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旧游可曾思故国(下)(1 / 1)
燕逸秋笑,“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你还念念不忘那个人的名姓。”
她推下风帽,露出面容。与十年前几乎没有分别的一张脸,童稚与老成,悲悯与残暴,富有感情而无情,一切对立的情感都完美地调和在她的面容上,让这个美艳的女子显得神秘而可怕。
十年了,他不曾忘,她却也清楚记得。
只是……
林翎冷冷道,“杀顾不醉的人是邵门主,你贪他的功劳欺世盗名,不怕世人笑话!”
燕逸秋一点点收起纸伞,抖落雪水,“若是笑话,就来啊。”
言语未尽,手中小剑激射而出。林翎成舒皆知晓,未知之主在场,纵是没有杀机,也应小心谨慎,何况她本就是为了取他们性命而来!
身形避开,小剑没入墙板,夺地一声,燕逸秋笑道,“哎呀呀,这一局,看来是我赢了。”
林翎微惊,自身并无异样,但屋中不知何时,却多了微薄的丁香的气息。
这种突然的香气!
林翎借面具掩饰震惊,看向成舒时,她的面色却比他的面具更苍白。
还是针对成舒的□□?
林翎问,“这次又是什么?”
燕逸秋笑嘻嘻地,“□□啊,吸到鼻子里还是沾到身上,怎么样都会弄上一点的。青城主就算再厉害,也不至于能自闭七窍吧,那自然也一样是寻死。问情之毒,只要妄动内力,就会觉得很痛——嗯,就像爱上谁一样的感觉,虽然估计会痛得死去活来,不过却没什么伤害。嗯,流华之后,我是不大做没有解药的毒,不过这种例外。死没有解药,爱也没有解药,很简单。”
林翎咬紧了牙,手指按紧怀中的吴钩。吴钩并没有示警,从一开始,他的吴钩和成舒的刀剑,都没有任何危险的消息。
“不怕痛的话,用内力逼出来就行了。当然,如果忍不了痛,散掉自己的内力,也没什么。不过林翎你一点事情也没有,是因为现在你已经手无缚鸡之力了么?”燕逸秋笑嘻嘻地解释,根本不怕对方知道解法一般,“那么,是你要勉强与我一战,留时间给她逼毒——还不知道她能不能行;还是你们任我宰割?我不喜欢用□□杀人,从来都不喜欢。”
是,未知主人的做法,向来是让对方先失去力量,然后慢慢玩弄。林翎冷笑,吴钩已在手中,“要动内子,先过我这一关罢。”
“五年前,你曾让我刮目相看过。”燕逸秋微微正色,“十年前,我认为你成不了大器,邵隐却说你是大将之才,那时候你为了自己的仇恨,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但是五年前,你为了别人所做的,已经超过自己。现在——没有与我相争能力的你,还是选择拔出武器,那么告诉我,这一次你为的是什么?”
林翎不语,只是举起了手中的兵器。
他知道如今成舒受到□□牵制无法助他,他相信成舒的能力,但是如今没有内力的他,对上那个燕逸秋,胜负早已明了,他又能撑到什么时候?
那一柄青青的剑,似很快又很慢,不拘剑招,没有剑式,随意而攻,随意而守,却是攻得无端,守得不漏。林翎意在拖延,以待成舒逼出□□,攻势连绵,虽无内力,以他的身法技巧,燕逸秋一时也奈何不了他。
但是燕逸秋也没有使出全力,甚至从未有和他比拼内力的打算,她手中的剑,甚至没有接触过他的兵器。
但是燕逸秋越是这样,林翎心绪越是纷乱。他攻势绵密,但旧伤从未愈全的身体,终于背叛了他。
没有先兆,林翎只觉眼前一黑,脚下踩空,耳边传来惊呼,惊呼声却来自他的敌人。
“喂,你装什么死?”两脚把他踢醒,林翎再次看清周遭,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燕逸秋踢了两脚,然后蹲下来,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隐约竟真的有惊讶之意,“吓人啊,我还没真打,你就自己躺下?那边的青城主,你倒好歹也说句话啊。”
“他有旧伤,禁不起太激烈的战斗。”成舒冷冷道,“留给我逼毒的时间,是你不智。”
燕逸秋笑起来,“靖家子果然坚忍,我是小看你们了。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一声不吭,亲友在面前受伤而心不乱,青城主,燕某平常极少佩服人,你却值得。”
成舒轻吐一口气,淡淡道,“未知主人过誉。外子遇危,成某如何不焦急。但若某不能恢复,也救不了他。我只赌你无意取他性命,如今你再奈何不得我们,不如退去。”
林翎试图用吴钩支撑自己站起,但是他已经没有气力,只好坐在地上,燕逸秋笑道,“乱动的话,小心经脉逆流而死哦。”
林翎道,“我们这样的人,能有几个是怕死的呢?”
