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十七章 时间的夹缝（1 / 1）
蒙恬与哈克埋头在地道里，巴扎随后清理挖掘出来的泥土石块，三人关系并非很好，所以一直沉默着，直到中午时分翰斯尔来喊：“蒙将军，哈克，出来用饭了。”
蒙恬一点都没有要停手的意思，他赤着上身，不停地挥动锄头狠狠向山石锄去。哈克与巴扎闻声钻出来，抢过大饼便啃。翰斯尔悄悄问：“他怎么了？”
“是条汉子。”哈克嘟哝，三两口把自己那份消灭掉又连喝一罐鲫鱼汤，喝完剥下衣裳又钻了进去。“去吃点东西再来吧。”
蒙恬只是疯狂地挖土。
哈克笑了，他拍拍他肩，又开始忙碌起来。
巴扎垂头丧气地咽下最后一口饭食，跟着主子去了。
鱼绶夫人把手乱摇：“不！我做不来！”
“妹妹！这是为了你的将来，亥儿的将来，李氏的将来！”李斯苦劝。
“不！”她退至墙角，“你位极人臣，我侍奉陛下，李氏荣宠已极。我只求平安完此一生，怎能谋害人命？！万万不可！”
李斯急了：“妹妹！你当真弃李氏不顾？”
“兄长！求您收回成命！”她跪下连拜，“鱼绶不敢行此伤天害理之事！”
这该如何是好？李斯苦笑，除她之外，又有谁能在后宫内下手呢？
经过一个月的奋战，密道终于挖通了。由于人手太少，蒙恬选择了一处原来就有山洞的地点加以拓宽，省工省时；扶苏与翰斯尔处理完牛筋后火速前来帮手，这才如期完工。这条密道长约五百多米，宽可走三人，一人半高，把几个男人挖得筋疲力尽。尤其蒙恬，一个月来他几乎不饮不食不寝不语，瘦了几十斤。扶苏怕他支撑不住，常与哈克强塞他吃东西休息。若非这计划不能在夏季实用，秋季又怕赶不上册封大典，他们也不必赶成这样。夏季衣物单薄，腰际若缠牛筋易被看破。
娉忆一收到蒙毅的消息便忙去找嬴政，她是连哄带骗又撒娇地缠着他外出游玩。嬴政不忍扫了她的兴致，便下旨出巡。娉忆又说石门山内野兽多，可去那里春狩，秦皇一概照准。又怕阿房沿途寂寞，特为将萼霈也带去相陪。一行人浩浩荡荡开出咸阳城，摆驾石门山。
车驾内是无法藏人的，因此娉忆事先由蒙毅派人快马护送去石门山与蒙恬他们碰头了。扶苏又见到她时险些把持不住，连蒙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与灵焰相同的面容以慰相思。娉忆虽觉别扭，却也只好忍耐。她仔细地查看过密道和牛筋，又特意与他们实地演习了一次，将时间和分工决定好，这才松一口气。
灵焰随着车驾慢慢向蒙恬驶去，此刻她心里百感交集。一别两个月，二人当初连再见都未曾说过便各奔东西。他有他的原则，她有她的骄傲；两人原本以为此生再不会有所交集。而今当她需要他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地出面帮她，灵焰又怎么可能不感动呢？然而一想到他的身份与使命，她的心又凉了。眼看着萼霈与小杜日渐生情，如胶似漆，更增她一分苦涩。有时也会想，管他什么君、什么国，自己就去他身边做个情人，让他照顾、让他保护又有什么不好？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说服自己真的抛下自尊去依附于他。数重煎熬下，她清减了许多，亦沉寂了许多。对外只说是水土不服加晕车，惹得秦皇忙命厨子做了许多新菜劝食。
按照预先计划好的，到达石门山后灵焰半夜悄悄潜出帐篷与娉忆她们接了一次头，核对过时间地点后两人互握着双手彼此吸取力量。
“加油！明天成功后我们就自由了！”娉忆相信姐姐一定没问题。
“别害怕，我们已经试过了，牛筋足以支撑；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到时娉忆腰上也会绑上牛筋接应你；两根绳子一起拉，万一你那根不成也没问题。”扶苏安抚道。
