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家人的意义(1 / 1)
马车踢踢踏踏,吱呀吱呀的前行着,车子摇摇晃晃的把我晃进了梦想,橘色的晨光溜进马车落在我的眼皮上,低喃一声埋进身边人的颈窝里。
“醒醒,商商。”有人在拍我的脸蛋,好痒,我抬手去挠,抓著的却是同梦里一样温暖的手掌。“睡着了会着凉……”我睁开双眼,对上司马带着笑意的目光。
伸展四肢想伸个懒腰,发觉裙摆被压住,低头一看,粉嫩嫩的小吟趴在我的腿边,睡得哈喇子流了我一裙子。这孩子哪儿都齐整漂亮,就是有这坏毛病。我找不到自己的手绢,伸手就往司马怀里掏。一转头才发现他脱下的长袍覆在小吟的身上,顿觉心里不爽。
他笑,在我耳边轻声问,“不然,你让我搂着他,衣服与你?”
我闷哼了哼,那样自然更不行。可是——
他打断了我的思路,娓娓道来,“小吟是家人,又安是朋友,照顾他们,我不计得失,唯有你,我需你的回报,他们都可负我,唯有你,不可以……”
我望着他的眼,心想,完了,沦陷。这样的告白,通篇没有一个爱字,看似寻常的话语被他风平浪静地说出来,却比那些要死要活,哭天抢地的豪言壮语窝心得多。
他递过来手绢,我却忘了接。“司马……”我靠在他胸前,视线落在晨曦映在布帘上那一圈小小的橘色光晕,“你真觉得,那个木匣子是带我来找你的?”他还未开口,忽觉车身一颠,车轮磕到路上的石头,马车猛地一跳。趴在我腿边的小吟不耐烦地呜咽一声,翻了一个身,索性枕到我腿上来了——
“小东西!”见他睡得香甜,我也不忍心扰了他,只好让他枕着。
司马伸手替小吟拉好盖在身上的衣袍,浅笑着问我,“你倒是收服了他没有?”见我的嘴角上扬成一道弧线,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商商,虽说你总做些没头没脑的事,可你辨得清何种人能够信赖,靠别人之长来补自己的欠缺,也算一种生存之道。”
我转过头来,故作受宠若惊状,“难得司马老师夸我!”
腿边的小吟许是被我们吵醒了,揉揉眼睛爬起来,我当又要听到那惊天动地的哭声,谁知,他爬过来,找个暖和舒服的位置,靠着我的腿又睡着了。
“唉?这算什么?”我指小吟,冲司马低呼。
“算一家人……”他答,笑得如同外面温和的晨曦。
“咦?去哪儿了?”我趴在地上,从低矮的案子下面眯着眼睛拼命瞅。一无所获后,又绕着案子爬了两周,依然没有找到。直起腰来喘口气,一眼看到了对面的凭榻。难道落在那里了?我站起来,拍拍膝盖的微尘,正要过去,司马从书房外走入,我顿时有种被当场逮住的惊慌。
他却似什么都没察觉,兀自从房里取了一卷画轴,一转身,在案上展开一卷簇新的缣帛。我挨到他身边去,“做什么?画画?”我见他取笔调色,好奇地问。
他转过来,“你原本长什么样子?”
我扬了扬眉毛,刚要说话,被外面跑进来的小吟给打断——
“公子!婓郡瑜来了!”
“在哪里?”我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脖子。戒指究竟掉到哪里去了?!该死的!
“他在前厅。”小吟一指身后的方向。
还没踏进前厅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只要我再往前一步就可以看清楚哥哥的脸庞,压抑住心底那排山倒海的欲望,却看着自己的脚尖带动着脚下的步伐慢慢后退,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若是为难,我去就是。”
“谢谢,不用……”我摇了摇头,不能总是躲在司马的身后,让哥错怪他,我转身迈进了门槛。
“哥……”我低低的呼唤,哥转过脸来,不安一瞬间消散,幻化成一丝笃定的微笑。我的心像被针尖给挑了一下。
“收拾好了吗,涩琪。”郡瑜握住了我的肩膀,惊得我微微一跳。哥脸上的不安重又回来,那晚我和司马都未去公孙家,他心中一定早有预感。哥脸上勉强装出的笃信让我愈加心痛。怎么办?无论如何,我也开不了口。如何能辜负抛了新婚的妻子,寻了我两年的哥哥?
