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人类（一）（1 / 1）
达尔文的进化论还未诞生之前，人类认为自己是由神明依照着自己的形象所创造出的杰作。所有充满自信的人类站在镜前时，都不会相信镜中那睿智的影像的表亲是一只类人猿；古希腊学者欧多克斯提出地心说后，人类认为自己所居住的大地是宇宙的中心，他们就是宇宙的主宰。
人类站在生物链的顶端，睨视脚下众生。
泰蕾跪在神坛前，黑色的头巾在她衰老的脸上投下阴影，双手紧紧交握直至关节泛白。
Lord, all my desire is before thee; and my groaning is not hid from thee.
主阿，我的心愿都在你面前。我的叹息不向你隐瞒。
……
For I will declare mine iniquity; I will be sorry for my sin.
我要 承认我的罪孽。我要 因我的罪忧愁。
就算紧闭着眼睛，早已烂熟在心的圣文仍如有生命的寄生虫般在她眼前蠕动。泰蕾垂下头，额头紧紧抵在交握的双手上。
“你应该去请莱阿姆斯塔特公爵夫人来梵蒂冈而不是星。这样柔和的孩子怎么可能做得到我们所期望的事。”站在泰蕾身后的教皇，语气中有着谴责。
“能把星带回梵蒂冈我已进了全力，那位夫人要是得知真相是不会答应我们任何事的，更何况是那样的请求。”泰蕾睁开眼睛，神情坚定，“星儿，她会答应的。”
年迈的教皇划了一个十字，叹出无奈，“上帝，请宽恕我们。”
教皇的话让泰蕾微笑，她望着耶稣平静地开口，“我们，都不配得到宽恕。”
由一开始在死海文书发现控水术的启发，星儿自然而然地认为被记录下的咒术的表现形式应该是以文字的形式记录在纸张、碑文、雕像乃至某些文物残片上。
能找到这类东西的地方自然是梵蒂冈的资料馆、博物馆以及隐藏在梵蒂冈深处的某个秘密宗教文物仓库。
作为初学生并且是个身份尴尬的“外来者”，星儿没有奢望过在梵蒂冈的头一年就主动开口进入资料馆工作（修女的除了修习神学和祷告外也会从事普通人的工作，但会把工作所得交予教会），但没想到泰蕾主动向教会荐自己是她在剑桥神学院的得意学生，对于稀有语言的翻译非常有见地。
然后，很自然的，星儿被排的满满的神学课程之后的所有时间都献给了梵蒂冈资料馆——帮助整理保存并誊抄被时间严重啃噬的珍贵手稿。
一切似乎都进行得非常顺利，甚至顺利得有些过了头——好几次，只要星儿提出。她就能直接见到在外界被传为神话的记录着圣经上所不存在的诡异祷文的古卷残片。
星儿当然也怀疑，可事情能如此进行她也无法多加置喙——她来做修女的真正目的不能让人知晓（其实星儿感觉到泰蕾很有可能已经有所察觉，所做一切很可能只是出于试探）。
能亲眼得见这些秘密资料，已经十分的不容易。虽然有些被动，但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夜晚造访了梵蒂冈，埋首在书堆里的星儿仍在灯下奋笔疾书。
“星儿，很晚了。”在橙黄的灯光的笼罩之下，微微带笑的泰蕾看上去就像一尊慈祥的圣母像。
“还有一小段就翻译完了。”星儿停笔才感觉到手指的麻木：仍然没有发现任何魅灵咒术的迹象，但帮梵蒂冈倒是真的整理了不少残破的珍贵资料。
来梵蒂冈资料馆的第一天，馆长嬷嬷就带她参观了数目庞大的馆藏——真实的，虚假的。想要从筛选出自己所需要的无疑是大海捞针，而且——还必须考虑梵蒂冈百年以来很有可能已经有人类发现过一部分魅灵咒术的存在，并进行秘藏、篡改或索性销毁。
但无论如何，她一定得找出全部。
泰蕾的手在黑袍里优雅地交握，像一个头疼的老师那样微微感叹，“你能如此勤奋让我感觉非常骄傲。”黑头巾在她的脸上投下一些阴影，让灯光下的星儿一下子有些看不清她的表情，“明天还有晨祷，注意别太晚了。”
“好，晚安泰蕾。”
“修缮那些被虫蛀的旧书用不着这样……那些书又不是从约柜里拿出来的。”背着星儿留下一个模糊的笑容，泰蕾优雅而缓慢地离去。
没有抬头的星儿没有留意到泰蕾的神情，她仍在灯下皱眉，努力思索着一小段难解的圣文。