“我不怕。”从头至尾灵焰只说了这三个字。她的目光与蒙恬相遇、纠缠在一起，一瞬间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和她，两人无比眷恋却又如此悲伤地对望着，为着这一段无解的苦涩感情两人都明白对方付出了什么，也明白彼此的无可奈何。最后，灵焰凄然一笑，对大家点点头，拿上牛筋大步走回皇帐。蒙恬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直到她的影子消失在夜幕中许久许久，依然凝望着。
五月十九日，正午。
灵焰今日特别乖巧，她不但主动穿起一直嫌累赘的长裙长衫，外头还多加了件披风；脸上淡淡地上了妆，明艳动人。她主动要求出外野餐，硬拖着嬴政去山顶看传说中的山神显灵。嬴政多日未见她如此活泼开朗了，自然满口答应。一行人来到山顶的悬崖边，铺上地席张开黄伞，有说有笑地吃饭。萼霈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格外兴奋，一直拉着小杜给她讲周围的景色。嬴政近日见多了女儿与这护卫黏在一起，只说是女儿中意的一个奴才；加之此刻只要她不来吵他们，也就随她去了。
灵焰走上崖边，悄悄解下腰间盘着的牛筋贴着悬崖垂下去，密道内蒙恬一把抓住，在腰际绕了两道；哈克、巴扎一边一个拽着绳尾。娉忆早已系好腰间的牛筋，扶苏抓着她那条的绳尾。一切准备妥当后蒙恬轻轻拉拉绳子，示意灵焰可以开始了。
虽然在二十一世纪有过蹦极的经验，灵焰面对着万丈深渊依旧寒毛直竖。山风将谷内的树木吹出波浪，一脉脉荡开去；树的绿和天的蓝，多么寂寞的颜色啊……灵焰忽然觉得无所谓了。爱与恨，生或死，相聚还是离别。死了，什么都不用再想，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阿房，别站得那么近。”嬴政早见惯了她走栏杆爬围墙，只提醒了一声。
灵焰回过身来，嫣然一笑。
小杜看着她那抹笑容，不知为何心中警铃大作。他急忙向她走去：“小心！”
见他过来，灵焰知道不能再等。她转身叫道：“快看！是鹿哎！好大一只————呀——！！”假假地向后便倒。
“小心！！”小杜不及细想，飞速纵身而上，抓住她，与她一同坠落。
“阿房！！！”嬴政见此□□，急起身向崖边扑去，被侍卫们拦住了：“陛下仔细！”
“别管我！大胆！！阿房！阿房！！”嬴政狂叫。
萼霈不知发什么了什么事，在地席上伸手四处乱找：“小杜？小杜？！”
听见崖上的信号，蒙恬他们急忙往后收绳子；娉忆也作好扑救准备。就在大家以为成功了的时候，蒙恬猛然觉得手中的牛筋绳一轻。他大吼一声，扑向娉忆那边。
半空里灵焰哪想到小杜会跟下来？她死死抓着他的手，怕他跌落；却突然觉得腰间一轻——绳索不见了！！
娉忆听到蒙恬等人的吼声早知不妙，她急扑向坠落的两人，却在碰触到两人的瞬间，失去踪影。
崖上兵荒马乱，嬴政下令所有卫兵全部下山搜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密道内蒙恬在扶苏与翰斯尔的挟持下疯狂挣扎着要向崖外跳；巴扎死死拽着哈克，哈克只呆呆看着洞外她们消失的地方。扶苏急叫大家快逃：“马上会有人搜山，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大家捂嘴的捂嘴，拉人的拉人，连拖带拽把失魂的两人拖出密道，拉上马疾驰远遁。一口气驰出很远，几个人下马稍歇。扶苏取出牛筋拿给尚在挣扎的哈克与蒙恬看：“放心，我想，她们没事。”
两人停止动作，看着他。巴扎和翰斯尔累了半天，现在终于可以躺倒歇会了。
