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家财(1 / 1)
仿佛晴空霹雳,炸响在我额际。刹那间,心中一片空白,惊异之下,直直往后一倒,身后的人撑不住我,二人同坐于地上,她哭道:“这可如何是好?老爷与侍朗素来交好,不知此次风波可会牵连老爷。”
真的,官场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以潘石两家的交情,即便与石崇无关,他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当下,我也分不清是替檀郎着急呢,还是担心石府受到牵连,电光火石间,万千思绪闪过,皆无一条可行之策,却是鸾凤,一手抱住兀自啼哭的威儿,一手抱住我道:“这可是谋反之罪,但凡沾惹半分一分,皆是诛连九族之祸呐~”
一时间,院内的仆妇下人,议论纷纷,皆露出慌张无措之色。大事虽未出,心神俱已散,留下这满院子繁华依旧,然人心却开始离涣。
“尔等听命~”微敛思绪,我知此时若自己慌了,众人越发没谱。从前有石崇庇护,性子亦变得软弱,但贫苦丫头野气儿,却在这时候恢复了几分,稍一思量,我沉声道:“朝事变迁,原本寻常。善恶忠奸,自有皇上定夺。老爷为人,重情重义,今既挚友危难,全力相帮亦在情理之中。凡金谷园诸人等,不可背后妄议朝政,若有违者,家法重罚。”
众人尚在震惊中,见我正色道来,片刻皆未回神,却是鸾凤呐呐道:“夫人~”
“凤娘,汝乃金谷园侍妾,且育有威儿,地位不同,言行更需谨慎,置此多事之秋,断不能人未乱、己先乱。”我缓缓看向她,鸾凤年轻的脸上,泪痕未干,怀中抱着啼哭无泪的威儿,神色凄然,半晌方缓过劲儿来,虽是声音兀自哽咽,目光却露出坚定。
“诺。”
话音才落,满院仆妇皆跪地道:“谨遵夫人之命。”
情急之下,谁都没发现,院落一角,一个寂寞的身影,藏在树后,将事情原委听得一清二楚。其神色复杂,眼中胶着着担忧、恐惧,还有丝丝困惑、疑虑,皆装在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似乎藏着许多秘密,却又不便询问。良久,她举步欲出,终于,还是忍了回去,稍一停滞,往后院匆匆去了。
……
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还是那个躲在石崇羽翼之下,安享平安福贵的石府侧夫人,吹笛、奏琴、作诗、写赋……凭栏远眺,伤春悲秋,日子是数不清的重复与平淡,有时似乎忧愁到极点,但仍然可以与相爱的人携手共迎夕阳,相拥同枕香衾。
而眼下呢?眼下,石崇暗自支持的太子被禁于洛阳郊金墉城,前程难料;最亲近的知己已被定为谋反罪,阖家难逃;还有因此变故,乱作一团的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只怕无人能逃脱这场风波。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此时,崇绮楼依旧耸立于暮色中,但天地苍茫,竟难辩阴晴,人人心沉步重,相对无言,静候之下,其实难忍心中波起云涌。
我才欲出府入城,石崇已派贴身从奴奉上书信一封,只得廖廖数语,上书:此时尚好,绿珠万不可轻举妄动,且候佳音……
佳音?我还能等来佳音吗?我只巴望着能等来一个平安,不止是金谷园的,也是檀郎的、妩娘的,一切亲近的故人,一切无法舍弃的亲友。只盼着皆能渡过此劫,便舍了这些身家又如何?
无声苦笑,如今,我才发现,原来,钱财,真的……只是身外之物。
等待让时光放慢脚步,我只觉等得身心疲惫、焦躁难忍,侧耳听打更人夜里的鸣唱,却只是人定时分,亥时一刻,往日,石崇正在沐浴洗身。
沐浴洗身?不自觉,我看向那架收起在角落的屏风,仿佛它展开在我眼前,那上面,绣着百鸟朝凤,华丽的凤羽拖满半架屏风,千姿百态的群鸟,皆臣服在其高傲的头颅之下,那精巧的羽翎,如一枝盛放的花朵,招展着,无限风光。
……
我突然焦躁起来,寒冷的冬夜,无端出了一头细汗,看着那架收笼的屏风,仿佛将石崇隔在不能触及的另一个角落,十余年恩爱,满腹相思忧虑,只相隔仅仅十里,竟不能传达一点半点。
一夜未眠,却无半丝困倦,天刚蒙蒙亮,鸾凤已至崇绮楼寻我,身后跟着几名侍妾,仅几个时辰罢了,人人脸上俱有些憔悴,脂粉掩不住发青的眼圈,束起的长发额际零乱,显然,这一夜,金谷园内无人能眠。
“夫人~”鸾凤俯身欲问安,我扶住她道:“免了,即是担忧老爷,吾等同命,便免了这俗礼吧。”
“夫人,昨夜可有消息?”她也不谢,急切追问,目光里既充满希望,又害怕我回答。
“没消息才是好消息,可知老爷尚平安。”
这是安慰众人之言,亦为安慰己心,已是身心俱疲,哪里还禁得住一干人等抱头痛哭?我坐在椅中,一碗茶换了数遍,那汤色渐清,已近月牙的淡黄,仍无焦渴之意,然心中,一时冷静,一时烦恼;一时觉得风波会平,又时又觉得万念俱灰……几乎无法忍受这来来往往的思绪交叠冲撞。
众人见我无话,俱不敢开言,或坐或立候于崇绮楼正厅,时不时张望屋外,那一池碧水,无风无浪,结冰的湖面衬着初升的阳光,耀眼夺目,不能长久注视,然我已看向那儿许长,看得双目酸痛,亦不见来个熟悉的人影。
“夫人,如今只能等待?不可想些他法?”鸾凤靠近前,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再看屋内众人,服色不若往日光鲜,也少了些敌视之意,人人自危,俱因这一家之主如今吉凶难辩。
我忽然有些辛酸,发现一直以来看重的东西,其实都太轻巧,经不起推敲。一旦大难临头,其实大家都是寻常男女,连敌对怨恨俱不足道矣。
“昨夜……”微一沉吟,我缓缓道:“昨夜,吾已将金谷园中财物,装得几箱,叫人秘密送往城中。”
“财物?”
