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1 / 1)
事隔多年,她回到他身边,是不是只有爱沦落到共同的境遇,才显得更珍贵?
风摇动烛火,一如三年前那个失火的夜晚。
长信宫烧成了焦土,从里面抬出一具焦尸,他不敢看。事后命人照原先的样子重建了宫殿,用以纪念那个永远也回不来的人。
只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住进来。
不,是被关进来。
江王势力太大,权倾朝野,他终于隐隐发现他的不臣之心,稍夺其权,谁知江王竟然带兵逼宫,迫他退位,禅让于鲁王之子,改元赤诚。
如今,悔之晚矣。
而他的皇后,江王的义女杨怜儿,竟然又嫁给了新帝为正宫,这等有悖伦理纲常之事,竟然被那逆臣贼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办妥,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进言。
不知是为了羞辱,还是怎的,册后前夜,杨怜儿来这长信宫,头戴三龙九凤冠,珠翠叮当,依然美艳高贵。他恨恨地问:“是江王逼你的吗?”
杨怜儿微笑:“是本宫自请的。”
他心头一凉:“你是我的妻子!”
“以前你是皇帝,本宫自然是你的妻子,现在,你不是了。”她笑得残忍,废帝不敢置信地望着她,这还是那个温柔可人,贤良淑德的妻子吗?或者,那一切,不过是一场戏?
“你,你竟如此不守妇道!”
“你有什么资格骂本宫!”杨怜儿眼中溢出一丝怨毒,“你是宠我,对我百依百顺,但你……”下半句卡在喉咙里,她没能吐出来,只是狠狠地一甩袖子,“我说过,你已经不是皇帝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他笑得有些无力,宫门已经被封死了,木板钉得重重叠叠,新帝……不,江王始终不能容他。
君王本就应该死于社稷的罢?饥饿令他无力,他挣扎着来到后院,连杂草、树叶都已经被太监给刮走了,断了他最后的活路。他靠在树下,又想起那个横抱着琵琶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只为他,只有她,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女人。
白首,还得是发妻啊。
只可惜,现在醒悟,已经太晚了。他杀了她所有的亲人,就算在另一个世界再会,她也绝不会原谅他了。
“清儿,这牡丹像你。”他曾这样对她说,如今,牡丹已经零落成泥,被践踏入土中。
他曾拥有过一切,现在,都失去了。
啪,有东西掉落在脸上,他摸了摸,是鸟粪。一只鸟窝夹在光秃秃的树杈之中,他心头一喜,用尽最后的力气奋力地摇动树干,鸟窝落了下来,三只嗷嗷待哺的幼鸟摔得奄奄一息。
他抓起鸟儿,塞进嘴里,胃饿得太久,鸟肉像是坚铁,痛得他额头满是冷汗,但他还是硬咬着牙吞下去。
他不甘心,他要活!
头上,有母鸟哀鸣盘旋的声音,正当他要把第二只塞进嘴的时候,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过来,以一种轻柔如春风的姿势,将鸟儿夺下,身形起落之间,鸟窝又重新夹在树枝之间了。
大红的上衣、碧绿的下裙,青丝在头顶绾好,一身宫女的装扮,他怔怔地望着,望着,一时失神,良久,终于苦笑:“清儿,你,来接朕了么?”
冷冷地,一只羊皮水袋扔在他面前,他也顾不得许多,抓起来便喝,活了二十多年,从不曾觉得凉水也这般清甜。
胃总算舒服些了,他神智也渐渐清明,知道自己还未死,可是……眼前的人,又是谁?
“你……是什么人?”
“皇上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过三年,就把臣妾忘了么?”略有些尖酸和嘲讽的语气,与记忆中那个倔强却温柔的钟品清相去甚远,但细细看那张脸,却是分毫不差的。
“清儿……真的是你,朕在做梦么?”他无力地抓住她的裙裾,她往后退了一步,“跟我走吧。”
“去哪儿?”
“难道你想饿死在这座坟墓里么?”她冷然道。
她,是来救他的?
他喜不自胜:“清儿,你原谅我了么?”
“不,杨恪,我恨不得杀了你!”钟品清压低声音,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怨恨,“但比起让你死,我更见不得害死我全家的罪魁祸首在庙堂之上颐指气使!我回来,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三年前,她也这般对他说,只是,那时候他听不进。
有太多的话想说,如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良久,他问:“我们怎么出去?”
“你以为,我是怎么从火中逃生的?”这句话,转瞬间便燃起废帝的希望,他挣扎着站起来,跟她回到大殿,床铺的后面有一盏高脚的凤凰灯台,他依稀记得,整座宫殿都烧没了,只有这灯台纹丝不动。
钟品清握住那只凤凰,往左转动了三次,又往右转动了三次,然后往下用力一按。
哗啦,床下的地板移开,露出一条幽深的地道。钟品清举着一盏小灯台,跳了进去,杨恪紧跟其后。
真没想到,长信宫中竟然有这样的密道,莫非祖先早就预料到,总有一天会有人谋反么?
似乎看出他的心思,钟品清冷笑一声:“前朝皇宫被一把大火烧尽,皇帝皇后、公主皇子无法逃脱,全都葬身火海。本朝太祖吸取教训,在宫中挖下数条地道,直通城外,以备不时之需。”顿了顿,又说,“只可惜今日的帝都比之太祖时又扩大了不少,地道虽在,已不能通往城外了。”
杨恪微微皱眉,这等机密之事,连自己都不知道,清儿又是如何得知?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一线亮光,原来是一口枯井,只是井口已被大石堵住。钟品清也不惊慌,在井下微微撮起朱唇,吹了一声哨子,大石一动,有一女声问:“是品清么?”
“是我,快把石头移开,扔下绳子来。”
巨石真的被挪开了,一条拇指粗的麻绳吊下来,钟品清揽住他的腰,抓住绳子,足尖在长满青苔的井壁上点了几点,便掠出井外。
原本杨恪以为井外定有几名壮汉,但这荒芜的院子里,竟只有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红发碧眼,肌肤胜雪,模样绝美的异族女子,眉角唇边满是妖冶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