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1 / 1）

也是初秋，早晨。百叶窗将玉兰树的身姿切割，香味却完整，势不可挡地探入我的肺腑。

从中学开始延续到大学的不怕冷精神，仿佛在某个时代寿终正寝，这时候的我怕冷又怕死，蜷缩在乍寒还暖的办公室里，一边颤抖，一边眯着眼享受凉浸浸的秋风。难得竟没有预约，白白闲出两个小时来，睡眠不足，想假寐片刻，斜刺的阳光却剑一般横在我的眼睛上，很温暖，让人舍不得错过，连眨眼都像是一种亵渎。

屈肘支着下巴，不期然看到手腕内侧那淡淡的脉络，远湖蓝一般的颜色，竟似要荡起来。甩甩头定定神，想起某些遥远的过往，嘴角竟兀自弯起来，这笑是怀缅，抑或自嘲？

渐渐地，阳光从眼睛溜到鼻子，划过下巴，移到手臂上。支在桌面太久的左臂已微微发麻，摊开左掌细细端详，只见那正中原本轻淡的纹路向外蔓延出一种病态的青紫色，掌根处的血脉渐渐变得根根清晰如线，仿佛连血液都凝固了起来。

手腕内侧正中处，是一条与常人无异的静脉血管。原本纤细模糊的它，在非自然力的压迫后显得那么清晰。

曾经，我以为这只不过是一条很普通的静脉，像所有的血脉那样无声地流淌。它的前身——一条同样纤细的动脉——将维持生命必须的养分传递到手掌的每一个细胞内，死亡，然后由它带着颓败的靛青色回到心脏，脱去通体的寒凉迎接死亡，然后又一道动脉血带着它残存的部分重获温暖，继续走向死亡。

如此往返，生生不息。

只要心脏仍在跳动，它就有足够的力量，在死亡与重生的过程中，日复一日，默默跳动。

但，在遥远的过去的某个时刻，有些东西被永远地改变了。

那些时候啊，一看到它，我就好像看见在一片温暖的颜色中突兀地横亘着一条闪耀着寒冷光芒的丝线。它在空气中悄无声息地荡漾、旋转、扭曲、变形，明明色泽轻浅，却散发着诱人而致命的气息。之后，它挟带着无法阻挡的气势急速移动，穿梭在猩红的血色中，逐渐消弭淡去，化成厚重的墨色天空中的星星点点的微光，再也无法分辨。

曾经，它寄生在另一个地方以一种难以察觉的方式预示着死亡和毁灭；而现在，它却若无其事地跳动着，显得柔和而无辜。

呵，那时候曾有许多次我冲动地想用锋利的刀片划开它，看看它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后来到底平静下来，过了许多时日，在纸笺上写下闲语几句，压在桌面的玻璃下，一移开那枚硕大的玻璃镇纸就能看到。本以为每次看到都会难过得无法抑止，然而两三年以后再看去，已有了一种错觉——那碳素墨水凝成的纤细字体仿佛并非出自我的笔下，而是如博物馆里狭长回廊上的壁画般，早就挂在那里，只够用来欣赏罢了。

“但说到底，我只不过是凡凡浊世中无足轻重的一员；那个时候经历的一切，却是一些人珍而重之的经历。

只有我，才能加以缅怀——也所以我，不能恣意毁灭。”

这样的字句其实再任性不过，事实总不能被抹杀的，而所谓的记录，或者并无意义。

从尘埃落定的那天起，那双汪涵哀怨的美眸已我梦里辗转缠绵了多个不安之夜。

有很多次我都以为那里面蕴涵的情感要喷薄而出，如火般灼烧周围若有若无的牵绊与牢笼。但它却由始至终地静默着，即使在疑似迸发之时，也只不过暗流涌动，最终留下绵绵的一汪清泉。

一次又一次，我没有痛感神经的心脏紧紧地收缩，痉挛，像被蛮力粗鲁地揉成一团般，让我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只是到后来，心脏好像萎缩到只剩下细如丝的一条，并且是藕断丝连的那种丝，细小到好像只要时间稍加上些许力度，它就会生生绷断，不留痕迹。

藕却还是藕。

只是不承想会看到抽屉里被大沓卷宗压着的白色长翎。那时候，漓陪我在大半个城市里兜兜转转无数次，花了多少心机才找来这样形似且神似的一根，挂在墙上看了一次又一次，终于狠心取下来，不念不想。现在它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明明已经染尘，再柔和不过的白色，竟刺得我双眼迷离。

泪，终于夺眶而出。

镇纸旁的铁灰色六芒星形闹钟却适时响起来，门嗒嗒响起，我连忙合上抽屉，收心定神。

揩去泪痕，将早已看熟的来访者病历摊开放在面前，站起来，微笑着对进来的人说：“谢女士？请坐。”

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生活依然在继续。

这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