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送别(1 / 1)
“三七”过后,梅翰林就要出殡了。旧时的规矩,人死了,一般要在家中停放三到五个七天,高寿的人去世了,甚至可以停放七七,也就是四十九天,翰林属于英年早逝,所以,按规矩,只能停放二十一天。不过,每隔七天,家中都会请和尚们来,诵经和做法事。
和尚们每次一来,家中就要大动干戈,在院子里搭建棚子,里面供奉上菩萨。花和各种法器满满的摆在桌上,棚壁上挂上十帧“水陆”,棚外还要挂上布幡,总之,一切都要装点成庙里的样子。
这不算是最麻烦的,最让人头痛的,还是梅翰林没有子嗣,族中人丁不旺,没有哪个家里舍得孩子自愿替他“摔盆”(一般由亲生子嗣或继子在出殡时,将瓦盆高举头上用力摔下。),据说,摔盆的行为是为了让死者将烧过的钱带到阴间去。公婆虽是着急,却也无能为力。后来,出殡前的那个下午,我找到了公婆。“爹娘,我愿意为翰林摔盆。”婆婆摇了摇头,“不能坏了规矩。”在一边的张妈急了:“太太,都这个时候了……”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婆婆叹了一口气:“你们说说,族中的人,平日里我待他们不薄呀!怎么,怎么就……哎呀。”我看了看公公,公公也是没有反映的。
族中的人哪里知道,他们哪里知道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哪个愿意把儿子过继给个寡妇?再说,这个寡妇又年轻,等到她死了,才能拿到财产,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间,他们是享受不到了,这么长远的投资,谁愿意做?
公婆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是,他们是不愿意拿钱出来的,一生戎马赚来的钱,怎么能给了支系?可是,这个世界上,又哪有免费的午餐?
“你弟弟……”公公说。我笑了,从心底里发出的嘲笑,这个时候想到了我弟弟?当初,当初赶我走,怕我将丑事说出去的时候,你们想过了?当初,又是谁瞒着我的家人不叫他们来吊丧?到现在了,想到了我的弟弟,我是应该说你们自私、无耻,还是说我自己笨呢?
我冷笑着,出了门,没理他,反正我要走了,坏了规矩又能怎么样了?没想到,一出门,就遇见了我最不愿遇见的人——苏文起。
记忆中,苏文起应该是“送三”的前一天,也就是闹鬼的第二天来到家中的,当时,家中很乱,我见了他不过也只是行礼请安。其实,我是不愿见到他的,他像是牛头马面一样,会将人带到一个未知的世界,人们面对所有的不确定,第一反应就是逃避吧。
“二少奶奶。”他说,“请借一步说话。”他作出了“请”的手势,我点了点头,心中忐忑不安,他大概是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的,正如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时,他正向公公嚷到“广州沦陷了。”,自那以后,他就成了我心目中带来坏消息的瘟神。直到多年以后,我和他讲起这件事的时候,引来他会心的微笑。
他引着我,走到了临时设置的账房中,对着账房先生点了点头,那个戴着圆眼镜的,气质和神态像极了以前的私塾老师的人,顺从的走了出去。这个临时的账房设在院子中的一间棚子里,人来人往的,临时管事和二少奶奶商议要事,也引不来流言。
“老爷和你说了吧。”他说。“说什么?你要带我走的事情吗?”我问。他点了点头,大约是觉得当时的我很“鲁”,不但不圆滑,甚至有些傻气。他轻轻的笑了,不过,又马上恢复了神态。
“梅公希望,圆坟的下午,你就直接跟我走,实际上,我上任的时间也快了。”他说。我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迟早是要走的。“不知先生到哪高就呢?”我问,他笑了,摇了摇头,“你不该知道。到时候在说吧。我希望你能早一些准备,不要带太多的东西。”我点了点头。“还有别的事情吗?”我问。他摇了摇头,我走出了账房。