“就像那老太婆说的——有必要这么拼命吗？”泰蕾消失后没几分钟，雷莫就现了身，“已经快临晨了。”
“馆长嬷嬷答应我：如果我帮她翻译完这些残卷，她就让我进入她的特别储藏室。”投入工作的星儿挥手赶开靠近她的雷莫，“现在别打扰我。”
这小东西任性起来谁也拿她没办法，但并不代表雷莫没辙。
他不由分说地夺去她手中的笔，将仍着修女黑袍的她抱在怀里，自己坐在椅子上，挑起她的下巴，慢慢地亲吻她的眼睛。
星儿没有抗拒。
他的怀抱、他的体温、他的吻，她已经非常熟悉。
她喜欢他吗？如果是过去，她一定可以非常自信的说：不，雷莫只是哥哥。但现在，她越来越不确定自己对雷莫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橙色的灯光投下的他们的影子：一双人影以一种极暧昧的姿势叠合在一起，看得她有些不自在。
雷莫发现她在看他们的影子，在留意到两人影子的动作像在做什么之后，却是很温柔地微笑，“想继续么？”他当然不是字面的意思。
“不。”
她拒绝，他停止。
深呼吸的雷莫发现自己越来越有圣人的潜质，只不过这是以损害他的健康为前题。
他是多么的疼惜怀中美丽的女孩，他不忍也不能强迫她，这是他的星儿。
他的隐忍星儿明白，非常明白。
不知从哪天开始，她的雷莫哥哥不再用哥哥看待妹妹的目光看自己，自己撒娇的怀抱会让他呼吸突然急促。
——小主人，你和主人不同，你还没有太多的牵挂。你可以选择和我炎回到异界，去接受魅灵的永生。来吧，小主人，放弃那个迷恋你的青春与美貌的雷莫。衰老与死亡是人类命运的一部分，时间会杀死那个男人。你是高贵的魅灵，完全可以超脱这一切。
你也看到了，主人是怎么在陪同时间一起目睹着你父亲的老去。总有一天，她会亲自为爱人下葬，会在他的棺木上洒下墓土和泪水。哪怕是变成一个普通人……小主人，你确定也要这样么，瞧瞧你吧，你是多么的漂亮。这样美丽的脸要是出现皱纹是什么样的景象？
来吧，小主人，在你没有爱上雷莫之前，请和我回异界吧，回到魅灵的故乡，时间的永生之地。那很美，永恒的生命在那里开始并延续着，太古大地上高贵的生灵在那里得到庇护。
来吧，小主人，放弃雷莫。
斯诺的话语不知为何突然在星儿的脑海中隐约浮现。
“星儿？”美丽温暖的手抚上雷莫的脸，描摹他的五官。
橄榄色的皮肤光滑紧致，深邃的眼睛就像黑曜石，坚实笔挺的鼻梁，极富魅力的嘴唇微微带着得意而自信的弧度——真的是很英俊的一张脸孔。
这样的一张脸要是开始干瘪，出现皱纹，是怎样的凄惨场景？
自己能忍心目睹着他的老化，乃至死亡？然后再亲手为他穿上寿衣，将他置入棺木？
她喜欢雷莫吗？应该是喜欢的吧，不然她现在不会开始动摇；她爱上了雷莫吗？应该还没有吧，不然她现在不会不感觉到心痛不是吗。
“星儿？”她沉思的目光令他发凉：那仿佛是一种远在人类之上的古老生灵睨视着下方。
遥远得自己仿佛无法碰触。
仍呆在他怀里的星儿望了望书桌上还没翻译完的圣文，平静地说道，“很晚了雷莫，翻译完这一小段我就要休息了。”
她是不是该在自己真正爱上他之前，掐灭自己动摇的火苗？
“星儿，你怎么了？”
灯下的星儿抬起脸给了他一个微笑，“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我真的很懦弱。”她没有母亲那样的勇气。
之后的几天，乃是几个月里。
雷莫感觉到了星儿对自己的疏远。一开始，他也并不放在心上。本来，她并没有真正的爱上自己，情感上有所动摇是正常的。但随着他再多的撩拨和追求也得不到她的回应，乃至于最后到达她会运用控水的力量在房间周围划下一个凡是人类就无法进入的水的结界。
他知道，她是真的下定决心的要拒绝自己了。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他的星儿不是一直对他有好感的么？他一直，一直那么的耐心地等她长大，等她爱上自己。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星儿，你要参加援非洲医疗队？”泰蕾有些吃惊于星儿的决定。
