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荷才露尖尖角(1 / 1)
六月的天气总是令人难以捉摸,蔚蓝的天空微微抹过几片白云。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一丝一丝的漏下来,不时有几阵风掠过带动那浓密的枝枝桠桠,摇碎了一地光影。阳光似乎是透明的,但颜萧伸手去接的时候却成了一捧班驳。
今天是个好天气,颜萧像往常一样打开了玉颜斋的门。这是他唯一的亲人,因为这家胭脂铺是她留下的,而她则是这世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真心对待颜萧的人。颜萧懒散地靠着柜台,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望着门外熙熙攘攘的人流,整个人看似无精打采的,但又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态度。
照理说,胭脂这类东西总是与女儿家更为亲近些,可偏偏杭州城内最有名的胭脂铺——玉颜斋的老板竟是个堂堂七尺的男人,这不免有些落人话柄。不过,这些颜萧都不在乎,他认为去世上呼吸那浊臭的气息,还不如呆在这小小的斗室吐纳满室的芬芳。更何况,颜萧确实当得起那万千香玉。白如凝脂的肌肤,媚如春花的眼眸,轻轻地一举手、一投足便如漾起一池春波,蕴满一地馨香。而那眉眼间的光彩则如同冬日里那一道白雪所折射的光,微弱却沁入人心。不得不承认“风华绝代”四字是为他而生,“倾国倾城”也不是女子专署。
六月的天气总显得燥热,午后的阳光中分明带着丝倦意。这样的日子,即使再优雅的美人也无法矜持,不免也要露出一些些懒意来。就在颜萧以慵懒的姿势斜卧在睡榻上时,一个柔媚又不失清爽的声音突然响起。
“颜掌柜,你好清闲呐。”来人穿了一件薄纱外衣,缟白抹胸,水绿色的曳地长裙,给人以说不出的清爽,正如清水中的芙蓉那样洁净,配上那样的声音,仿佛在这样的天气里吃了碗冰酪般舒服到了心底。然而,你就这样认为她是一个清爽到纤尘不染的人就大错特错了。她不是别人,正是对面闻香酒楼的掌柜,那个八面玲珑,媚到连衣角都风情万种的女子。曾有人说这杭州城内最红的姑娘都比不上她回眸一笑的风情。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琴掌柜?”颜萧睁开微闭的双眼,浓密的睫毛微微上翘,惺忪的睡眼似乎多了一丝看透人心的沉静。
“什么风?自然是这六月的熏风,你这的香风。”琴缳打趣道。她扫视了店铺一圈。最后目光回落到依旧躺在睡榻上的颜萧。“颜掌柜,你这店可是越开越好了,只不过………这待客之道似乎略欠妥当。这大热天的也不给杯茶喝。”
颜萧闻言仍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伸手指指一边的茶叶罐,淡淡地道:“茶叶在那,不过没水,你若实在想喝就带点回去。我想你们闻香楼没茶叶也就罢了,总不至于连水都没有。”琴缳被他一句话噎得不知怎么开口,只好讪讪地瞥了他一眼,不过手却优雅地拿起了那罐茶叶。“君山银针,好茶!”琴缳看看茶叶,然后自嘲道,“也只有在颜萧你这才能喝到这么好的茶,既然你如此慷慨,我也只好却之不恭了。”
“说吧,又是哪家姑娘?”颜萧从榻上起身,整了整衣衫,他是一个极讲究的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保持整洁而优雅。琴缳摆了一个茫然的表情,告诉他自己没听懂他的话。颜萧微微一笑,兀自走过去擦拭柜台上的瓶瓶罐罐:“你不是来给别人说媒的吗?”