司马的身影从琉璃屏风后闪现,他并不打算靠近,只远远望着,右手拳眼处拖出一截红色的丝绳。那不是我在书房寻了许久也找不到的翡翠戒指吗?我心一颤,心中想到那一句风平浪静的嘱咐——
“……他们都可负我,唯有你,不可以……”
我一瞬间有了决定,而后抬起脸笑言,“哥,我正要去看朋友,你陪我同去,好不好?”不仅仅是哥哥,连司马都不知我这番话是何意。
坐着斐家的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到了拊离的小院外。我在马车上就已经同哥哥大略讲过从家乡到京城一路照顾我的小青,哥哥因而也很想见见他。
小青能吃苦,身体又好,休息了一日已经完全苏醒了过来。我同哥哥进去的时候,拊离煎了药,正要递给他喝。
“我来,”说着,我抢过了药碗,“我生病的时候,哥哥也是这么照顾我的。”我扬起嘴角。郡瑜同拊离小青寒暄过后,带着欣慰的表情看着我细心地吹温药汁,喂给小青喝。
“小青,你把你那什么工作给辞了吧。”我只当给皇帝当差也可以随意拍拍屁股就走人的,结果惹来拊离一记白眼。
“要不,你到这儿给亚克西种黄瓜,让他付你工钱。”我刚说完,又被拊离一瞪。
我眼珠子转转,歪过头去试探着问,“如果我嫁给你,你肯不肯把那工给辞了?”小青一惊,脸就红了。
“咳,咳。”哥在后面咳嗽两声,示意我不要胡说八道,信口开河。
我也嘿嘿干笑了两声,又舀起一勺药汁,吹了两下,“不过,小青,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帮你物色物色。对了!”我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指着哥哥说,“你娶了媳妇儿,可以去我家帮我哥哥。”我越想越兴奋,放下碗,拖住小青的胳膊,“你觉得怎么样,小青?”
我想得太简单了,殊不知自己正在挑唆一件极其严重的事,若是未来抗击匈奴的将军成了养蚕卖布的商人,这个国家的历史会被重新改写。
管他的,我晃了晃脑袋,我才不在乎江山社稷,我只要我的小青平平安安的。
小青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家,凝思想了一会儿,然后矮声问我,“小白你为什么非要我离开京城?”
“我只是想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远一些,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不好吗?”
“可我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小青不解,望着我着急的脸。
“你不是!”我急得一拍身下的榻,冲他大吼,“再待下去,你就不是了!我不想你上战场,不想你受伤,不想你终身的幸福都被禁锢在一场政治婚姻里!你明不明白!!”
小青愣住了,望着我怒气冲冲的脸,脸上也涌出一股伤心之色。他随即绕开视线,“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气氛一时凝结,我原本很自信小青会听我的话,可是现在看来,他绝不是个任凭旁人为自己做决定的懦弱之人。我说不出的恼火,又问一遍,“你究竟走不走?”
