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为了迎战期中考,大家普遍睡眠不足,午休时,都死猪似的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教导主任巡视看到这一幕,赞许地点点头,对旁边的余人杰道:“大家都很辛苦都很用功啊,这一批的货源不错。”又皱了皱眉,道:“这一届的生源不错。”随即贪婪地向里面扫一眼,仿佛在看砧板上一头头明年六月份待宰的猪。
余人杰目送着教导主任走远了,推开门用力一拍讲台,道:“都给我起来。”班长迷迷糊糊以为上课了,慌忙喊“起立”,一堆人哗地站起来。这时有人看看手表,埋怨道:“还没上课呢。”见有人打头阵,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表达自己的愤慨。余人杰发威道:“都给我闭嘴,上不上课我说了算,下面我们分析一下昨天的试卷。”
尹如浩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不断传来:主题、铺垫、渲染、揭露、批判、生动、形象。余人杰像是在念紧箍咒,台下睡着的和醒着的,脸部都抽搐着,渐渐地麻木了。一开始还有一些人反抗,但遭到镇压后所有人选择了接受和顺从。《笑林广记》载:贼至卧室,见一婢裸体熟睡,即与交合,婢大叫“有贼”,贼狠干不歇,婢遂低声悄问曰:“贼哥,你几时来的?”就是这种感觉。
余人杰讲了一下午,窗外的雨飘了一下午,到放学大家才发现除了尹如浩谁也没有带伞,都称赞他未雨绸缪,未卜先知,凑上来想要蹭伞。其实完全是个巧合,早上刘言非骗尹如浩说今天有雨,没想到真下了,此刻他感到既惊讶又惊喜,说道:“这里面有我一半功劳,你不能丢下我。”
尹如浩不屑道:“我是那种人么。”
楼下挤满了人,地上积了一些水,男生们都绷紧神经,随时准备扑救滑倒的漂亮女生。李墨纯在角落里盯着雨幕发呆,不知道还要下多久,不禁叹了口气。尹如浩一眼就扫到了她,略微一怔,把伞收起来走过去。
刘言非扯住尹如浩道:“你不能反悔。”
尹如浩道:“滚。”
这时赵孟浪突然出现了,道:“如浩,我们还是兄弟么。”
尹如浩一愣道:“怎么不是了。”
赵孟浪道:“借你的伞用下,我有事。”
尹如浩心里骂了句操,一脸关心地问道:“什么事?急么?”
赵孟浪小声道:“去接一个女生。”
尹如浩叹道:“果然是兄弟,想一块去了。”
赵孟浪皱眉道:“既然这样,这伞我不要了。”
尹如浩想起以前两人共同患难的时光,一起浪迹的青春,又听了这番话,立即把伞塞到赵孟浪手里,大义凛然道:“我没什么,快去,别让人家等太久。”
赵孟浪接过伞只是点点头,没有丝毫矫情,一转身便钻出了人群。尹如浩看着站在原地的刘言非,感到一丝不安和愧疚,上前道:“刚才态度不好,你不要放在心上。”
刘言非道:“我能理解。”
尹如浩怅然道:“下次不会这样了,相信我。”
刘言非道:“嗯。”
尹如浩的目光再次扫向那个熟悉的角落,却没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疑惑片刻,远处传来众人的惊羡声,循声望去,只见赵孟浪为李墨纯打着伞,越来越远,直到在雨中隐去。尹如浩眼前一黑,晃了两步才勉强站住,眼神无力地停在两人消失的地方。
刘言非见他失魂似的一动不动,不由一骇,伸出手在其面前扬了扬,问道:“看什么啊,你没事吧。”
尹如浩推开那只手,慢慢挤出一个字:“滚。”
刘言非脸色一变,歇斯底里道:“士可杀不可辱,士可杀不可辱。老子今天和你拼了。”周围人见他一副想要同归于尽的样子,都倒吸一口凉气,其中有认识此君的人喊道:“这小子又疯了,快按住他。”原本准备扑向女生的男生瞬间扑向刘言非,一眨眼就将其制服。
尹如浩望着两个人渐渐远去的身影,很久才开口道:“果然是兄弟。”
到了晚上雨依旧没有停,自习课上也没了赵孟浪的身影,大家都在说赵孟浪被班主任抓走了,因为他给女生打伞这件事几乎传遍了整个年级。赵孟浪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被余人杰罚在楼下给一盆仙人掌撑伞。尹如浩想也许此刻站在楼下的本该是自己,但即便知道这个结果,他也不会改变当时的决定。
赵孟浪被捕的消息是从夏收那里传过来的,夏收是尹如浩的同桌,一头齐刘海,大眼睛,皮肤又白,说话细声细气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一个男生。尹如浩时常称赞他“漂亮到连女生都嫉妒”,并且受他身上香水的刺激,总是把持不住将他想象成一个女人,每当这时心里便会萌生许多罪恶感。尹如浩甚至估计,以夏收这种以假乱真的程度,混进女厕所都不是什么问题。这个社会太乱,男人越来越不像男人,女人还是女人。
教室后面拉着一条横幅:跟时间赛跑。学生们走进教室有一种被推进手术室的感觉,浑身上下充满了紧迫感。横幅下是光荣榜,上面闪耀着前十的名字,第一到第三分别是陈竽、李墨纯、夏收,前三的位置女生占了两席半,可见女生在应试上的确很有天赋,他们就像压在其他人身上的三座大山,每一座都难以逾越。前十都留下了自己的励志格言,有人引用了希特勒的一句话:要么从敌人的尸体上踏过去,要么敌人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大家看了头顶直冒凉气,其中大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味道。