燕逸秋笑笑,“也是,十年前我就知道你不怕死了。不怕死的人,就算杀掉了也没有什么趣味。他们要么谁也不关心,要么关心别人胜过自己。这样的时候,欺负另一个人,往往会很好玩。”她用袍袖掩口轻笑,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有危险的色彩,“青城主,你们靖家子既然常常做这些事,自然比我知道得更多,是不是?”她忽地咬牙切齿,“我就是不明白,当初小萧费尽心思折磨那个家伙,到底是在折磨苏城月,还是他自己!你们靖家子都是一路货色,就算只给我一文钱,我也会接这个单子!”
言语虽是狠厉,但她微微抬头,容颜上少了戾气,那一抹柔和笑意,却如同一把刀,“青城主,得罪了。”
成舒叹息,剑光轻起,“你不是曾说过么?他终也是死于你手。”
不复先前一战的君子之争,这一次长剑甫出,便已染血。
鸳舞剑入成舒左肩下三分,成舒右手之剑,却已深深刺进燕逸秋心口。
连邪刀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鸳舞格偏几分,胜负就此分明。
燕逸秋微微苦笑,“忘了你身高臂长……真是失算。”
她拔出卡在成舒肩上的鸳舞剑,手指已经用不上力,长剑坠地,成舒弃刀,左手勉力封住肩上穴道,“你还真不耐揍。”
“咳,已经努力避开了要害,这样还不够么?”黑袍的女子抬头轻笑,“我已经没力气打了,不过……”她微微呛咳,嘴角溢出血来,“算了,生死有命,不指望你能可怜我。”
燕逸秋合目,倒在成舒怀里。成舒叹口气,拔出手中的剑,点住她的穴道止血,然后让她平躺在地上。沉默片刻,成舒道,“小林,杀了她?”
林翎知道燕逸秋重伤,这点一时半会商量也无所谓,只道,“你的伤?”
成舒道,“不妨事,只是一二日内提不得刀。也罢了,连邪救我一命,让他休息一二日也是应当。”她身子一晃,林翎忙起身扶住她,“是毒还是伤?你没将毒完全逼出?”
成舒额上冒出冷汗,“还好,总不能让你为我冒险。”
林翎皱眉,搭住她的手腕,只觉她内息汹涌激荡,几乎如脱缰野马一般,要反噬自身,不由大惊失色,“这是什么?那种毒难道不只是她说的那样?”
