跳板,给你时间学东西,思考前途,还付你钱,这不是很划算吗。’君苓学姊抽完她的烟,拍拍手打算下楼。
‘学姊,这是你一直待在所里面当助理的原因吗?’我抬头望着正在把前额汗湿长发拨开的君苓学姊。
她的手停住,手指按着额角,凝思了片刻。
‘不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君苓学姊回答的声音很冷淡。
◇ 百年树人--09--------------------------------------------------------------------------------标题: 百年树人--09这一做就是大半年,熬过一开始的学步期,我也算是适应了这间远近驰名的恐怖研究室作风。反正老师永远是对的,老师要的东西是一定要优先处理,牢记这两个准则之后,大概就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放寒假之后,整个校园突然像是打完球赛的球场一样空旷,风吹过还会卷起几片寂寞的树叶。早上去上工的时候,一面走一面会觉得陌生。这真的是我泡了四年的环境吗?以前放寒假总是迫不及待的打包回家,不撑到最后一天选课注册了,是绝对不会出现的。印象中我从来没有看过校园这般寂寥的模样。
系上也是空荡荡的,走进大厅,还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激起回音。我最不能理解的事情之一,就是为什么走廊永远不开灯。走着走着都觉得好像有人跟在我后面似的,害我越走越紧张,每次都用惊人的速度冲进电梯。
今天也是一样火速冲进电梯。已经在里面的人按着开门钮等我,一面说:‘赶什么赶,赶着上哪去?’
‘谢谢学长。’我深呼吸着,努力平息很丢脸的小喘。小马学长按了楼层,没说什么,只是嘴角还是带着有点嘲谑的笑意。笑得我赶快得找别的话题引开注意力,免得被他取笑。‘学长你今天这么早来?’
‘嗳。今天要跑大片的,而且要提早走。’电梯卡当卡当发出一些杂音,缓缓的载着我们上楼。
‘提早走?学长要回家过年了?’
‘过什么年,你要过哪一国的年,这么早?’小马学长双手抱着胸,侧头看我一眼,因为浅笑着,所以眼角的细细鱼尾纹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