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贾氏(1 / 1)
光线穿过门柱,透过窗户,洒满凤翔宫大殿,可那些吉兽,那些陈设,那些富丽堂皇的纱帐罗幔,似被一层薄雾笼罩,看不真切。
殿内未见皇后,只见七、八名宫女,恭敬立于角落,摒声静气,人虽众,然此间却无半点声响。
翠云将我引至殿中,便退于一旁伺立,半晌,殿内寂静,再无人指引我究竟该做些什么。站得久了,也偷偷打量这华美的宫殿,与金谷园不同,金谷园之富饶,满满就欲溢出,而这深宫内院,殿堂宽敝,布局平稳,一应器物,乍一眼瞧似乎普通,却都透着皇家气派——内敛精巧。
单看那东侧的一张贵妃榻,木质沉厚,雕龙画凤,上铺金丝所绣软垫,花样细致华美,如殿翅之凤,昂首欲向天宫而去。
果然皇家气派,乃普通人难以启及,一一品味,金谷园再富丽也不过是黄金珍品打造的人间奢华之地,却无这沉稳内敛之势,似能纳天下之物而不显,别有一种海纳百川之势。
再抬眼,案前文房四宝俱备,而香炉轻烟袅袅,缕空之纹繁复缠绕,将那只青铜蓄香之鼎修饰成一件宝器——不起眼处,分明便是件稀世珍品。
殿内淡香萦绕,却不似寻常女子所喜清甜香味,这香厚重浓密,另有一股辛辣之味,嗅之提神,又浓郁太过,令人无处可躲。
微蹩了蹩眉,我不喜这香,不自觉挪移脚步想离那香案远些,其实哪里有用,这般浓香,早就殿内薰了个透,只怕连衣裳一并沾染了这古怪香味儿,难得清爽。
“久闻夫人美名,今日一见,果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佳人。”怔愣间,有声音从某处传来,那声音沉厚,如这香气,压抑却又让你不得不提起精神相对。乍听此言,慌乱间四处张望,而殿内依然只见几名宫女,身形未动,如石化般规矩侍候。
几声阵笑,却如铜铃清脆,寻声而去,却见案几后,垂有一幅帐幔,与墙面一色,且细腻不知用何物所织,紧实细密的织物,将那方天地隔开,我看不见那背后的人影,却听见她继续道:“金谷园富藏天下珍宝,不知这晋朝皇宫可入得夫人之眼?”
话音未落,窗缝间泻入缕缕清风,将那布幔微微掀起一角,一双凤头鞋便映入我的眼睑。
纵无人提醒,也知敢在正殿喧哗之人,必然为此间之主,我慌忙跪地,故意放缓了语调,以平复自己惊乱的内心,“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快起吧,莫自轻称为奴婢,夫人乃先皇亲封石府侧夫人,本宫仰慕已久,早有亲近之意。”她从帐后步出,说话之声近在头顶,而一双绣鞋停在我跟前,这才瞧见她玫红色的裙角,红得沉重匀称,无半点绣饰,更见那衣料平整缀重,颜色饱满欲滴,实乃上品。
早有宫人将我扶起,但未得旨意,不敢抬头,我随皇后身转微挪步伐,始终以面相对,不敢轻慢。
“听闻夫人原想回乡寻友,却被本宫拦下。”皇后说时轻笑,侧身向我道:“夫人不会怪本宫不近人情吧?”
