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拜祭(1 / 1)
六月二十三日的清晨。艳阳初升,暖风阵阵,整个世界都洋溢着初夏的清新气味。
我坐在镜台前,淡扫蛾眉,清点朱唇,让灵巧的绛雪帮我绾起长发,又选了身素雅干净的藕荷色长裙穿上。今日是董方老将军的生辰,我既是去贺寿,衣着妆扮,自不能过于寒酸。而且贺寿回来,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等我决定。
“姑娘,您好美!”绛雪给我梳好发髻,看着镜子啧啧叹道。
我站起身,对镜中的她莞尔一笑,将感谢的话放在心里。
三个多月的身孕,还不足以使我的小腹隆起,只有躺在床上时,肚子会感觉到一点轻微的鼓胀。徐守仁说胎儿位置很正,发育得也很好,叫我不必担心。我也就放宽了心,吃多睡足,为我的小宝贝创造一个健康的生长环境。
修冉这段时间倒是常来蘅香宫,每次都呆上小半个时辰。大多时候,他只静静地坐在我旁边阅读,偶尔和我谈上几句,内容大多也只限于书稿中的典故。对此我有问必答,倾囊解释,希望能最大限度地助他参悟。而问题一旦涉及到个人,我便“很快”困乏,他也会十分体谅地离开。
今夜,便是我给他答复的时刻。
“姑娘,这诗稿,可是您要随身带着的?”绛雪捧起两轴绢纸,向我问道。
我点点头,接了过来,展开检查了一遍。其中一轴上写的是七绝两则。一则是——
万缕金丝睡玉床,
娇红一朵漾浓香。
操舟采艳行将去,
却见浮萍处处黄。
二则是——
水洗碧裙滑黛髻,
清姿懒卧愈婀娜。
炽阳心动拨云窥,
雾障风迷伞更多。
这一轴,是答应送给左荆毅夫人的两首厨趣诗,描写的分别是番茄鸡蛋汤和香菇油菜。另一轴是送给董方将军的一则贺寿律诗——
盛世欣逢颂穹苍,白须喜添美髯长。
卅年砺志经风雨,壮岁勤劳时拭枪。
锦绣山川添异彩,江波击水竞流芳。
豪情坦荡桑榆美,福寿安宁庆永康。
不知这几首古诗对不对董方和左荆毅他们的胃口。反正我能拿出来的,也只有这些剽窃来的作品了。
刚将卷轴绑好,茵儿已在门外唤道:“姑娘,萧大人到了。”
“知道了,你请萧大人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出来。”我重新整理了一下衣衫,又拢了拢头发,对镜思索片刻,又将那支玉钗取出,仔细地别在发间。
往常我只在蘅香宫内活动,可今日不同,还是……把它戴在身上安心。
收拾完毕,抬脚出门。院子里已停好了驷马车驾,萧易骋正站在那旁边,牵鞍沉思着。他见到我,微微一笑,招呼道:“颜姑娘,都准备好了?”
“嗯,让萧大人久等了。”我含笑点头,往前走去。
萧易骋摇摇头,扶着我坐进车厢,说道:“董将军的府邸在盛京西南,我们要是穿城而过的话,半个时辰就到了。”
才刚辰正,倘若现在出发,不到巳时就能到董府,也太早了些。
我略为考虑,开口问道:“萧大人,我们可否避开闹市,从城外绕过去呢?”
萧易骋颔首回道:“出宫后直走西华门出城,再由西南瑞福门入城,倒是可以。那样的话,大概须两个时辰。”
这个时间还差不多。我拿定主意,对他说道:“咱们就走城外吧,清静一些,只是辛苦萧大人了。”
“何来辛苦一说,”萧易骋轻轻一笑,打下厢帘,“你别累着身子就好。”
他这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车厢布置得非常舒适,又很宽敞,坐躺上几个小时,哪里就累着了?等马车行进起来时,我也并未感到多么颠簸,和在居室里的感觉相差无几。
萧易骋手持御赐圣谕,出宫出城都十分顺利。约摸过了半个多时辰,我挑起一角窗帘,朝外看去。车驾左侧,是一条宽十几米的护城河,盛京外墙遥遥可见;车架右侧,是一片高大茂盛的树林,一棵棵枝繁叶密,笔直冲天。我不禁暗赞一声——京城果然是京城,连绿化都做得这么好,不知城内会是何种景象。
“要是闷热,就把窗帘挂起来吧。”萧易骋驾着车,入眼的只有他握缰的手。
我应了一声,掀起布帘,瞧着窗外说道:“这些树长得真好,该有好几十年了吧。”
“从移栽到这里算起,不多不少,已有三十载。”
我点点头,呼吸着清新的绿叶味道,“它们叫什么?”
“韬鸣树。”
“韬鸣树?”我纳闷道,“好怪的名字……”
萧易骋笑道:“这名字本来就不是树名,你自然觉得奇怪。三十年前,先帝还在世的时候,盛京大修。这周边的土地沙石过多,不宜种粮。当时的尚书大人便提议,在城周种上这种耐热耐寒又容易生长的乔木,一来可以吸附土壤、阻隔沙尘;二来,还能形成一道天然的军事屏障。这个建议深得圣心,先帝大悦,立即下旨命尚书大人全权处理此事,并用他的字将这树种重新命名。”
韬鸣,难道是……
心中泛起说不出的滋味,有些酸,又有些苦。我犹豫了一小会儿,试探地问道:“那位尚书大人,可还健在?”
