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卿复回（三）（1 / 1）

拈指算来，离金国使节进京只剩短短的十日，皇甫昭却想带着她，把那些只能出现在诗境里的江南美景悟个参透。

“争渡，争渡，惊起一天鸥鹭……”她柔声低语，心境从没有如此地放纵。

除尽鞋袜，她静静立在岸边，体会着细细流沙，磨进趾间，那种痒痒麻麻的痛，潮水矜持涨起时，拍打着脚面冷冷凉凉的水花。

丘水果然是天下第一的长河，哪怕湮没了周朝，更替成燕朝，丘水依旧，悠悠于天地，沙鸥翔游，白洲绵绵。

轻轻移了一步，足底传来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吸气，翻转脚面，却没有看见伤痕。

“砂砾虽小，磨起人来却像针尖……”冷不防，身后传来了温润的声音，“若你不提防它，便会被它伤了去。”

梦鱼困惑地抬起了头，几尺之外，皇甫宣一身普通白衣，淡淡笑着，手里握着一把细沙，顺着指缝，飘飘洒洒地落下。

“四哥……”皇甫昭牵起她的手，回眸时，笑意漾满了眼角，“我的四哥，也是你的四哥……”

声音不大，却也足够让人听到，她羞赧地扭过了头，手心被皇甫昭扯得有些发烫，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来。

半晌，皇甫宣先出了声，打破了寂静的气氛，“议和再即，却要朕亲自来请……你们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四哥？！”

他方才说的，是“你们”呵，梦鱼微微一怔，仓促地垂下头，眼眸里隐隐闪过些许苦涩，想不到皇甫宣真心愿意做这个四哥，然而她却不知，该怎样面对大燕皇帝或关怀或呵护的眸光。

“四哥……议和之事，我自当尽力。”皇甫昭抿了抿唇角，是因为那个安王吗？恐怕议和不是那么简单。只希望，有些话，皇甫宣不要在这个时候，让梦鱼知道。

感觉到空气里有丝异样的流动，梦鱼抽回了自己的手，“七郎，我去换换鞋袜。”

皇甫昭没有留她，她明白此刻，他们二人有要说的话。

望着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皇甫昭目光一凝，“四哥，可是耶律哥云已经进京了？”

“那个男人……曾经留下了宝马金珠，作为东宫郡主赵梦鱼的聘礼。周朝虽已不在，郡主称号也已是废了，世人都道她不在人世，但那个男人想必已经知道，卫紫若便是赵梦鱼。”皇甫宣掩不住眉梢的倦意，自己终究难以置身事外。

议和的背后，远不是战事结束那么简单，否则，以那个人的能力，又怎会愿来燕国议和。

两个男人一起望着长长的丘水，气氛徒然有些压抑，苦苦思索怎样才能避开那个麻烦。若是战事再次因她而起，该如何给她护佑？

走在砂砾上，梦鱼小心轻踩，却依旧能感觉到那丝细细的划过了肌肤的尖利，但是不留痕迹，似乎有什么隐隐触动了她心底那根弦，翩翩回首，那两人的背影绝美得云淡风清，让她无法揣测将会发生什么事。

该来的总归会来，只是，蓦然发现，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七郎的呵护。

假如有一天，失却了这样备至的关心和依赖，她不知，该何去何从。

抚了抚胸口，忽然间明白了心底的叹息从何而来，原来是如此。抬首时，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堤岸边，三娘正坐在一棵树下，手里攥着一个白白的陶釉面具，边上摆了几个青青红红的小碟子。

梦鱼惊讶地发现，三娘居然在绘制面具，看那些装了颜料的碟子，尚是满满的盏面，应该还未起笔。

“三娘，画这个做什么？”她从三娘手中拿过了面具胚子，笑着问。

三娘挑了挑眉，眼儿睨向她，话语里带了丝调侃，“三娘本是公子手下的小小杂役，自然要做这些粗活。”

“三娘说笑，这本是细致活，不知道三娘这般出彩的手艺用在哪里？”梦鱼笑了笑，瞅了瞅陶胚正面的那两个洞眼儿，微微有些恍神，紫漱馆？曾经透过面具……她看到过一双眼睛，那情那景，那张记忆悠远的脸，忽然忆起时还有点滴的酸涩。

“公子常说，面具可以掩盖人的真性，戴上了它，嬉笑怒骂皆可随意，不用担心被人发觉。公子自幼便爱戴着面具，也教给了我这画脸的手艺……”

三娘的声音柔柔的，仿佛在追思什么，忽而又一笑，“可如今，我却发现，公子不戴面具时，那样的嬉笑怒骂，才是真性情的流露……不像公子小时候，就连哭也哭得像笑。”

梦鱼呆呆地一怔，想到皇甫昭的脸在面具底下哭的模样，不由轻轻叹了口气，皇甫昭现在的改变，是不是因为自己呢？他们之间的纠缠，是不是已经难以剪断，谁离了谁，都会失措？

“三娘，教我画吧。”低低地一掠眉，她额上垂下了两缕发丝，遮住了眼眶里因为窘困泛起的红晕。

其实她只是，不想自己再继续坦然而又放肆地承受着他的每一分好，尽管她清楚，那是因为他心中有她。

三娘的教授下，她开始执起笔……不知是不是三娘有意，整张脸谱描好时，凤眸俊俏，嘴唇殷红，竟惟妙惟肖有几分皇甫昭的影子。

梦鱼忍不住啧啧一叹，抬腕举高了那脸谱，却不防，被人从身后捞了去。

旋过身，皇甫昭正站在那，托着面具，眉间微微皱缩，“这些染料里都掺了硝石，小心伤了手！”

梦鱼淡淡轻笑，手转到了身后，拭去了那些花花绿绿的痕迹，“我知道，你疼惜我，让我什么也不用做。我却不能再仗着你对我的好，什么也不为你做。处处都帮不上忙，会让我心里发慌的……”

似乎，这是她第一次说出心里的感觉，皇甫昭定定地立在那里，久久地纠结于她的那句，“处处都帮不上忙，会让我心里发慌的……”曾经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她心中也能有他。

“鱼儿，我只是……”他垂眸，纤眷、宛转、百般的柔肠都在顷刻间为她纠结。

我只是不愿意，让他人发觉你的美，才将你困在我的掌心，不让你接触周围的人，周围的精彩。我此时才发觉，世上最难熬的，不是藏在暗处不能表白的绝望，不是戴上面具失却了真性的童年，而是，你会被他人夺去的恐惧。

但是，我不能再这样自私下去。否则，怎配做你的七郎？

仔细端详她画的面具，那有几分像自己的眉目，皇甫昭释然地笑了。

远处，白衫飘抉，皇甫宣弯腰匍下了身，细细的流沙自指间淌过……他们可如这流沙，彼此囚住了心，便可以，密密地厮磨，却又有看不见的犀利，指间有些痛楚，可是寻觅不了痕迹。

一摞淡蓝色的册子，齐齐整整地搁在了她手旁的茶几上。

“鱼儿，我这些年经营的心血，都在这里……”皇甫昭的声音低沉起来，“做我的妻子，这些事情，早晚也是你份内的……”

原来他已经明白，她不会只做藏在他身后的影子，任何事，他们都可以一起分担的。

执起他的手，她轻启樱唇，笑得那万千芳华失了颜色，抑不住心底幽幽浮起的一丝甜意，他刚刚说了，“做我的妻子……”

若是，有什么避无可避，那便，让它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