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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三日未见,倒像隔了很久,有孕在身、心思复杂,果然比往昔脆弱许多。
见他远远沿小径而入,隔着那些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似已离得近了,顺回廊一弯,又不见了踪影。萱娘领着众仆妇躬身相迎,而我,已按捺不住,急步朝前走去。
穿过月洞门,转过回廊阁,经过假山石,渡过古木桥……短短数百步,越走越焦躁,目光与其紧紧相随,见他忽远又近,不禁恨这园子精致,怎造这许多曲折?
“绿珠。”终于,我听见他唤我,不再如梦境般遥不可及,那声音熟悉,却带来激动。我抬眼,他已急步跨上前,双手扶住我道:“走这般急作甚,吾看着亦甚心惊。”
初春尚冷,然他的鼻端竟有细汗,神情焦急,目光灼灼,似能将人融化。我笑了,眼前却有些模糊,低下头看见他衣襟上沾满尘土,一双青靴已脏污不堪,平整的长袍起了皱折,连衣领处也能见淡淡一圈灰迹。不禁嗔道:“这是打哪儿来的一介农夫,倒似才忙完农活。”
石崇一愣,哈哈笑了,猛地将我抱起,连声道:“绿珠甚好,绿珠甚好,竟敢拿吾取笑。”
这情景太过突然,一旁仆役忙不迭垂首回避,我又惊又喜,连忙推他,“当心,当心腹中骨肉。”
重聚的欢愉淹没了适才的不悦与疑惑,我的眼中似乎只有这个男人,而他长久的关注于我 ,神情再不若初识时冷淡平静。
“绿珠可好?”半晌,石崇问出一句,他的双臂环在我的腰间,不重不轻,刚好将我揽在怀内。
我笑了,眼角泪痕未干,低声嗔道:“适才谁说‘绿珠甚好’,这会儿又来追问。”
“妾身恭迎老爷。”二人正对望傻笑,不提防身后萱娘已引诸人上前行礼。我慌忙从他怀中挣脱,他可犹携住我的手,不肯放松,沉声向众人道:“起来吧。”
“诺。”萱娘含笑起身,态度四平八稳,甚至似乎没看见我与石崇适才忘形。
“瞧这情形,老爷定是骑马赶回金谷园,如此说来,茹夫人马车尚在其后?”萱娘一面说,一面跟在石崇身后,一众人相随往崇绮楼去。我这才发现,石崇是回来了,却不见茹娘身影,他脚上的泥、衣上的尘,还有凛乱的发丝,风尘仆仆,果然似骑马顶风而回。
“正是,茹娘呢?”不由询问,却见石崇面色一沉,向萱娘道:“吾走时有令,崇绮楼范围内,不许擅入,萱娘为何在此?”
“这~”
“是绿珠唤萱夫人来作伴的。”我忙接话,笑着打岔,“季伦亦太小心了,大家同为金谷园妻妾,该多走动才是,一则不至生疏抱恨于心,二则也多些话伴,否则每日传孙秀前来,毕竟男女有别,恐怕招人议论。”
石崇轻笑摇头,并不十分相信,然他不与我争执,携手同回崇绮楼,见萱娘犹跟着,回身吩咐道:“汝自去前厅等候,晚膳时,吾有话交待。”
“老爷~”萱娘似尚有话说,可她瞟我一眼,终于还是忍了回去,垂首俯身,应诺方去。
分离之苦,一旦相逢,便烟消云散。本有太多疑问,可见他回来,只知道傻笑,竟一句都没问出来。反是石崇,见我如此,神色宠溺,低声在我耳边轻言,“此乃金谷园?为何吾觉得重返博白,于桃林中偶遇一介傻丫头,哭笑随性,却如桃花带雨,娇艳无比。”
当着众人,我有些含臊,低头抿嘴一笑,嘀咕道:“绿珠如今不是丫头了,再过数月,绿珠亦为人母,季伦却似不记得一般。”
乍提此事,石崇微窒,半晌,他冲我轻扬嘴角,问身后的孙秀道:“这几日医士请脉,夫人身子如何?”
“回主人的话,医士所言与前几日相类,只说好生将养,并无具体诊断。”
“季伦,汝去河阳三日,吾自觉脸上胖了许多,且饮食渐多,恶心甚少,可知身子是大好了。”我忙着插嘴,又笑道:“适才萱娘与吾谈及家人,可惜阿姐不知吾已怀有身孕,否则不知怎生高兴。”
“谈及家人?”石崇反诘,放缓步伐,眉心已然蹩紧。
“嗯,因无事闲聊,思及家乡桃花,因此谈到阿姐相貌,可惜吾姐妹两并不相似。当初那些琐碎童年,现在想起来,点滴皆弥足珍贵。”
石崇嗯了一声,并不细答,嘴角紧抿,似有所思。
“正是,季伦骑马赶路,定然累矣。”我揣摸他的心思,暗恨自己粗心,只顾重逢之乐,忘了他返程之苦,忙命人备水,又令孙秀道:“汝去膳房告诉他们,今夜晚膳摆在前厅,连萱娘、茹娘等几位夫人的膳食一并备下。”
话音刚落,石崇转身似欲说什么,末了又摆手道:“去吧,但夫人之饮食,与他人不同,不过换个地方而已。”
“诺。”
“季伦,河阳的桃花开了没?”