“涩琪,”哥哥见状,走上前来打圆场,“你别逼他,让他好好考虑一下再做决定。他不是小孩子,自己知道分寸。”
我泄气地退回去坐下,正在此时,公孙苒也来看望小青,一见小青的样子,他把目光转向了我。
“别看我,我是为他好!”我不满。
公孙苒凝神犹豫了片刻,令我想不到的是,他站在了我这一边。小青抬起眼来,惊愕万分地看着他,“连,连你也这么说……”
“商商说得没错,你这般纯良,如同羊入虎口。”公孙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无奈。
小青面色涨得通红,从榻上起身,“为什么你们不相信我?!你们觉得我出身低贱,天生愚钝,无法在这长安城中生存下去,是不是?!!”这一通怒吼,竟挣裂了伤口,素白的布渗出了斑斑的血迹,看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拊离忙过来,察看一番后,沉着脸准备轰人。虚弱的小青喘着粗气,靠回榻上,不看我们。我和公孙苒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哥这个时候走过来把我拉开,而后对小青说道,“他们这样说,若不是看低你,就必是太珍视你。太过珍爱一个人,除了希望他平安,就再无他求。”哥的话很有效,小青的目光顿了一下,瞬间退了怒色。哥又接着说,“你自然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让他们看到你能够保护自己,不要让他们担心。”
这一番话下来,小青的气立即消了,可他还是没有应允离开长安。哥哥便说,无论何时,他都可以来我们家。我又拐弯抹角,小心翼翼劝了半天,想叫他离开长安,最后小青索性埋头不吭声了。
脾气真倔!我灰心丧气瞪他一眼。认定的事几头驴都拉不回来!我叹气,看来得另想办法。
离开拊离的小院,我去了又安处。又安的宅子非比寻常的清雅,我已是熟门熟路,他家的仆人也不管我,任我直接闯进内室——
“又安,你又大白天裸泳!!”我丝毫不忌讳,撩起轻纱的帷幔就冲进了里头的浴池。忽见一娉身影从边门一闪出去,只留下一缕梅花的香气。我一愣,这个季节哪来的梅花?
“那是谁?”我问。
又安从池旁的软榻里欠了欠身,笑着收起浴池的水面上漂浮的托盘酒盏,“自小的朋友。”他回答得漫不经心。
我瞄一眼托盘上那只剔透玲珑的玉杯,酸溜溜地问,“贵客啊,又安?上回求你给我看下这杯子都不让。”
“下次送你一只就是了。”又安狡猾地绕过这个话题,指着外面的郡瑜问,“给我介绍客人?”
我轻啐,“你当我拉皮条的?”
又安扬了扬眉毛,不解其意。
“那是我哥。”
又安又扬眉毛。
“穿件不惹事的衣服,跟我回家吃饭!”
我拉着又安出来,虽然在来的路上已经同哥哥打过预防针,但见到慵懒优雅,云鬓散乱的又安随着我走出来,哥哥还是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忘了寒暄。又安的美丽用光华夺目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他若是安分些还好,若是特意要讨好谁,一眼就能看得人骨头酥了。我踩他一脚,不许他对我哥乱放电。
又安换了衣服,束住头发,摇身变成一翩翩贵公子同我们出门。马车同时坐进三个人有些挤了,又安莞尔一笑,已有小童牵出马来。他转身便跃上了马背,行动之间利索洒脱,已完全没了方才的娇态。
“我先去你家等你!”又安示意,说完便策马离开。
又安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我们的马车也缓缓地前行。我同哥哥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哥说,“看来你过得很好。”
“嗯。”我点头。
停了一会儿,郡瑜才又幽幽地问,“方才你去见了所有的朋友,却未向他们任何一人道别。你并不打算同我走,是不是?”面对我闪烁的目光,他知道自己猜对了。我埋下了头,原本以为还可以瞒到晚上,没想已经被哥哥看穿了。
“你还是不能够原谅我。”
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个音来。哥自新婚离家寻我,玉叶姐独自一人怎样熬过怀胎十月,其中的辛苦我能够想象,哥哥一定也明白。还有那个可怜的孩子,算来快满两岁了,可还没有见上父亲一面。玉叶姐虽然被她父亲接了回去,可她一定每日盼望着哥哥来接她回家。哥哥为了我受了那么多辛苦,遭了那么些责难,已经够了。我再也不能够拖累他了。
我艰难的伸过去,握住他的双手,“听我说,哥,涩琪不能跟你回去,也不会跟你回去。”
“涩琪……”
“哥,听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力气,紧紧的抓着要从我手中挣脱出的郡瑜,“不要让蓉姨伤心,不要让玉叶姐难过,长子的责任,儿子的责任,丈夫的责任,父亲的责任,你不可以卸下的。”
