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七夕(1 / 1)
七月初七,乃传统七夕乞巧节。从前在倚红楼,每到这天,楼中娘子穿七孔针于开襟褛,人人喜形于色,若当晚天气晴朗,便结伴出游,观银河横贯天际,南北灿烂,照亮夜空。河之东西两岸,各有一颗闪亮的星辰,隔河相望,便是传说中一年只得一次相聚的牛郎星与织女星。
这天是民间的女儿节,既便青楼,也会歇业。难得的清闲,令众娘子有些与众不同——寻常百姓家的少女盛装打扮时,却是青楼娘子洗尽铅华,淡衣素妆之时,出街游厉,最怕被人另眼相看,赏遍人间男色的青楼娘子,今日也不过小女儿情怀,满心憧憬,等待着生命中的男子许在今夜出现,从此得脱离苦海,修成一段寻常人的人生。
妩娘亦如此,她常带着我向织女祈福,乞巧乞巧,民间女子多为乞求智慧与巧艺,但我想,妩娘所求,应该是良缘一段、美满婚姻吧……
彼时我尚小,心思单纯,只觉这日得散荡游玩,实在开心,便无所挂碍,寻得七孔针,与楼中伢女攀比谁的手巧眼明。待石崇将我带回这天下繁华富贵之地、温柔迷醉之乡时,我尚未明了己身已寻得姻缘,再往后,便失了乞求良人的资格,只有守住身边这一个,遇到谁,便是谁。
这是天下女子共同的命运,所不同者,无非有人良人得遇,有人却所遇不淑。我之所幸,便是能遇石崇,纵然诸多波折坎坷,二人始终相倚相偎、相扶相伴,共渡这或平淡,或波澜壮阔、曲折从生的寻常日子。
又是一年七月初七,自我嫁来石府,每年的这一天,都会与石崇同乐,或乞巧、或观星、或夜宴、或吹奏起舞……届时,金谷园流光溢彩、华灯如昼,笑语盈盈,于夏秋之交的夜晚,这人间美园,极尽奢迷繁华,令人不禁恍惚。然今年不同,今年,睿儿已卧榻半月有余,身上分明瘦了,脸上却浮肿发胖,面色亦猩红灰暗,甚不匀净。
我日夜守在他身旁,不敢稍离片刻,石崇亦告病在家,谢绝一切访客,一心寻访名医游道,请神问卦、延医请药,人人俱疲,却不得不强打精神,期盼某日睿儿突然好转,渡此厄难。
从黄昏到深夜,这是一天中,我从前最喜爱的光阴——绚烂的火烧云似乎比朝霞更加瑰丽壮美,墨蓝色澄透的天空,月影依稀;晚风拂面,似催眠夜曲,令人沉醉放松。坐于窗前,看那天色渐暗,星辰放光,白日的燥热退去了,余下,只有夜的清凉与寂静,如金谷潭水,碧朗的,欢快的,流过心田,带走一切烦闷与焦虑。
然而现在,我日复一日坐于床榻前,却再无心观赏黄昏时灿烂燃烧的景致,一心注意睿儿的点滴变化,目中干涩,反应迟缓,就这样守着这个重病的嫡子,累翻了金谷园中的婢女,更累翻了石崇与我的日夜期盼等待着的心情。
“绿珠~”他低声唤我,借着半明半暗的天光,石崇脸上阴晴不定,看不出悲喜。“绿珠苦守,已半月矣,睿儿病势既不加重,今夜便回崇绮楼休息可也。”
“然……”
“睿儿处有婢女从奴若干,若伺候不周,自有惩责。”他打断我,声音甚为平淡,似乎连担忧之情也减少了许多。
“婢女虽心细,奈何总非亲人。”话一出口,两人皆是一愣,他冲我微微笑了,憔悴的面庞,恢复了些许神采,充血的双眸,变得灵动含情,一如往年七夕,无限深情,令人有片刻的恍惚,仿佛一切厄运俱已远离。
嘴唇一动,不自觉轻声应他,“季伦~”
天暗了些,屋内有婢女端上烛台,而石崇挥手道:“汝等皆退下,无需点亮。”
“诺。”
睿儿的帐子日夜高高掀起,只为能时刻留意他的情况。今夜,高热已退,睿儿静静躺在床榻上,偶尔,会有急促带痰的呼吸,一天中,清醒比睡眠多,但现在,他闭着眼,气息略为深切绵长,显然睡了。
石崇侧身看了看睿儿,轻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吾只当自己豁达,并未将子嗣骨肉看得多重,如今才发觉,不经意间,也做了痴心父母,这半月来,失了常态,真正可笑矣。”
“睿儿是嫡夫人遗孤,又是石府唯一血脉,季伦怎会不在意?且素来孝敬长辈,怜爱炜儿,疼顾下人,莫说季伦与之骨肉相连,便是绿珠,也将睿儿视为亲子,却……”
“嗯?”