“我已经经过了仔细的考虑。”星儿握着手中的金质十字架——这是爷爷留给她的。
“作为你的导师，我为你的觉悟感到骄傲。但你在剑桥是神学院生并不是医院学生，你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实际问题呢？如果仅仅当一名护士的话，实在有太多比你更合适的人选。再者说，你真的是个很优秀的年轻神学者，留在梵蒂冈资料馆会有更好的作为。”
“泰蕾，我想过。”梵蒂冈的气候适宜，开着窗的办公室既不热也不冷，微微吹来的风带着花朵与植物的芬芳。
魅灵咒术的寻找仍旧没有一丝进展，现在留在梵蒂冈只是继续和雷莫不断地玩捉迷藏游戏而已。
她知道，这样的决定无疑是可笑乃至可耻的——自己是个懦弱的逃兵，遇到无法解决的就选择逃走选择躲避。甚至抛下母亲对自己的深厚期望。
但她已经无法再忍受他望着自己的目光和冷不防抱住自己时的颤抖……
雷莫，我一直生活在温室之中，所有的风雨都有人为我遮蔽。所有的黑暗，在我看见之前就有人替我抹去。
我是这样的懦弱而又任性，我从没学会过坚强和独立。
“我想长大。”梵蒂冈晴朗的天空突然飘来一小朵雨云，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泰蕾，你说过，艰苦之地能磨砺灵魂。”
年迈的修女久久地看着这孩子，“有没有告诉过你母亲你这个决定？毕竟你的身份在梵蒂冈还是特殊的。你要是有任何的差池，梵蒂冈无法向你母亲交代。”
“她知道。她说：‘你自己决定就好。’”她打电话给妈妈的时候。妈妈没有责怪她什么，只是嘱咐她保护好自己，甚至连寻找咒术的事都没有提。
身边的人都是如此的溺爱她，大家都不顾一切地爱着她。
“既然这样，我会将你的请求告诉教会。”
梵蒂冈医疗队所支援的是非洲最贫困的地方，其中的一个原始部落。
放眼望去就是一片荒芜。在这里，黄金没有任何意义，水源是比金子还要珍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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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飞舞的疾蚊叮满孩子们的身体，他们睡的是发臭又爬满着吸血虻的草铺。几天乃至几星期得不到食物是很平常的事情，一点肮脏的泥水和腐烂的食物都能让瘦骨嶙峋的孩子们兴奋不已。
一点小小的痢疾，在这里都能让人送命。文明社会中最常见的砂眼，在缺医少药又缺乏卫生常识的这里是能让人双眼畸形乃至溃烂长蛆的绝症。
稀少而又珍贵的地下水脉里其实充满了能让人严重感染的寄生虫，不知真相的当地人还是依照着他们所信仰的宗教习惯虔诚或者说愚昧地生饮——存活率完全取决于感染度和个人的体质。
这样的景象，星儿曾在电视、电影和新闻中见过多次。但真正目睹时，她真的觉得……自己的烦恼真的非常渺小而可笑。
她陪同梵蒂冈的医生一起向当地人宣传饮用煮开的水的好处，教他们怎么卫生的处理受到的感染，无偿地捐赠药品、可以阻挡疾蚊的蚊帐……可当地人把他们当作亵渎他们神明的人用石头丢他们，并不允许他们再靠近他们的村落。
被石头砸的星儿觉得委屈。
带队的神父（他是个医生）见了，用非常不神父的口吻狠狠训斥了她，告诉她她可以立即回梵蒂冈，这里只需要能做事的人。
同行的修女以及医护人员也一派习以为常的从容模样。
所有人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在当地人的石块下劝说着，没有人放弃或是犹豫。
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八个……
当越来越多的当地人开始接受他们的食物和水并相信他们的药品时，星儿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感动。
当这个村落的人终于放开芥蒂热情的欢迎他们的时候，星儿的心中甚至没有一丝激动。
