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曲终懒与王侯谒(上)(1 / 1)
林翎看着廖明冶的眼,低声道,“你什么都知道。”
“人生百态,皆是我一直在观看的事物。”廖明冶微笑,那种笑意近乎是冷漠的,“哦,要下雨了,得快些回城去。”
廖明冶握着竹笛的手垂下,大袖掩盖了他手中的笛。林翎看着廖明冶擦过自己,听见脚步愈发远去,他站了不知多久,才又挪动脚步。
向着远方走去,脚踏着枯枝落叶,他忽地感到一丝凉意。雨水顺着面颊滑下,第一滴雨水滑不了多远,但它们不久就能够顺着他的下颌,混合上他的血,一起落下地面。
雨越下越大了。
他听见周遭寂静,只有雨水落下的沙沙声。那雨打落了枝条上的残花,也逐渐让他脚下的枝叶混上泥土,变得泥泞一片。
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林翎的眼逐渐迷离。是雨水迷了眼,还是他的伤势太沉重?少年走在风雨之中,逐渐觉不出雨水是温是凉。他听着雨打在花上的声音,略思忖着,这怕是今年最后的花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脚步愈发沉重,他走不动了。
一个踉跄,少年绊倒在泥水之中。他既然早已是肮脏的,那么在此地肮脏地死去,其实也符合了他的身份——他无所谓这些。
但是不知觉间,腹中又有一股暖意,顺着丹田爬升至全身。昨夜燕逸秋给他的药丸,没想竟是如此作用,让他中了牧归舟致命一击之后,还能强撑至此处。
他们一个个都以己度人,从来不考虑别人的心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林翎倒在地上,雨水迷了双眼,一种不知是血是泪的感觉。他闭上眼睛,雨水就不再流进来。心跳的声音,成了雨声之外他能感知的唯一事物。就在这里,肮脏而卑微地死去,化为虚无。
虽说恩情可以来世相报,但六国之中的人,又哪里有来世可言?
踩着水的脚步声,是谁?
他用唯一完好的左臂撑起身子,远远的,似乎有个模糊的黑色影子。
——是谁?
没有撑伞,几乎是溶在雨中的一个影子。
不是他希望的人。
他遥望了很久,又似只过了一瞬,那个人到了他的面前。少年懵懵懂懂地抬头看了一眼,没有看出那个人是谁。他依旧在流血,流得不多,却足以染红他的囚衣,与他身侧的雨水。少年就坐在这一片鲜红之中,呆呆傻傻地望着向他俯身下来的人。
右臂的穴道被封住,他一时间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但恍惚过后,见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并不比他自己年长多少的人,近乎还是个少年,容颜俊逸,眉宇之间却有深深的刻痕。一个惯常锁紧眉头的人。
林翎看见那个人的双眼是茶色的,清浅而明亮。“我姓萧,萧茧,是邵门主的副手。”来人开口之时,声音平静无波,带着卫国的口音,“此回奉邵门主之命,接你回流星门,从此我们便是一家人了。邵门主日前说你即使武功不高,但也可以替苏副门主化化妆,我想她会很欢喜。”
“别管我。”林翎微声吐出字句,他的声音几乎已经沙哑,“邵门主他——他也受了伤,快去救他!”
黑衣的人摇头,“是他让我来找寻你的,我知道他受了伤,也知道他面对的人有多可怕——但是我不能救他。我们当年有过约定,必须面对自己的对手而不求援与施予援助——而且若是苏副门主在还好,他是绝不会允许我插手的,门主是那么骄傲的人,绝对不愿意在敌人面前寻求帮助。”
听了那些话语,林翎微抬起头,冷笑道,“所以你们表面上是一同前行的人,实际上却一个个孤军奋战。”他顿了顿,咳出口血,道,“邵隐会跟别人一起战斗,会帮助别人也接受帮助,即使他们只有一面之交,或根本是素昧平生。他不和你并肩同行,这是为了什么,你最好自己想想看。”
断臂的伤处痛楚已减,但那只被夹碎折断的手却似乎还在身上一般。火灼的痛楚无法减退与触碰,林翎因为痛楚而吸着冷气,毁坏的面容上却渐浮笑意,“你真的是他的友人?”
黑衣人沉默片刻,俯下身子,将林翎无力的身躯抱起,“我是他的友人,兄弟,也是他的敌人,对手。我们之间的事情,你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林翎低声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到你该死的时候,没有人能救活你,那时候你自可去死。”萧茧道,“但是不是现在,我们去看看结束没有——邵门主不可能战胜牧归舟,但是牧归舟也没有可能杀了他。牧归舟终究忌惮他的贵族身份——哈,贵族头颅一样杀得,当年苏副门主说的才是真理啊。”
林翎愈发不知面前的人到底在说些什么了。他仰面向天,乌云密布,没有一点光线投下来。那么这个人眼中的光又是从何处来的?他有些困惑了,内腑的伤很重,但并不致命。他本来应该这样死去——杀死顾不醉,了结这一场持续多年的仇怨,他本应这样结束,但那个赌约又让他在这里为人所救。
他突然想笑,推迟了十年再死,和现在就死有什么区别?他已经是一个废人了,一臂断去,内力也不知可回复几分,连吴钩也早已不在身侧。如今又能做什么?