这个家,我是一天都不愿意在呆下去的,对我来说,每一秒都是煎熬,可是,我需要给母亲和弟弟一个不错的将来。
我是很想念他们的,自我成婚以后,只回过娘家两次,一次是“回门”,一次,是翰林帮我争取的,我还记得,那天,我被张妈狠狠的训斥了,沮丧的回了屋子,任凭他怎么逗我,我都高兴不起来。后来,他叫王嫂请来了婆婆。
“娘,让梅子回娘家看看吧,”他说,婆婆诧异的看着我,而一旁的张妈,狠呆呆的瞪着我,大概,心里还骂我矫情吧。说实话,当时,我听到梅翰林的这一举动,也呆住了“不用,”我说,我生怕婆婆心中不高兴,才结婚没多久,就只想着往娘家跑,她一定会这么想。“不要说,”梅翰林对我说“是我的意思,娘,我刚才想,若是我和你分开了一段时间,我也会想你的,所以,我想她也一定想她娘的。”一席话,说的婆婆心花怒放的,儿子孝顺,懂得娘的心,多么好的一个儿子呀,至于儿媳妇嘛,反正下午也没有事情,婆婆当时大概是这么想的:“那就回去吧,叫满囤备车,晚饭前回来。”我心花怒放的谢了她。回头又高兴的感谢了梅翰林,我看到他的样子,也是开心的,也许,一个人做的事情,只有当心爱的人开心了,他才觉得有意义吧。
我还记得,那次回娘家的事情,娘没在家,大概是出去帮佣了,只有弟弟在家,他在复习着过去认识的字,那次,他告诉我,娘和他说,已经联系了学堂,叫他复习好了,在去应试。他非常的高兴,终于有上学的机会了。突然的,他对着我跪下了,我连忙的拉住了他,“姐,”他哽咽的说:“能读书,都是你给的。”我流下了眼泪,又赶快的抹了下去:“好,姐没白疼你。”我对他说。
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我帮小彦做了一顿饭,那天,我始终也没等到母亲的回来,谁能想到,“回门”那天的一次见面,竟成了诀别。而我的弟弟,在多年以后,于一个特殊的场合,我遇到了他,那时,他长大了,参了军,那些,都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那天,我走出账房的时候,又看到了梅翰林去世那天的场景,湛蓝的天,可惜,天空下多了许多的人,而其中,已经没有了他。
那夜,整夜的没有人入睡,大家守在灵棚里,等着子时的来临,从那刻起,梅翰林就要正式出殡了,就像当年我们结婚那样,热闹,却凄凉。
和尚们重新被请来了,黑压压的坐了半个院子,自傍晚就开始诵经,到了子时,请来的一位“全福”的老太太,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升高粱和一条红裤子,这时,做好的棺材抬了进来,她急忙的喊到“迎财”,并将手中的高粱和裤子扔到棺材中,院子里的人呼啦啦的跪了一地。
棺材被抬到了灵棚里,仵作用白布兜住翰林的腰,一用力,将他抬了起来放进棺材中,随即,茶房递上红包,这个所谓的红包,其实就是用红纸里塞满稻草,仵作用这个将人的四周塞紧,这样,里面的人就不会在抬的过程中摇晃。茶房递来棉花,仵作将它盖在翰林的脸上,据说这叫“开脸”,又接过茶房递来的沾了水的银针,在翰林的脸上虚划了一下,算是“开光”,这时,只听那个茶房大喊到:“请家属辞棺。”我扶着婆婆,一步一步的走到棺材前。
看到棺材里的梅翰林,婆婆放生的大哭,趴在了棺材上,“我的儿呀,你怎么走了。”她大哭,此刻的她大约已经似乎麻木了,哭的已经没有前些日子那么的凶悍了。在一旁的我,掉了眼泪,并不是被婆婆的哭声而感动,而是因为,那一刻,我清楚的意识到,只要过了这几个时辰,他,将永远的被埋在地下,我永远都无法在见到他,只有在思念的海洋中,等着那张脸和那份柔情的出现。那一刻,我深切的感受了凄楚与离别时的撕裂的痛苦,我想伸出手摸摸他,却被一旁的张妈制止,真的,我只是想再一次的感受到那身体的冰凉,像冰一样的冷彻心底的凉,却能永远的烙在我的心中,直到我死了,时空永恒不变,却依然留有我和他共同的像是细丝一样的回忆。
可是,这次于他最后的会面,十分的短暂,很快的,我和婆婆就被张妈和王嫂拉开了,后面的人们一拨又一拨的走到他的棺材前,也不过是远远的看一眼,或者说,只是路过,人们散去后,茶房大声的嚷道:“还哪位没辞别没有?”见没有人回应,他向一旁的仵作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