“没事。”成舒轻声,“这不是毒,方才我借她一剑,已经逼出来了。虽然比较痛,但是确实如她所说,没有什么伤害。”
她俯身归还鸳舞剑,一手抱起燕逸秋,女子苍白的面孔微微仰着,那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让林翎承认伤到她的人会觉得遗憾,而那些有能力伤她的人,大多没有真正杀死她的愿望。
“真美啊。”成舒轻笑,“当年和萧门主在一起,也是一对璧人。如今咎由自取,什么样的人,该有什么样的结局——但是我却不忍心把她杀掉呢。”
林翎道,“你的伤也是她刺的,随便把她扔在哪里好了。否则,我们要做的事情做不了,在这里拖延时间,若是这里的人生事,反是拖我们后腿。”
成舒点点头,“我知道,你可也要保重。你那么倒下去可把我吓一大跳,再这样下去,我出门可不敢带着你了。”她笑笑,“我给她包扎一下吧,你且休息。”
林翎点头,“你须小心她反扑。”
“伤得这么重,又是个女人,这一剑,她好歹也要消停半月。到时候我们已经离开,看她到哪里找。我还真不信她再能从我手里讨得便宜。”她抱着燕逸秋,走出门去。林翎轻舒了一口气,胸中的寒意让他不自觉一手按住胸口。他的吴钩落在地上,他慢慢蹲下,拾起吴钩,有点不适地咳嗽几声。
这样一来,怕是又要感了风寒。林翎轻轻握紧吴钩,沉默的吴钩不曾回应。
屋外的雪又大了起来。风声刮在窗纸上,似是随时都要将其撕破,然后占领这客栈的一隅。林翎想起他十九岁时站在这城外,风雪呼啸,将他的黑衣染上斑驳的白。那时他年少气盛,经历过痛苦的过去并从中复原,昔日酷寒的天气对他而言不值一哂。如今多年过去,他虽然还不及而立之年,却已不复少年锐气。
收回兵器,林翎左手摸上断去的右臂,那些伤都已经不会再痛了,如同脸上的刀痕,所有的伤都会因时间淡化,那么或许有一天,大家都能走出来,不论是仇恨,还是伤痛。
久久,成舒回屋来,神色疲倦,一言不发地上了榻,面朝着墙。林翎隐隐觉得不妥,过去按上她的手腕,那股古怪内息依旧游走不息。林翎轻声,“强忍这些做什么?你用不着瞒我。”
成舒苦笑,“和毒倒是无关,方才最后一剑用了梦想夕云流的心法,左手却不自觉用青氏的刀法挡了一下,这两种功夫不能并存,难怪父亲已经弃剑,将梦想夕云流的功夫化为刀法。那样即使难受,也没有什么大碍。”
“饮鸩止渴。”林翎低声,“再这样下去,你会承受不住——答应我,若非万不得已,不可用梦想夕云流的剑法。”
“小林,”成舒翻身面对他,她的眼睛映着炉中火光,一点一点的暗红的星子跳动着,她伸手抚摸他的脸颊,面具下的伤早已痊愈,在她摸上他的脸时,却又泛起隐隐的痛,“你说过,当年的你一定要杀顾不醉。”她轻声,“邺对于靖,就如同顾不醉之于你,以及那些受辱的孩子。那时如果有人阻挡你报仇,你将如何?”
林翎一时愕然。是的,是有一个那样的人,有一个牧归舟因为恩情与国法阻止他报仇,但是更多的人在帮助他,甚至不惜代价。江湖中人,这样的相助本是奢求,他知道这一切,“阿舒,我不知道。”
“我们从来没有同行者,”她轻声,“檀瞻的人渐渐忘了过去,靖的故土上,大部分人只希望能活下去。我们就算能复国,和平又能持续几年?但是我们又不甘愿为奴,风神一直在看着我们,我们不承认邺王是神的后裔。”她拥抱住他,“小林,你是知我的,不是么?”
林翎叹息,“是的,阿舒,我会和你在一起。”
他嗅到包扎好的绷带下面,血的气息。林翎看见她微笑,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睛,让他忆起五年之前,他第一次惊觉自己爱上另一个人。
这个危险的女子,知道他容貌毁损,身体残缺,那时他们只是受伤而相互偎依的兽,但那之后,他们却发现自己不再孤独。
他怀抱着她,天色一点点蘸白了窗纸。
屋外呼啸已停,林翎轻轻起身,穿好衣服,取了包裹之中的面具和铜镜,还有一幅画。
一张多年前的通缉文书,纸张已经泛黄,但纸张上的面容却从不曾淡化。
那个静默的画中剪影,随他的手跃出画卷。
十年之前,他就这样,一点点绘出那人的容貌。
十年之后,他能不能画出这十年来的荣辱沧桑?
但是,无论如何,再也不会有人笑他不似本人了。
——那么还需要看到什么?你希望回到这里,又不愿意再见伤心之地——那么,让我来做你的眼睛。
成舒睁眼时吓了一跳,半晌方认出是谁,苦笑,“你又吓人,小林。”
“若你真的要杀紫茗,阿舒,我至少能引起他的注意。”林翎轻笑,“如果你不能得手,那就由我拖住他。他不至于杀我。”
“不,他不会杀我的。”成舒道,“你放心,他既然那时候不杀我父亲,如今就不会杀我。倒是你要小心,别站在他的右手边。”她冷笑,“瞎了眼的老狗,绝不会允许人站在它瞎了的那边,否则它会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