萧易骋停顿了一小会儿,答道:“他……和他的夫人,在十六年前就已经过世了。他们的墓冢就在这树林深处。”
我瞧着林木缓缓后退,不再搭话。一种沉沉的悲戚萦绕在我心间,手不知何时,已放在了小腹上。
“萧大人,请等一等。”
几步之后,萧易骋停住马车,转身拉开厢帘。
“怎么了?不舒服了吗?”
“不是,只是坐得有些累,”我扶着他递来的手,下了马车,眼神在这些不可尽数的韬鸣树之间游走,“你刚才说,那位尚书就葬在这林中?”
“正是,再往西北三四里便能到。”萧易骋面带诧异。
我收回目光,正容说道:“听说仙逝的尚书大人贤厚正直,堪称一代忠良。今日既然路过此地,我……很想去祭拜下他。”
萧易骋沉默少时,点头同意:“这里离墓地还有一段距离,你上车吧。”
我摇摇头,说道:“还是步行前去为好,驱马前往,实在有些不敬;我也想下车走走。”
“也好。”萧易骋抬眼环顾四周,之后驶离绕城官道,将车驾停靠在近处的几棵大树底下。
我看着他跳下马车,跟着他,在树林中寻路穿梭。树与树间隔不大,只有偶尔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中撒落下来,更为这林荫添上了一份寂寥。脚踏着地上的落叶和草屑,发出沙沙的声音,便成了耳边唯一可闻的响动,给心留下不可言喻的怅然。
那尚书府十六年前的灭门惨祸,那跳入井中取剑、侥幸得以逃生的懵懂少年,那以死殉主的万管家……所有的人和事就仿佛我亲身经历了似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重映——他曾对我提起过的。那次,在梅林里,他曾搂着我,把他的身世一句句地告诉过我;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令我疼惜不已。如今虽然时过境迁,而我对他的这份疼惜,却从未有丝毫更改。这些,与他和谁在一起无关,更与他爱不爱我无关,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就像我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一样,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这里有些滑,小心。”萧易骋慢走缓行,为我踏实地上的软泥。
“嗯。”我收回遐思,谨慎迈步。
盏茶时间后,眼前的韬鸣树愈见浓密,围成一圈,隐约可见中间的合棺坟。
“到了。”萧易骋微微侧身,示意我上前。
我低头应声,轻轻走近,在墓碑前伫立不动。
碑面由上而下,竖刻着“顾公韬鸣及夫人殷氏之墓”这几个大字。相比之下,“殷氏”这两个字刻得略显粗糙模糊。墓穴左侧另横着一条长方形的碑石,工整细密地篆刻着数百字的墓志铭。开头是“□□刚明恪俭揆文奋武敦仁懋孝之良相顾公韬鸣,生于天瑞六九年,卒于百一一年”。不及细看中间的行文,我的目光便已被墓志铭的落款所吸引——“□□秀皇帝于百一二年顿首祭奠钦撰此文”。
如此说来,这篇墓志铭竟是修冉所作。这是皇家故意的掩饰,抑或顾家的惨剧真非朝廷手笔?
想不透彻,也没人给我答案。面前的,只有这苍郁林中静卧的坟冢,和这墓穴深处安眠的先人。他们,是他的父母,是我孩儿的血亲……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心头仿佛有千种思绪,又似乎空到了极致。脑中不断反复着同样的几句话——
宝贝,他们是你的爷爷奶奶。
妈妈带你来看他们了……
“颜姑娘,有人来了。”萧易骋望向东边的树林,小声说道。
我正想蹲身除去墓碑旁的杂草,闻言一愣,直腰问道:“也是为拜祭尚书大人么?”
“应该是——只能听到几个人的脚步声,”萧易骋侧耳聆听,顷刻后补充道,“还剩一个人朝这边走。”
会是谁?是不是……认识他也认识我的人?
或者,就是他?
不行!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交集,我更不想见他!
“萧大人,咱们走吧。今日祭拜尚书大人的事情,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萧易骋脸带讶色,奇道:“这是为何?”
“没有为什么,不想就是不想啊。”我拉着他的袖子,急声说道,“你会轻功么?跑得快么?能不能带我马上离开这里,千万别叫来人看见了。”
萧易骋沉吟了几秒,点了点头,低声道:“……好,先噤声。”
接着,他抱起我提气一纵,栖落在近处的一棵树冠之中,又扶我坐稳枝头。
“现在走出墓地,正好撞上这拨人。我们不如在这里呆会儿,等他们走了再离开,那样就不会被发现了。”他见我回了心神,贴耳说道。
“谢谢你,萧大哥。”我感激地望着他,“萧大哥”这三个字脱口而出。
萧易骋表情一僵,怔怔地注视着我,动也不动。半晌后,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些许,再些许……
他终于笑了,笑得纯粹干净,笑得不含丁点儿瑕疵。
我也笑了。还想说点什么,他已冲我摇了摇头,示意我往树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