似是知道了他的心思一般,萧茧道,“你的伤等到了临安,自有林若离为你慢慢诊治,到了门中,很多人可为师为友,你的资质很好,两三年内,便可臻一流——脸上的伤,也可以……”
“不,”林翎打断,“林翎已死,我再也不需要那张脸。”
“你既然坚持,也就算了。不过在门中时最好不要假扮我的模样,我在门中很惹人厌烦,如果你扮成我的模样,武功不及我,会被吊起来的。”
虽然神志已渐渐模糊,但林翎知对方是刻意用笑语安慰自己。这个神秘的黑衣少年不显山露水,但若真与传闻同样,实力是深不可测——哈,真的是这个人么?
林翎微闭着眼,萧茧似乎走了很久,他终于又道,“即使只是名义,你为什么要跟随他?”
“你为什么想要知道?”萧茧反问。
“我想知道,一个人跟随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了解其中的意义。”
萧茧久久不语,林翎以为那个人不会再回答他的问题了,但那人终究道,“他会为我杀了一个人,那个人有着毁灭我的国度的力量,承载着我一族的仇恨。他承诺若有了力量,就会为我报仇。”
原来,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林翎记起廖明冶的话语,一个人只要得到一点恩情就不会忘记,何况是这样的恩情——看来即使把一生都搭上,也没有办法回报。
他忽听萧茧惊道,“他们居然又换了地方!不想被我找到,门主这次伤得狠了!”
林翎也是一惊,忽觉身上几处大穴同时被封,血气迟滞。萧茧道,“抱歉,我须自去寻门主,门主有言,不可放你一人,怕你寻死,我才出此下策。我手法不重,若我不回来,三个时辰内会自解开——不过,我当不致用这么久。”他顿了顿,“兄弟,今后还需多关照。”
林翎只觉自己身子一轻,已被放在一棵大树上。他可以看见树下情景,萧茧跳下树,转瞬消失在林中。
林翎倚在树上,伤处被压得痛楚。他想要动一动身子,却也动弹不得。雨还在下着,他已通体湿透,身子也几已失了温度。这样下去,就算没有死于伤,也会得胸喉风而病死罢。
反正好歹都是死——在要杀的人死了之后,他林翎就已经准备好了。
而且林翊足以让人放心。
林翎昏昏沉沉,失血过多,内腑重创,他已很难再保持清醒。恍惚之中,他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又似乎那些东西从来就不曾存在。遗忘的本身就是一些虚假的记忆。
是时候了,这个时候,是对自己生命尽头的描述,还是告诉他,他已经可以复仇?
若先生从前教出了天下无双的凤翔天宇,那么他还隐藏着什么,让自己未曾学到?
在雨声之中,似乎有脚步声,一点一点,自极远的地方而来,是萧茧么?他几乎已经无力睁眼。
是谁从远方来到这里?
他勉力侧了侧脸,雨水扑面,清冷彻骨,他终于有了一点气力。睁开眼时,看见红黑双色的捕快制服,高大的男子立在林中。
牧归舟的神色已经恢复淡然,他怀中抱着一人,白衣上落了点点血迹,被雨水冲得淡了,有如落花满身。邵隐静静地躺着,一手无力垂落,没有挣扎与反抗。头微微仰着,雨水冲去了他脸上的血迹,年轻人的神色恬静,似一个熟睡的孩子。
牧归舟杀了他?
林翎不自觉地颤抖。牧归舟终究还是杀了邵隐——是因为牧归舟的恩师死在邵隐的手中,因为只要受过一点恩情就不可忘却,即使人们可以忘却恩情而不报恩,却会因为愤怒而去报仇——
是他害死了邵隐。
不知为何,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面颊流下来,流过一道道伤痕,拉出水迹,在雨水之中,瞬间便被掩藏。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为了一个之前毫无交集的人落泪?
一段日子的相助相救,为他断后而让他复仇,他欠邵隐良多,终究打算以此残生相报——而邵隐却已死了。
牧归舟看起来却是平静的,甚至冷淡,他就站在树下,许久,林翎轻轻咳了一声。
牧归舟终似注意了他的存在,抬起头来,道,“中我全力一掌居然不死,你的耐性也真令归舟惊叹。”
不死么?再这样下去,什么人都快死了罢。林翎哼了一声,冷冷道,“牧统领好掌力,若非未知之主相助,我决计当场了帐。可惜如今不死,牧统领大不了补一掌,到了死之国再给人当跟班,对我而言却是好极。”
“我还真想杀了他来解决这件事,”牧归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哼道,“可惜这个小子怎可能这么容易死掉。且不说王主有言不可擅动邺地贵族,我尚不想被苏城月追杀。那个姑娘会真刀真枪杀人,而我的命可重要得很——他负隅顽抗,不得已击昏了他而已。”
谁信你这些鬼话。林翎哼笑,身上伤痕痛楚,他咬牙忍住,但无力动弹。“趋炎附势,顾不醉的尸体你不管,到这里来和人闲说。那人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却放过了杀他的人。京兆统领怕是靠这见风使舵的本事才当上的罢?”
牧归舟低声笑道,“我无所谓你这么说,你对我而言不过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