稍有延迟,石崇双眉一蹩,轻声询问。无从解释,我轻笑摇头,顾左右而言他,“前日杨夫人前往探视,言睿儿之病,不添新症便是好兆头,彼时吾未放在心上,今日细想,果然此话甚为有理,便如绿珠幼时,曾得重病,乡人贫苦,无力医药,躺在榻上月余,不添症,便自慢慢好了。”
七夕之夜,夜凉如水,已有了几分秋的意味,往事如这夏秋之交的晚风,偶而拂来,便将二人带入如梦般的意境。
我想了从前,石崇也许也想起了琴娘,那个为他生下嫡子的结发夫人,想起属于他们之间的往昔,点点滴滴,少年情怀,毕竟是他人无法替代的悸动与纯真。
“彼时阿姐尚小,又帮着阿母操劳农务,吾躺在土炕上无人照顾,唯有家中那只大黄狗,时不时以舌舔面,继而呜呜两声,如通人性般,眼中也嚼泪花。”
石崇静静听我道来,并不插话,而其实,我也并不需要回答,往事,只用在心间流淌即可,一切都过去了,回忆让人沉醉,却无法改变所有已发生的事实。
“待吾病好,那大黄狗老得啃不动骨头,贫家何来软米,不过一天往四处讨些米汤以哺之,再过月余,入冬后,几阵寒风,它便抵挡不过,死在家外一堆柴垛旁……那年,落了雪,只如飞絮般飘了数朵,雪花飘在它干枯的短毛上,似欲将一切淹没。”说到这儿,我忍不住哭了,有些事,哪怕明知亏欠良多,却无从补偿一、二。阿黄的死,便是童年时的一抹灰暗,总不敢触及记忆深处的悲伤,但每每想起,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恸,让人几乎无法自拔。
石崇并不深劝,只是将我揽入怀中。往事如潮,潮水涨退间,便能依稀看见梦中的博白,不像从前那样明晰了,有些模糊,仿佛隔着层纱,想要看清时,又迅速消失。
陷入记忆深处时,总是特别软弱,石崇的怀抱温暖,还带着水边艾草的芬芳,我贴近他的胸膛,无声哭泣,一任那泪水,肆意浸湿了他的衣襟。
“吾记得幼时,家中也有一只这样的大狗,秉性憨厚胆小,吾常以石子投之,它从未反抗,将吾视为小主人,常欲亲近。”石崇的过去与我的竭然不同,他从小经历的那样富贵与繁华,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既便如此,也并非事事顺遂,他很少提及过往,更不愿提及自己的阿父,那个平时过于严刻,对他近乎刻薄的至亲。
“彼时,吾与睿儿差不多年龄,九岁已满,十岁将近……”故事便断在这里,再往下,便是石崇无尽的沉默,寂静中,我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还有隐约间长长的叹息。
也许我能猜到几分,比如他对睿儿习惯了的不苟言笑,比如他总是将关切深藏于心,面上却甚冷淡;比如他想起从前,想起自己的父亲,诸多感慨,却又无从改变。
就好象我,明知往事已矣,多想无益,却还是控制不住思绪,常常念及家乡。
无从改变,有些东西,几乎成了每个人生命里的烙印,变作一段段宿命,紧紧将我们纠缠包围。
“季伦~”
“今夜七夕,纵无歌舞,绿珠为吾吹上一曲若何?”他有些与前几日不同,好象恢复了以往的淡定,又好象无奈间接受了事实。
我的心也累了,看睿儿静静睡于床上,仿佛已经离我们而去,哭泣无法渲泻的心情,忙碌无法释放的恐惧,还有对前程不可稍解的忧虑,全都化作一场静夜下的促膝长谈……那些仿佛与今朝无任何关联的往昔,那些根本算不得往事的往事,那些记忆深处的软弱与悲伤,让我变得脆弱而又敏感,再无心想改变什么,或者无力,只是拿起无比熟悉的短笛,放到唇边,笛音,穿透这寂静的黑夜,在睿儿床榻,在珍瑞馆中,在石崇身边,他揽着我,摒声静气,任那些思绪与乐声在静夜中传扬飘荡。
长相守,从前,这也许仅仅是一首恋曲,今夜,却被赋予更多意义。
长相守,我所期盼的,不只是我与石崇,更是我与这个家,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长相守,多美的词语,多美的乐声,长长的相守,仿佛可以长过一生。
长相守,原来一直躲在我心底,是一生最长的期盼,最真的愿望。
长相守,如果可以,我愿意让一切重来,但一切重来,我还是愿意守在石崇身边,守在睿儿身边,守在炜儿身边,一生纠缠,再无分离之时。
长相守……
一曲终了,世间万物,似还沉浸在饱满舒悦的笛音当中。我的泪干了,从窗缝间泄入的丝丝晚风,带走了心底的悲哀,静谥而澄透的夜,如同水洗,墨蓝的、清晰的,虽然黑暗笼罩,但衬着淡淡的月光,潭水山色愈发明晰,明晰到,似慢慢清亮起来的心情。
那夜,我与石崇相拥入眠,很久没有这般深眠,紧绷的思绪终于得以放松。我窝在他怀内,似乎作了无数朦胧而又美丽的梦,又似乎一夜好眠,无梦相扰。
睿儿的病,暂时远离了,还有杨氏的哀愁、孙秀的处境、妩娘的身孕,甚至深藏于心底的檀郎温柔明媚的眼神……每一样都远离了,在我与石崇的爱情以外,哪怕只是暂时的。
放爱一条生路,别因琐事生生将我二人困死其中。我想,石崇定也这般思量,所以,他收起了这半月来的软弱与悲伤,虽然缓慢,但终究,又变回我认识的那个夫郎——坚定的,明朗的,不容人拒绝。
天明时,我尚在睡梦中,迷糊间,听见烟霞隔帐反复道:“回主人、夫人,小公子醒矣。”
醒?这是什么话,天亮了,他醒了,每天都如此,何必刻意禀报?我尚未清醒,又贪恋石崇温暖的怀抱,往他怀中蹭了蹭,反而听见他的闷笑,“绿珠如猫,亦这般懒散。”
“嗯?”随口一哼,双眼犹闭,而烟霞的声音逐渐清楚,隔着纱帐,她一字一句回道:“小公子昨夜安睡,今早高烧未至,精神大好,正与小姐与床榻上玩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