“天气尚寒,唯有花苞,却不见花开。”
“那恒儿可好?妩娘呢?杨夫人呢?阿~兄呢?”我逐一追问,心底也分不清究竟更关心谁,如同牵念的亲人,她们不知在何时变作一体,一,已是全部。
石崇轻笑出声,反问道:“不知绿珠究竟想问谁,却无从答起。”
我笑了,见他展颜,已知檀郎一家皆好,如此便放下心头挂念,与石崇携手从金谷潭边走过,水中倒映我二人,他竟这般高大,让人心生眷恋依赖之情。
崇绮楼亦在倒映当中,此时天色渐晚,楼在水中,如同高塔,斜拉长身影,随水光波动,微漾处,春风掀起涟漪。手指水中映象,忍笑道:“汝建高楼,家乡未能望见,却害吾每日攀爬,其苦难言。”
石崇怔忡片刻,哈哈大笑,猛地将我抱起,郎声道:“既如此,便劳累为夫抱夫人入房可好?”
“快放下,如此惹人笑话。”我紧捶他的胸膛,然石崇并不搭理,笑向崇绮楼而去。林间惊起几只飞鸟,掠水面而过,欢唱着,如同重逢的我们。不知它们可否也要与爱侣归家,还是被园中郎郎的笑声所感,竟从我二人身旁斜斜飞过,一转眼,没入楼后的花丛当中。
石崇抱着我,那百级台阶忽然变得短了,到我流恋他的怀抱不愿结束时,我俩的内室已到。眼中笑意未退,但笑容却从脸上淡去。我看定他眼眸中那个自己,不知为何,砰然心动,似与情人初识般心悸难安。
“还要吾……放绿珠下来?”
“不下来,能抱一生?”我舍不得这个怀抱,虽如此说,却揽紧他的脖颈。石崇摇头无奈道:“一生不难,所难者,绿珠有时心地太过善良,不懂人心险恶,令吾担忧。”
“季伦也如孙秀,这般小瞧于吾。敢情这些年在倚红楼,全倚仗妩娘相护,绿珠竟无一点儿手段?”
“哦?这般说来,吾却要瞧瞧,绿珠有何手段。”石崇说着挑眉,将我轻轻放下,此时有仆役抬进木桶热水,又在水中撒上粗盐,以解困乏,一架屏风被摆了过来,将浴处隔成一间小小内室,我看向绣满屏风的一架花团,那五彩富丽的颜色,还有繁复精细的绣工,将这小小的浴所映衬得格外华美靓丽。
“汝等皆退下吧。”我摆摆了手,侍浴婢女躬身退出屏风以外,水雾蒸腾,片刻我二人站于白茫茫当中,看那桶上飘渺的水汽,石崇的样子温柔而又模糊,“从前,绿珠不懂伺人之道。”
“只是怕季伦寂寞,所以相陪,谁说吾要伺候。”二人调笑,我走上前,替他解开解间束带、散开顶上发冠,除下长袍,脱去中衣,石崇宽大结实的胸膛近在眼前,心中砰砰乱跳,不敢细瞧,欲扶他入桶。
“绿珠~”他轻唤我,呼吸略为急促。
应声抬眼,却跌进一双□□的双眸,不敢再深究下去,我顾念腹中胎儿,微侧身道:“天气尚寒,季伦快入热水,以免着凉。”
可他恍若未闻,将我整个搂在怀内,隔着不厚的春衣,我已能感知他燃烧的体温,还有沉稳却急促的心跳。
“季伦,吾……”我以手相隔,将我二人拉开些许距离,垂首道:“此刻绿珠身沉,不便伺候。”
石崇轻笑,修长的手指划过我的面庞,叹息道:“如此,还要等上多久?”
“这……”
“三日已觉甚苦,若还要年余,相思之苦,愁煞人也。”
“园中,园中……娘子甚多……”
“绿珠又下逐客令?”他无奈从身后环住我,“不敢令绿珠涉险,现而今反苦自身。”
“季伦!”我打断他,微微怒气令言语略急,“生子育女怎可耽误?为贪一时之欢,抛却骨肉相承,此乃□□,岂能长久?”
石崇一窒,哈哈笑了,将我放开,自入水道:“看来从此不能与绿珠真言,否则轻易便成了□□之徒,此罪名,吾担当不起。”
水波在渐暗的光线中轻漾,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开出不一样的水花。我替他洗浴那头乌发,以梳而理,长发如同水草,在我掌心随水纹波动,令人迷雾,如坠梦中,不知不觉,竟看痴了。
“绿珠累了?如何怔愣许久?”他柔声询问,握住我手中的双手,拉着它们走向□□的胸膛,“可吾骑马连日赶回洛阳,怎生不累?反因与绿珠小别重逢,心甚喜悦。”
“非也。绿珠只是在想,走时盼季伦早归,今日已然归家,却又如梦,仿佛季伦从未远离,不过一场梦境,一睁眼,又在身边。”
听闻此言,石崇转向我,思量道:“虽知妇人怀孕,心思细密,但吾还望绿珠豁然大度,莫将身边琐事常系心头,如此,吾方放心绿珠留此胎儿,吾二人共同一搏。”
“并未伤感,只是被水花晃了眼,有些迷糊,让季伦担心矣。”我忙答言,末了又从桶边站起,转身取过石崇长袍,“天色将晚,前厅还在等季伦用膳,有话且留待晚间再说不迟。”
他笑,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戏谑道:“绿珠怎知吾今夜将宿崇绮楼?”
一句玩话,让人无从答起,我嗔他一眼,见他目中带笑含情,心底如蜜般甜美,夫妻恩爱,原来就从这点滴戏语中体现无遗。
一番洗浴,面上风尘尽除,石崇显得高大精神,我替他擦拭浸湿的长发,水珠顺发端而下,如露水般滴在我的手背,微一凉,不经意间想起茹娘,随口道:“茹娘的马车,此刻也该到了。”
铜鉴中的石崇笑意乍然敛去几分,片刻方道:“茹娘暂居城外升仙庵,不回金谷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