赵孟浪说:“对于普通人而言,每一场考试都是相互屠杀,而对于第一名来说,每一场考试都是屠城,第一名的荣誉永远是建立在其他人的铺垫之上的。”很多老师告诉他们的学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而没有说他们是人,不是一堆相互吞噬的蛊虫。刘言非只想追求纯粹的知识,纯粹地追求知识,但他被收上去的书已经可以办一个小型图书馆了。刘言非说凡是世上的书都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课外书,一种是课内书。有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学生只有一个乔镇中学,乔镇中学如此之大,尹如浩觉得,学校就是一个大赌场,考试是赌局,青春是赌资,偶尔还有人出老千。或者学校是一座监狱,狱卒说你们来这里是有罪的,唯一的出路是好好接受改造,这个地方思想和自由是不能并存的,改造时有思想没自由,出去时有自由没思想,当然这里探亲是允许的。不同的是,有些人高中毕业就刑满释放了,有些人入了伍,那是缓期两年执行,更多的人进了大学,一所没有围墙的监狱,这时的你身体已经自由,但心却困住了,就像瓶里不停往上蹦的青蛙,等盖子揭去的那天,面对久违的世界,你已经不想动了。从这出去后,有一部分人选择了当狱卒。
窗外沙沙的雨声和教室沙沙的笔声相互交织,构成了只有青春之弦才能发出的奏鸣,仅属于那一年那一季,少年流年,雨季花季。
后排角落一个女生把头埋在男生怀里问:“你保证今后只爱我一个人么。”男生道:“我保证。”
女生道:“我不信。”
男生右手握拳道:“我发誓。”
女生推开男生道:“你对那个发誓没用,你得向天发誓。”
男生又举手对着漆黑的夜空道:“我发誓,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否则...”
女生期待地盯着男生,男生狠了狠心道:“否则遭雷劈。”
突然窗外传来“砰”地一声,仿佛雷电击中了什么东西。男生心里默默骂了句我操,一脸无奈地看着女生,对方则有些无语。来克明在办公室翻报纸,被突如其来的一记闷响惊了一跳,连忙对余人杰道:“你去看看刚才那道雷落哪了,有没有劈坏设备。”这时走廊上炸起一片尖叫声,不知谁喊了一句:“有人跳楼了。”
几分钟后,来克明站在学生坠亡的地方,和几个老师一同保护着现场。赵孟浪丢掉伞,捧着仙人掌走了过来。
余人杰道:“罚站时间还没结束,谁给你自由的。”
赵孟浪指指脚下道:“老师你破坏现场了。”
余人杰抬起脚,发现一颗被踩扁的眼珠,旁边一个女教师见状晕了过去。
余人杰道:“孟浪,你听过伍子胥之死吗?”
赵孟浪摇头。
余人杰接下去说道:“伍子胥面对昏庸的吴王,选择了慨然赴死,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死后把我的眼珠挖出来挂在城墙上,我要看到越军灭亡吴国’,而陷在地上的这个眼珠——将见证我们教育的失败。”
赵孟浪有些惊骇:“那老师的意思是?”
余人杰道:“我要让这只眼睛永远注视我们学校。”
赵孟浪打了个哆嗦。
余人杰道:“别紧张,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我们要按这颗眼睛的样子建一座雕塑,让后来的教育者和受教者记住这个教训。”
来克明闻言点点头,挥手道:“都散了。”
也许几天后消息会这样蔓延,“学校死人了”,“谁杀的”,“教育,听说老师们也参与了这次谋杀,他们都是刽子手”,“不,老师们没有错,是教育在借刀杀人”。
高明正获悉此事后陷入了几天的沉默,尽管囚犯在监狱里自杀不完全是狱长的过错,但遗憾的是狱长有能力给他更多喘息的时间和空间。有一天高明正对来克明说道:“我觉得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
来克明道:“废话,不过从你嘴里说出来,它就有价值了。我们都只是执行者,并不能改变整个局势,甚至影响也不能。”
“执行者,还是执刑者?学生是花朵,我们是园丁,多么美好的比喻啊。可你知道园丁是干什么的么,为了得到一株好看的花木,就要裁掉那些长得不好的枝桠,竞争与选择是多么残酷的事。”
来克明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高明正道:“虽然我们改变不了大局,但在自己的学校里还是可以进行一些试验和改革的。我们可以尝试开一些新课。”
来克明道:“你这是违规操作。”
高明正道:“总有人要牺牲。”
来克明望着远处的眼睛雕塑道:“已经有人牺牲了,希望他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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