“朝内众臣,俱贪金谷园奇珍异宝,如今只盼着因财免灾,能救潘侍郎阖家性命,如此,方可保自家之身。”
“以财疏理?”鸾凤眉心微蹩,思量道:“若犯小事,钱财确能打通关节,然此为谋反之罪,不知是否可行?”
我如何不知其中道理,但唯今之计,别无他法,无奈苦笑道:“若以情论,朝内诸友,唯潘侍朗最为亲近,可共担祸福,其余人等,皆是面上之交,大难未出,早已分散;若以势论,老爷虽少年得志,封官进爵,然已赋闲多年,他日部下,或高迁、或守边、或辞官离职,难寻可靠之势。
思来想去,这繁华金谷园,唯有财物多余,珊瑚犀角、珍珠玛瑙,即便贵重犹胜国库,究竟不过玩物。只盼人心皆贪,见宝眼开,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可是,夫人……”一旁伺立的侍妾廖氏迟疑开口,嘴角一撇,不以为然道,“人心之贪,如无底沟壑,这般偷运财物,便是园中尽藏天下之珍,又怎禁得起夫人这般大度。”
“住口!”话未完,我怒目瞪向她,手掌啪的一声击在案上,打翻了精致的茶具,任那茶水滴淌满地,我起身走向屋中,环视一屋娇娘,一字一句道:“尔等一衣一物、一饮一食、一生一命,皆系于老爷一人,若明事理,从今日起,静心为老爷祈福;若有怕事惧变者,趁此时变数未定,若欲离开,吾绝不相留。”
一席话,众人禁声,皆不敢再妄言多语,然我毕竟有些心寒——虽明知府内之人,不可能齐心同志,但大难尚未临头,人心俱开始慌散,再想到石崇与威儿不知怎生情形?檀郎与妩娘又是如何心绪?由此及彼、因二连三,层层带出心底忧虑,额间晕眩,颓然坐于椅中,身心已疲。
倒是鸾凤,强自镇定,领一班侍妾上前行礼道:“夫人莫太焦急,吾等此刻便自回屋中,为老爷祈福,若再有他念,定遭天遣。”
“凤娘~”我低声唤她,二人四目相对,一个眼神带着安慰,一个眼神带着茫然,却都如寻找依靠与温暖的小兽,彼此扶持,虽无济于事,到底令心中一暖,言语不自觉缓和了许多,“汝好生看待威儿,无事时,多来走动。”
“诺。”鸾凤微抬眼角,恭敬应允,领着众人便出屋了,而她背影立得笔直,步履端庄、态度从容,压得身后那帮侍妾,只如她的跟随丫环,一眼之下,已分高低。
我在府中,等了三日。
第一日,鸾凤她们走后,思量百转,欲出府,奈何身疲心劳,两相夹击,竟起了低热,胸中郁闷难结,将所食之物尽数呕出,满面通红、双眸干涩,引得阖府俱慌,连自己也怕就此病倒,只得沿医请药,卧床养病。
第二日,昏天昏地一觉醒来,身上已轻松了大半,低热也退,只是汗湿发际,有些虚弱。忙不迭命人备车,欲入城相寻,石崇的信却在这个时候到了:
绿珠,安否?吾甚好,暂居城内旧府,除安仁事扰心外,暂无他忧。然因太子被废,朝内暗涌变作明争,各路人马皆有动作,于此多事之秋,绿珠万不可冒然入城相见,需知此时,吾等一举一动,皆落于旁人之眼,须防有心人,切记切记。且金谷园定然人心慌乱,若绿珠走之,余下些痴儿愚妇,难免多生波折。
唯安仁事,颇多奚跷。吾知安仁断不会写下此信,欲查仿其笔迹者,暂无头绪。且穷尽良方,亦不能于牢中相见,唯有明查暗访此事根源,以图翻案。
绿珠所送财物,俱已收悉。望此回,财仍能保身,渡此险恶,吾二人方可相依白头。
睿儿尚好,唯挂炜儿,不知炜儿安份否?置此变化之际,万不能擅自离府,劳绿珠多加看顾。
勿念。
……
掩上书信,感慨万千,便如他站在跟前,虽有愁容,仍带微笑,似乎有这个微笑,哪怕勉强,亦觉心安。倒是炜儿……这两日皆没见她,我因心焦,竟忽略了。忙唤人来问,只说这两日静待在屋内,倒甚乖巧,才下方安,写了廖廖几笔,安抚劝慰,命人送往,亦不见回书。
石崇的信,反复看了数遍,舍不得烧,直至夜幕降临,看天际墨蓝,星空澄澈,这才就着烛火,燃为灰烬。心下凄凄,竟无悲喜……
第三日,焦躁又起,等了整日,奈何并无书信,我欲出屋走走,外头黄昏正好,火烧半璧。
小珊为我披上一件皮裘,晴天,反而更冷,凛冽之气刺骨,暮色苍茫下,只觉园中有些萧瑟清冷,正欲命人唤鸾凤携威儿前来,外头有人来报:“夫人速至前厅见客。”
“来者何人?”
“乘凤辇、驾宫车,来者乃皇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