“两条绳圈上的结都还系得好好的，她们俩绝不是掉下山谷了。”扶苏是亲眼看着她们凭空消失的，故此尚能维持镇静。“记得她俩曾经说过自己是来自两千多年后的世界，也说过随时可能回去。以我之见，她们一定是回去了。”
她们——回去了？蒙恬和哈克混乱的头脑稍微清楚了点。“她们真的不是……”一想到娉忆死亡的可能性，哈克就有杀人的冲动。
“绝对不是。”扶苏相当肯定，“父皇已经下令搜山，我想他们一定找不到尸体的。她们还活着，只是回去她们的世界罢了。”
回去了？也好。蒙恬看着天上的白云，她们原就不属于他们，在这里的日子里两人饱经战乱，颠沛流离；战后又身陷禁宫，危机重重。若是回去了，想必可以悠然度日吧。
“蒙恬？”扶苏按着他肩，“你没事吧？”
摇摇头，蒙恬站起身：“我们该回上郡去了。”他翻身上马。
“不等阿芳了？”巴扎不懂他怎么突然这般绝情。
扶苏淡淡一笑：“你们知道那姐妹两最初是在哪里出现的么？”
众人大悟。
“她们不会回来了。”出乎大家意料的，蒙恬说了这么一句话。
扶苏巨震。
“她们说过这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事，而她们的世界——没有战争与饥馑。”蒙恬十分淡然，“她们不会回来了。”
短短几句话，扶苏听出了他的心意：“蒙恬！你……”
点点头，蒙恬怅惘地看着蜿蜒的群山，再也见不到了吧，那个性烈如火的女子。
扶苏也上马：“诸位，我们要走了，如今她们已经不在了，你们也回草原去吧。”
“不。”哈克冷冷地道，“我要等她。”
三人跌入水中。
“好冷！！”娉忆忍不住张口叫，呛了口水；她忙闭气上浮，诧异地看着周围。
灵焰正一手拐着小杜的脖子一边努力划水：“娉忆，赶快来帮忙！”两人合力将呛昏的小杜搬上河岸。
“还好有条河，不然我们死定了。”灵焰几下就把身上的披风、长衫、长裙剥下去，拧着头发的水甩甩头。
娉忆愣在那里：“灵……灵焰……”
“嗯？”她姐姐正脱靴子，头都不抬。
“灵焰！你快看！！”她妹妹尖叫。
中华门城楼、路灯、行道树、汽车、行人、喇叭声、南京话——她们回来了？！
娉忆喜极而泣，抱着姐姐又笑又叫。
虽然回到故土，灵焰却一点都不觉得开心。她只是看着地上湿漉漉的披风长裙，心内仿佛缺了一块似的刺痛着。她拍醒小杜。
小杜得知自己回到现代后的反应十分激烈：“我要回去！！”他边喊边纵身跳回河里。双胞胎呆呆地看着他在水里扑腾了几分钟才缓过神来想起要救人。娉忆不肯下水，只将长披风抛给他拉住，与姐姐合力将他拖上岸。
听说有人跳河，途经的市民们纷纷聚拢来围观，有人掏出手机给零距离打电话。
双胞胎见势不妙，一边一个架住小杜，捡起地上的衣物落荒而逃。三人奔进小杜家，趴在桌子上喘息。
“你这死小子！想上报纸也不用拉上我们！”娉忆打他。
“我不要回来！！”小杜伏着呜咽，“谁要回来，我要回去！”
“回哪去！你是这边的人好不好。”娉忆知道他难过，只得劝道：“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
灵焰看着双手。一场梦？她们曾经在战火中，在大漠里，在草原上，在蒙恬的身边。梦？她曾经那么幸福，那么悲伤，原来都只是一场梦？
“灵焰，我们回家换衣服去吧，不然会感冒的。”娉忆拉起姐姐，不让她再多想下去，“我们失踪了一年多，家里人还不知怎么伤心呢。小杜你也赶紧洗澡换衣服睡一觉，我们先休息几天再说别的。”
两人没有钥匙，翻墙从二楼的窗户爬回去，取了干净衣服洗澡。娉忆泡在浴缸里幸福地叹息着，灵焰却在花洒下扶着墙出神。
浴室的门被拉开，有人冲进来吼：“你们俩在干嘛！！”
“妈妈！！”娉忆水淋淋地从浴缸跳出来抱住她，“妈妈我想死你了！！”
“你们又搞什么东西啊？打扫到一半怎么跑进来洗澡？”叶夫人把娉忆拉开，“你看你，搞的我一身水。”
“呃？”打扫？什么跟什么？女儿失踪一年多见面第一句就叫她们打扫？娉忆傻了：“妈，其实我们……”