“奴~”
“嗯?”她扬高了语调,虽是客气,但态度不容人抗拒,高高在上,俨然是晋朝当朝第一贵妇。
思量着该如何自称,左右不妥,只得谦卑福身谢罪,“绿珠得娘娘青目,乃前世之福,何来怪罪之理。”
“好个大方得体的美人儿,难怪金谷园遍藏天下之美,石常侍却独宠夫人一人。”皇后淡笑接口,末字刚尽,陡然间便敛了笑意,沉声命道:“抬起头来,让本宫细瞧瞧。”
适才尚轻松的语调,此刻变作命令,就算没有这尊贵的身份,她的气度也高不可攀,所言不容拒绝。我不自觉抬起下额,眼角只是微微一扬,却看见一张丑陋无比的面庞。
面前的人,贵为晋朝之后,掌皇宫内院三千佳丽,却有一双大小分明的眼睛,白多黑少,似时常带恼含怒,两边眉毛稀疏难描,眉尾向下一掉,无端添了几分愁态,而肤色苍白,虽敷粉扑红,然厚粉不能遮其粗质肌肤,面上留有暗印,麻麻点点,配着一张瘪唇,分明年纪尚轻,却如四十老妇,干瘦无姿。
难怪坊间传闻,皇后贾氏容貌丑陋,性格刚硬,不得帝心,我尚以为此乃笑谈,孰料一见之下,方知空穴不会来风,只是这般姿容,怎能得掌三宫六院?若非手段了得,便无从解释得清。
心中越发谨慎,一时竟无言语。
皇后见我呆愣,嘴角一扬,淡淡道:“怎么?本宫不是夫人想像中模样?”
“不敢。”忙不迭垂下眼睑,唯恐得罪贵人,小心道:“娘娘乃一朝之母,天颜不敢妄评。”
细碎的笑声,极短的,却又刺耳,我自然不敢说实话,但又不敢刻意奉承痕迹太重,只得陪笑道:“不知娘娘宣绿珠此来有何要事?”
“下棋。”她随手拾起桌上一粒棋子,似笑非笑,继而道:“饮酒、赏花、作赋,早闻夫人不但貌美,才情也甚高雅,本宫闲来无事,想与夫人取些乐子。”
我瞧她神色异样,笑中有笑,似有所谋划,又似胸有成竹,一时难以猜透其中缘由,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再作打算。
“来人,将夫人送至凤翔宫西厢房安置。”皇后摆了摆手,冲我笑道:“今夜备了宫宴,请夫人与本宫同用。”
“绿珠不敢……”
皇后仰面哈哈笑得数声,手扶宫女,一面往里走,一面道:“夫人恐在宫中要多停留些时日,又何必拘礼客套。”
长长的裙尾与我擦身而过,皇后干瘦的侧脸,鼻尖紧挺微翘,很奇怪的面相,孤独中透着坚定,坚定里又带着几分孩气。
“哦,云儿,汝一路送夫人前来,可有何话语?”还未离大殿,皇后突然回身问殿内的翠云,我心中一咯噔,怕她透露私谈,只肱臾功夫,手心便出了一层细汗。
翠云微微福身,并不看我,淡定道:“一路行来,夫人未有话语。”
“果然出身低微,更懂得权衡利害,但不知石常侍可也同夫人一般懂事。”
刚放下的心,又因为皇后这几句话提了起来,才欲问时,她呵呵笑着退于内室,只留下一个背影,孤傲的,又无限凄凄。
……
虽说是宫宴,只有我与皇后两人,并无嫔妃相伴,若大的正殿,两桌方几,遍铺美食,皇后思无心饮食,夹得两箸便停了,我亦不敢造次,连声称饱,放下碗筷,以为她有话要说,疏不知,那夜,只听见蜡烛爆裂,宫女来回,皇后再无只言片语,平淡的神情,映着摇曳的烛火,看不出端倪。
一夜半梦半醒,迷糊时,全是石崇焦急关切的眼神,还有他温暖有力的双手,将我的握住,似不愿再分离半刻。但其实,我们分明已因为某种原因分隔,并且,似乎遥遥无期,看不到尽头。
人在世上,亦如舟在海中,多有不得已处。便如此刻,任他料事如神,又怎能知道其中缘由,任我看遍世事,又怎避得了权臣争斗?
只盼这场风波早来早去,换一身清静,再图与之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