她偷偷使用力量让村子里只能涌出一点稀薄泥浆的古井水量充足，让天空为这个干涸的地方落下甘霖。
当她看到孩子们开心地狂饮煮沸过的净水，她没有感觉到一点的骄傲。
曾经，她为自己的力量感到迷惑，为一点不知所谓的儿女情长而日夜烦恼。
她和医疗队一起帮助着当地人。
直到他们的物资耗尽，梵蒂冈托当地政府遣直升机来接他们走。
当他们登上直升机时，星儿看到一个当地小姑娘用哭着追着飞机一路地跑，直到绝望地摔倒。
小姑娘跪倒在干涸的土地上，细小的身体骨头如柴，她的身后有一只和她同样饥饿的秃鹰在等待着。
星儿的泪水连同雨水一起洒在这个绝望的大地上。
人类是这样脆弱，却又努力地想活下去。
身为魅灵的她得天独厚，可以挥霍着美丽与青春，骄傲地享受着上天的恩泽。
她从没想过自己该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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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梵蒂冈，周围熟悉的一切仿佛已经和自己隔了两个世界。
她走过装饰着天使起舞雕像的美丽广场，可爱的白鸽子落在她的身上淘气地拍打着翅膀向她要面包屑。
漫天飞舞的白羽毛就像天堂落下的天使之羽。
星儿仰头看着漂浮着洁白云朵的碧蓝天空。
同样在一片天空之下。有人幸福，有人不幸，有人欢笑，有人哭泣，有人诞生，有人死去。
“雷莫，你在吧。”她知道，他一直跟着自己。
一个声音回答，“我在。”
“对不起。”她一直都这么任性，从来不为任何人而考虑，“对不起。”
爱她的雷莫从来都不吝于他的笑容，她看到他非常不敬地踩在一座天使像上对她笑。
星儿低下头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手中金质的十字架从来没像此刻这般令她觉得心安，“愿上帝宽恕你。”头巾下，她轻轻微笑。
“你让上帝宽恕谁，星儿？”泰蕾的到来惊飞了鸽子。
星儿微笑，没有回答。
苍老而慈蔼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回到梵蒂冈，还适应吗？”
“不太适应，我现在只想快点回去。”
“哦，你这样想完全正常。”泰蕾平和的脸露出一种复杂而深沉的笑容，“一般回来之后都会这样想，过段时间就好。梵蒂冈已经派遣新的医疗队去非洲，这样做是出于对你们的保护。”
“我明白。”星儿跟着泰蕾在广场上散着步。
泰蕾在黑色修女袍下交握着双手，仿佛聊天似地开口，“星儿一直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吧。”
星儿的脚步顿住了，她一直猜测着泰蕾究竟是否知道自己来梵蒂冈的目的，但没想到会是由泰蕾来亲口点破。
“别担心，我的孩子。”泰蕾的手从黑袍子下伸出，握住星儿的手，“邀请你来梵蒂冈的初衷的确是为了保护你。”她就这样牵着星儿一路前行，边走边说着，“从很久以前开始，梵蒂冈为了寻找真正的神迹而花费了大量的精力。人类中也有像你这样特殊的孩子，但她们往往不像你这样的幸运，能够在一个宽容的环境下长大并活着。”
泰蕾带着星儿来到一堵浮雕前，浮雕的主体是希腊神话的厄喀德那——希腊神话中由大地女神盖亚所生下的百怪之母。她的子女：地狱守门犬刻耳柏洛斯、九头蛇许德拉、鹰身女妖哈耳皮埃、狮头羊身怪凯米拉、啄食普罗米修斯的秃鹫半狮半鹫怪格雷芬，双头犬奥特休斯围绕在她周围（大地之母盖亚是希腊神话中的第一代天后，更是后来宙斯的祖母。严格来说，由盖亚诞生的厄喀德那的辈份该在神王宙斯之上——出生高贵而神圣，却能诞生出邪恶的怪物）。
泰蕾她背对着这幅浮雕画看着星儿，“我知道，你曾经怀疑梵蒂冈对你的家族的诚意。”她开启了浮雕上的一个机关，墙徐徐地升起，“我给你看梵蒂冈的诚意，也请你帮梵蒂冈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