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劝分（1 / 1）
连绵的雨一直持续到周六。湿了楼台小榭，绿了青松弱柳。
一大早，姜瑜关了手机独自开车上路。
这个地方他每年固定来一次，每次都空手而来。
他不知道带什么，九年，不算短的时间，足够忘了一些事情，他还记得他爷爷生前最爱喝茅台，却忘记他最爱吃什么。
九年的生死两茫茫，足够冲淡了很多事情，那些他曾经以为会铭记一生的痛和恨，这时候仿佛也已经不那么铭心刻骨了。
九年虽不够沧海桑田，但也足够物是人非，连那些曾经坚持的、执着的、不悔的到此时也已经有些淡了、倦了、后悔了。
这些他不能跟任何人说，此时他连跟他爷爷说的勇气都没有。墓碑上，他爷爷的照片清晰如昔，微侧含笑，和蔼可亲。
记忆中他爷爷其实脾气一点都不好，他寒着一张脸在屋里踱步时，一家子人都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他印象最深的是，他爷爷对他父亲要求极严，动辄就会把他父亲叫道跟前很训一顿，他父亲总是一声不吭地低着头站在那里。
但是他爷爷对他确实极好，他的童年就是在他爷爷的宠溺和打趣下度过的。
如墓碑上照片里的笑脸，如同他爷爷取笑他时无疑。
“小子，为什么我一提去你曾爷爷家，你就那么开心啊？”
“小子，你再耍赖我就告诉你兰妹妹，让她笑话你。”
“小子，好好学习，你要是期末考试门门都90分以上，我就去曾家给你提亲去。”
他那是还小，不过上四、五年级的样子，听了他爷爷的话，脸一下子就红透了。嘴硬地说道：“我才不喜欢兰兰呢。”
他爷爷了然地发出一声“哦”，然后转头对身边的警卫：“原来我家小瑜不喜欢兰兰啊。不过我刚才说了兰兰吗？”
他当时羞得无地自容，扭头就跑开了。心里还不停地在说：我才不喜欢兰兰呢，她那么小，又不能跟我去打篮球，又不能跟我去骑马打仗，还老黏着我，我才不喜欢她呢。
可是他想起她那个粉嘟嘟的样子，想起仰着头甜甜地喊他“瑜哥哥~”，总觉得有满溢心头的感动。
那次期末考试，他其实很无意地门门都过了90。他爷爷很高兴，正好碰上出国访问，就给他在国外买了遥控汽车。
他当时极喜欢，玩得不亦乐乎，提亲的事情被他祖孙俩抛到了脑后。
姜瑜沉默地把他爷爷坟前的杂草除干净，又站了一会，心绪宁静了不少才转身离开。走出不远，眼角余光处，他瞥到一抹极熟悉的身影。
他确认他这次不会认错，因为那个地方他记得是曾老爷子的坟。
姜瑜拾阶过去，走近，果然是曾木兰。
一把纯色的雨伞被弃在一旁，她自顾自地在抱膝哭泣。可能是哭泣吧，他也不说不准，但是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纯白的连衣裙完全黏贴在她瘦弱的骨架上。
她真的已经很瘦了，一次比一次瘦得吓人，姜瑜皱着眉头想，难道曾家已经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为曾志贤做封口费，连饭都不让家人吃饱了吗？
“兰兰，兰兰~”他尝试地喊道，过了许久，那伏着的人儿才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讷讷地喊道：“瑜哥哥~”
他心猛然抽痛了起来，他好像已经很久不曾听到她这样喊他。他仍然记得那次在菜馆，她客套疏离地喊他“姜少”，他才知道她那么绝情，她不给他俩一点机会，甚至连恨他都不肯，她唯一的一次喊他“瑜哥哥”，竟是那么坚决地告诉他，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她那么狠心地捅破了他最微薄的一点希望，他该恨她，但他此时看到这样的她，他又舍不得。记忆中的她或刁蛮、或精致、或端庄，但从未这样落魄过。他扶她起来，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我想一个人在这静静，所以先让司机回去了。”她大约是坐的时间太久，脚有点麻，只能依附着他。
她离他那么近，如同小时候全身心的依赖，只消他一低头就能闻到她的发香。
“兰兰，我送你回去吧。”
山顶上有风吹过，曾木兰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姜瑜看着心疼，禁不住将她揽在怀里。
雨中的墓园，绝了人迹，只有单调的雨声。他突然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就这么静静地抱着她。哪怕是不孝也好、不负责任也好、没出息也好。他这一刻只想就这样和她到天荒地老。
怀中人儿的腿大约恢复过来了，轻轻地推了他一下，大约是想挣脱开来。
“兰兰，别动，让我再抱一会。”只要一会就好，如果她不再爱他，那么就再给他这一刻的沉沦。
“兰兰，不要和夏天宇订婚，你不会幸福的。”他挣扎了那么久，还是忍不住说出来。
无论怎样我都是不会幸福的。曾木兰什么都没说，只是偎紧姜瑜。这一刻我可以误以为你是关心我吗？
从公墓到停车场的距离很短，一路上他都不舍得放开她，一直将她抱在怀里，直到上车时才将她松开。
空了的怀抱，突如其来灌进来的冷气，冰冻了所有的温情。
沉寂的车里找不到车外的暧昧。
“你去哪里？”
她能去哪里，她的衣服已经湿透，单薄的嘴唇忍不住打颤。姜瑜从后座拿出一件外套给她披上，姜瑜关切地问道：“冷吗？”
曾木兰忽略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淡淡地说道：“谢谢，去张良家。”
她仍吝啬于给他只言片语；她仍要跟别的男人订婚；即便是这样她心里惦记的依旧是张良，姜瑜的心冰沉入谷底。
地址是她跟张良要来，存在手机上的。曾木兰递给姜瑜，姜瑜看了一眼，淡淡地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一路上两个人再没了言语，一直到张良家楼下，姜瑜才递给她一个纸袋，说是衣服。她这才想起他半路曾下去过一次，再上车之后对她欲言又止。她想问，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似乎极不耐烦，还没等她道谢，车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飞了出去。
他给的衣服跟她身上穿的很像，一样的款式却多了几分舒适。她这一刻真愿意相信他是爱她的。
半年不见，她和李秀再见面时有说不完的话，从曾老爷子如何得的病，如何亡故，聊到她在国外的生活，再到张良家如何地搬迁，说着说着李秀忍不住感叹道：“总觉得这半年来精神大不如以前，我总害怕自己万一有个好歹，雨儿怎么办？”
她最怕听到这样的话。人终有一死，并不可怕，但她怕想起身后事，死者身后那无尽的牵连。李秀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最近不知道为什么雨儿一直吵着要找妈妈，每次听到我心里都很难受。我一直劝良子再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但他总是不听，每次我一说，他就敷衍我。哎，我上了岁数还要操这个心。”
“李姨，等我下次再看到他时，我帮你劝劝他吧。”她说的时候，李秀一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其实她也不信自己面对他的时候真的能说出口。
李秀磕磕绊绊地说：“要是那样最好了，我真怕那个孩子死脑筋。”
“李姨，他会知道我们是为他好的。”曾木兰安慰道李秀，这些事情她自己都不能相信，她都不相信自己有勇气说出口，那些事情她只敢对着李秀说：“李姨，我要订婚了。那个人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是裕隆电器董事长的独子，我春节回来就是跟他相亲，我们家对他很满意。也许这个月底，我们就会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