“那我做哥哥的责任呢?”郡瑜的话令我一个瑟缩,放松了手中的力道,被郡瑜反握住我的手,冰凉的掌心刺痛了我的心。
“哥哥的责任就是相信我,我会好好的。”我拼命的抽出手,手背上火辣辣的痛。“回去吧,就当作是为我,帮我亲亲我的小侄子,你还没有给他起名字不是吗?”提到孩子,哥的脸上露出悲戚之色,我看着愈加心疼。
“哥,回家吧……”我近乎哀求,“方才你同小青说他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我也一样,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说完便转过身去,不敢再同他的目光对视。
“涩琪,你曾说过……”哥望着我的背影,嗓音剧烈颤抖着,“你说等哥老了,就换你来照顾我,我一直念你这句话……”
我顿觉呼吸不畅,正要掀开车帘,让风吹散心中的压抑,却叫郡瑜一把按住,搂在怀里。哥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脸侧,沿着脖子滑落。“哥,你不要这样……”哥哥的眼泪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眼泪汪汪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我知这眼泪包含了太多无法言明的痛楚,无奈时光无法倒流,谁也改变不了已经犯下的错误。
“哥,我原谅你了!涩琪真的原谅哥哥了。”我哭着大叫。
哥听到我这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了令他确信,我又说一遍。可怜的郡瑜已经被折磨得太久太久,若是能够令他从愧疚与自责中解脱,我宁愿代替他承受良心的谴责。压在心口的大山终于被移走了,疲惫不堪的心灵一旦被卸了重负,反而无所适从起来。哥失了神地目光在我的脸上没了焦距,仿佛陷在深沉的梦魇里脱不出来。
“哥?”他呆滞的眼神让我寒毛倒立,我捧住他的脸急唤,“哥,你别吓我!你怎么了?我在这里啊!”被我这么一叫,郡瑜打了一个冷战,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脸色一瞬间惨白。我顺着他的视线,心惊胆战回头去看身后——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涩琪,”哥回过神来,表情盛着一丝古怪,此时不是他搂着我,而是我全力支撑着他。“你真的是涩琪吗?”他又说。
我不说话,哥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惨笑,“你死而复生,同以前大相径庭,整日跟在我身边,家人个个惊骇莫名,暗里请了一位方士,那方士说你被猫魂附体。”见我一脸茫然,他继续说,“你怕不记得了,我娘养了一只灰色的猫,父亲去世后不久,你在花园中玩,那小猫被你逗恼,抓了你,你就把它一脚踢进了池塘。”
“哥说我是猫妖?”我拿袖子帮哥哥擦掉眼角的泪水,假装不悦。这个涩琪,果然是个心狠的孩子。
“不,你不是。”哥的笑容里终于再没了那些沉重的东西。我暗叹,为了哥哥这舒心的笑容,什么都值了。我宁愿相信,哥哥方才一时失心,是因为小涩琪留在这身体里的怨念消散了。
“我能觉得到……”
“觉到什么?”我不解。
“我们之间,有着一份渊源,我寻你的两年间,这念头愈加强烈,我们是一家人,不会错,无论何时,我都能感觉到……”哥带着宠溺的目光望着我,那是同司马望着我时完全不同的眼神。
“哥,不可以……”我别开脸,躲开他的嘴唇。哥停住了,他不会伤害我,忤逆我的意愿,但我的态度令他伤心欲绝。
“哥,对不起……”我低喃。心底,我依然爱着郡瑜。那份爱,就如他所说,来自极深处,化在骨里,融在血里,丝丝缕缕,是这身体同他之间无法斩断的亲缘。我只能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心软。
哥哥对玉叶姐有着白头偕老的承诺,司马对我有着誓不相负的叮嘱。这爱,绝望而罪恶,还是舍了的好……
“你可是真心要跟他?”哥望着我,言语之间透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我含着眼泪,用力地点头。
“我要你回答我!”哥低吼。
“是的,我是真心的!”我也豁了出去,“我答应过,决不做对不起他的事!哥哥不要逼我,你知道,你知道……”说到这里,我恨不得哭得晕过去,“我根本无法拒绝你……”
我依然还是自私自利,没心没肺。
乞求深爱我的哥哥成全我对另一个人的承诺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要求。
但是,他应了。
他说过,无论我要什么,他都答应。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该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