“洗洗也好，早点准备好跟我去相亲。”叶夫人转念一想，又高兴起来，“我先回去换件衣裳，晚上七点钟在我那边集中，不许迟到啊！”她走了。
“相亲？！”灵焰也忘了心事，呆了，“老妈搞什么鬼？”
娉忆灵光一现，擦干身体套上衣服冲了出去，没一会她拎着当年被她们丢在墙头的背包回来：“灵焰，今天还是十五号，就是我们当初回到古代的那一天！”不会真是做梦吧，为什么她们明明失踪了一年多，这边却只过了几分钟？
灵焰摸摸耳朵，耳环还在。“不是做梦。”她确定。
“那就是说——我们白赚了一年多？”娉忆越发高兴。她扑进自己的下铺：“我爱死席梦思了！！”
灵焰默默爬上上铺，钻进被子。
“灵焰——”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才好，娉忆摸摸她的手：“你没事吧？”
“嗯。”她在被中闷声说，“不用担心我。”
也许是该让她一个人安静会。娉忆悄悄出去，带上房门。
晚上，许久未曾吃到大餐的娉忆盛装赴宴去了。灵焰仍窝在被子里，一次次的对自己说：忘掉！把过去的事统统忘掉！那只是一场梦。
“陛下，崖下都搜遍了，仍未曾找到阿房姑娘的踪迹……”侍卫进账跪下禀报。
“再搜！就算把山铲平也要给朕把她找到！”嬴政大吼。侍卫忙答应了转身出去继续搜山。
他的小阿房！就那么摔下去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掉下去却没能救她！……嬴政老泪纵横。为什么！为什么他苦苦找了二十多年的皇后，等他终于找到时她却偏偏这样离开了自己！
“陛下……已经四天了，只怕……”赵高从未见皇上这般暴怒过，私下暗喜去了件心腹大患。
“滚！”
“陛下——”李斯匆匆走进来，会意地看了眼正退出大帐的赵高。“有书简来报：前日夜间有儒生在宴会中大放阙词嘲讽本朝律法；又指责陛下大兴土木，兴建阿房宫……”话没说完就被嬴政喝断：“杀！全都给我坑杀！一个不留！”
“……是。”李斯连头都不敢抬，哪敢再说。全部坑杀？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彻查咸阳所有儒生，再有敢妄言者皆按此例办！”
“是。陛下，微臣还想请问，阿房宫是否停建？”人都死了，再修宫殿也无用处，还是省些开支——
“建！那是阿房的屋子。”他们初遇的时候她说要将所有的朋友都请进来一起住……“朕一定要替她完成！”
“微臣遵旨。”李斯叩首退下，抹去一把冷汗。
九点多，娉忆回来了，她边卸妆边说：“灵焰，我以前从不知道现代的男人居然这么市侩。整整一晚上那拨人除了车子房子股票没谈别的，吃一点亏就活像少了块肉，太没品了。”她这一年多来看惯了皇帝、皇子、将军、单于们的挥金如土，乍见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已经不入眼了。
灵焰自然还没睡，她闷声道：“他们本来就是那样的。”虽说是谋生，可也不必这般张口赚铜钱闭口挣钞票。古代那几个男人从不说及这些事，相较而言不知伟岸潇洒了多少倍。
“你好些了没？失恋的小女人。”
灵焰霍地坐起：“好！从现在开始，我会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就让她把他深深地埋在心底吧。等到她老了，白发苍苍的时候，或许会允许自己再想起：曾经有个叱咤风云、手握重兵的坚毅男子，那样深地爱过自己。
“这么快就想通了？我还以为你会学别人那样日日以泪洗面，抱着酒瓶过日子呢。”娉忆真的很佩服姐姐的收放自如。
摇摇头，灵焰傲然微笑：“我跟他们怎么一样。我和他又不是感情不合才分开的，我们都为彼此尽了全力，他又待我极好，我没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