有谁会想到,风姿绰约的闻香楼老板的业余爱好竟然是替人做媒,当然这份殊荣只仅限于颜萧一人所有。颜萧知道琴缳是为他着想,是想让自己早点放下那一段事。可是,刻骨铭心的痛与悔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吗?如果这样那世上怎还会有如此多的悲欢离合、爱恨痴怨?正是因为无法割舍、无法放下,痛才会那样的深,爱才会那样的真。
琴缳她不懂,为什么颜萧还忘不了纪小荷。三年了,三年是一段很漫长的日子,可以改变很多事,还有很多人。但三年却改变不了颜萧,改变不了纪小荷在他心中的地位,她一直活在他心里,这一点恐怕琴缳永远不会明白。因为她不曾爱过,像琴缳这样的女子宁可爱上钱也不会爱上人的。
“说媒?我要是有那空还不如去保养肌肤。……你的媒人红包我可不敢要了,害得我都快变黄脸婆了。”琴缳柳叶眉一蹙,装势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副心疼的表情。
“谁让你强人所难,遭报应了吧。”颜萧俊俏的脸上闪过一抹狡黠,竟又生出一番别样的风采。难怪杭州城内上到官家小姐,下到青楼红倌都为他痴迷。琴缳正是看到了这里面巨大的利润,才主动成为颜萧的专署媒人,其他人只要想和颜萧喜结良缘的就必须找她说媒,当然丰厚的媒人红包是必不可少的。
“报应,这一报还不知要还到谁身上去呢。”琴缳随手拿起一盒胭脂摆弄着,“你还不知道吧,城南乔家的小姐失踪了。有人在西湖边找到了她的玉镯。官府认为可能已被害,现在还没找到尸体,也不能确定。听说还有好几个女孩子都不见了。”
“你不做媒人,又改当长舌妇了。琴姐,你就没有正经事可做吗?”颜萧素来孤僻,从不关心外面的事,也不愿多与人讲话。至于和琴缳的交情也是纪小荷在的时候,她与琴缳交好,才令他待见琴缳的。
“谁说没有正事,我就是为赚钱而来的。”
“又是钱。你别老是满身铜臭的,偶尔也高雅一点,钱不是万能的。”颜萧无奈地摇摇头。琴缳这人什么都好,漂亮、妩媚、聪明、能干,就是嗜钱如命,只要有钱赚,万事好商量。用颜萧的话说,就算百里之外有个铜板落地她也能第一时间感应到。这大概也是闻香酒楼十年兴盛不衰的原因——个很会赚钱的老板娘。
“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你现在说我铜臭,难道你开这店不是为了赚钱?”琴缳一脸不屑地瞥了眼颜萧。
“我开店不是为了钱,这你是知道的。…小荷她喜欢这家店。”
“为了人就更不值得。钱比人可靠,以后你就明白了。”琴缳若有所思地说。
颜萧晃若未闻,自顾自拿起石钵杵槌胭脂花。看着饱满的花瓣被石杵槌出鲜红欲滴的汁液,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令人心痛到死都不能遏止的夜晚。
鲜艳的血如同一朵怒放的蔷薇,一点一点地在红衣女子的手臂处盛开,那红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比那绚烂的夕阳还要凄美壮丽几分。女子手臂处不断有鲜血涌出,浸染了一身红衣。晚风阵阵,吹得她那衣袂在夕阳中猎猎作响,随风翻滚。女子就像是一只浴火的凤凰,用生命在燃烧;又似一只明艳的蝴蝶,用鲜血在舞蹈。
女子就这么摇摇欲坠的站在断桥的边缘,眼泪浸润了她那晶莹如雪的面庞,娇艳欲滴的双唇却拉开绝美的弧度——她在笑,那笑让人心碎,让人疼。一时间,晃若天地都在为之流泪,万物都在为之哭泣。夕阳逐渐隐没在了山头,天色渐渐暗下来,女子的身体微微向前一倾,桥下的人发出一声低呼。此时,远处一白衣男子狂奔而来,疾声高呼:“不要,小荷!……不要!”
红衣女子回过头,朝男子奔来的方向浅浅一笑,那笑容无限凄婉,连西湖的水都为之动容。她自言自语地说:“萧,你要好好活着。”说完纵身一跃,鲜红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碧绿的湖水中,仿佛她一生的泪溶入这一汪碧波之中,此恨绵绵无处寻。……
后来,颜萧费尽心力却始终找不到纪小荷的尸体。那时他每天划了一只船在西湖上来回寻找。曾经疯狂的去舀西湖的水,要不是琴缳劝阻又加上他伤心过度一病不起,说不定西湖的水真能让他给舀干了。
此后,人们纷纷传言纪小荷是荷花仙子转世,仙遁而去;又说她仇怨太深,一生泪尽,化成了西湖的水。各种说法,莫衷一是。
直到石钵里有水滴落,颜萧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他别过头用衣袖轻轻地将泪拭去。转身去看琴缳,只见堂内空无一人。不知何时,琴缳早已离去,那罐茶叶当然也随她一同消失,到底是琴缳值钱的东西一样都不放过。她离开自己竟然毫无察觉,也许是在自己流泪的时候吧。还记得琴缳曾对他说最讨厌男人流泪。他反驳女人可以懦弱,男人为什么不可以。琴缳笑了,她的笑容充满了讥讽,他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
“女人展现懦弱,那是因为她认为还有男人可以依靠;男人懦弱的话要去依靠谁,女人吗?从古至今,男人把一切罪责都推给了女人,让女人承担原属于他们的骂名。国破,是因为红颜祸水;家败,是因为妇人挑拨,就连生女儿都要骂说赔钱货。”琴缳看了他一眼又说,“小荷与我一样也不喜欢男人哭。你要是再这样,就算哭死下到地府,小荷也不会见你的。”
现在想来,也许就是从那时起自己就不再流泪了。琴缳的话虽然刻薄,但却是真心为他好。她们都是好人,拥有一颗真心的人。
颜萧看天气如此炎热,想来也不会有顾客上门,便将店门关了,径直向西湖走去。他有每天都去西湖走一下的习惯,应该是那时寻找纪小荷留下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