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怨恨(1 / 1)
“妩娘~”我愣愣唤她,惊惧之下,酒已全醒,混身发颤,却偏偏出了一头细汗。
檀郎神色一窒,继而转身,妩娘未看他,直视着我,半晌,猛然扭头就走。
“妩娘当心。”我冲上前,然檀郎已跨近她身侧,低唤了声:“夫人。”
“夫人?郎君心中将妩娘视为夫人?并非红颜知己?”话才问出,檀郎面色沉郁,微咬牙关,扶住她道:“夫人累矣,且有孕在身,不该出屋受冷。”
“郎君是恨妩娘扰了尔等雅兴吧?”
“妩娘~”我急切间欲辩解,然她冷笑一声,斜瞟我一眼,目光全是愤怒与恨意,嚼几点泪意,于寂寂冬夜,目光闪烁,却不肯示弱。
“冬夜风寒,阿兄快送妩娘回屋。”唯如此相劝,檀郎微一颌首,欲抱起妩娘,又恐伤及她的身子,唯将自己身上长袍脱下予妩娘披上,又自手臂下将妩娘半撑半拖,高声唤仆役道:“快将内室备好,夫人累矣。”
隐约听见远处有人慌忙应诺之声,檀郎搀着妩娘,消失在假山背后,唯留下我站在原地,如辜负妩般,一时思绪万千,竟不敢再迈回骊院内室。正思量去杨氏处话聊,又恐扰她休息,这边忧郁间,那边已热闹开来——远处屋中灯火突亮,有仆役携烛来往,奔走相告:“妩夫人怕是要生了,此刻阵痛厉害。”
“这却奇了,今日稳妥,连产婆亦说还有数日,为何突然阵痛?”
“妇人产子,未有定数,谁能料得,且妩夫人适才园中散步,想是牵动胎气,如今正在床榻□□辗转,速去禀与夫人,并将医士请来。”
“诺。”
心下一惊,忙朝内室而去,渐行渐快,见身边仆役往来,另有产婆被引领前往,衣裳未整,只随意披着外袍,显然从梦中被人唤起,头发亦松散了,但也顾及不得,口内道:“速命人备热水,再将屋中备好的细纸垫于床榻。”
“这位妈妈,不知妩夫人突然作产,可有危险?”我急追上她,二人脚步未停,一面走一面道:“此时尚不可知,待老身亲见方能定夺。”
轻哦了一声,廖廖数语,已至屋前,屋门大开,我站在角落,看见妩娘满头皆汗,神色痛苦,紧抓住褥角,唇边已被她咬出血痕。
“主人如何还在此间?不可不可,妇人血房,男子不得入内。”产婆走至跟前,命婢女送檀郎出屋,可妩娘轻吟道:“郎君~”
声音婉转,带着祈求,连我都不自觉心软,上前劝道:“妩娘,绿珠在此,让阿兄外间相候吧。”
她不答,眉心紧蹩,又一阵疼痛袭来,妩娘整个身体绻成弓状,汗珠密集成滴,已濡湿了额前发丝。
“夫人,可要紧?”檀郎近身询问,满面焦急,却又无法相帮,被众人架着往外走,无奈之下,叮嘱我道:“唯有劳绿珠守候,吾难言谢字。”
“已知,快出去吧,此间有产婆医士伺候,阿兄莫急。”我挥手,却被妩娘一把抓住,指甲刹时嵌入皮肉,刺痛之下,反握住她道:“可是疼得紧?小公子即将出世矣。”
话虽如此,那产婆凑近妩娘下身细瞧,却对我道:“此时尚早,宫口未开,恐要等到天明方是产时。”
“那岂非要疼到天明?”
那产婆嘻嘻一笑,摇头道:“石夫人年轻,不懂其中道理,这妇人产子,如九死一生,若明早能生,还算是疼得短的。”
说时妩娘似乎疼过去了,紧抓住我的手松了些,长长的指甲乍然从肉中拔出,几滴血珠从伤处溢出,此时反而不觉疼痛,但觉刺痒发胀。一旁婢女低呼,“石夫人,汝手腕处受伤矣。”
“无碍,汝等去取些蜜水给妩夫人润喉。”
“可……”
“快去。”我眼中只有枕上的妩娘,嘴唇处已被咬破,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只是一阵疼罢了,似乎已把她的精力耗尽。
“石夫人,还是包扎一下为好,莫说石官人处无法交待,若吾家主人瞧见,吾等亦躲不了罪责。”两位产婆在一旁劝说,又替妩娘拂去额间的细汗,“趁阵痛刚过,夫人若无力,可闭目养神,这往后,多有费力之处。”
“尔等,皆退下。”
“嗯?”产婆诧异,面面相觑,妩娘深吸口气,勉强厉声道:“帐外相候,吾有话对石夫人说。”
“妩娘~”
“还不快出去?”她喝令众仆妇,杏目圆睁,气势逼人,引得众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唯唯诺诺站在当下,手足无措。
“去吧,这儿有吾看着,若阵痛又至,当请妈妈入室。”我知她有心结,对我与檀郎,始终不能释怀,况且今夜又见我与檀郎后院言语,更加烦恼,必有许多话想对我一人诉说,虽如今实在不合时宜,然妩娘心结不开,又怎能安然产子?命众人出屋,外间檀郎似焦急询问,不知仆妇们如何作答,我看向枕间妩娘,她反而平静了,双目微阖,呼吸平稳,良久,这内室只闻烛火噼叭。
刚欲起身为她端水,妩娘叫住我,“绿珠~”
“嗯?可是不舒服?”
“汝坐这儿。”她微睁眼,以手轻拍床沿,眼角处,有些淡淡的湿润。
“妩娘~”
“坐吧,吾有话想说。”妩娘打断我,声音疲惫,然固执继续道:“犹记五年前,初见绿珠时,汝尚为黄发伢女,身形瘦弱、面颊肌黄,让人不由生怜。”
往事如潮,却未将我掩没,此时此刻,妩娘虚弱的表情,半阖的双目,都提醒我今昔非同往日,我是石府侧夫人,而她,正在为檀郎努力生子。悔不该饮酒,悔不该起舞,悔不该任由檀郎借酒话旧……悔不该未注意妩娘到来,然一切已晚,她突然睁眼,看向我时,唯有无限恨意。
“绿珠可知吾为何恨汝?”
“妩娘,还是闭目休息养些力气为好……”
“吾恨汝心性懵懂,明明受人爱戴,却不自知;吾恨汝天生豁达,被人算计,犹不知怨;吾恨汝……”话未说完,她扶住小腹,似阵疼又来,身体缩成一团。
“来人~”急切间欲唤外室产婆,然她猛然将我抓住,力气之大,难以想像。
“吾恨汝明明是一绝色,且身份渐高,却偏偏见吾还如往昔做小伏低,无自知之明。”她越诉越急,那痛也越来越厉,折磨得床榻上的妩娘,细眉紧锁、唇边抽动,终于忍不住倒在枕间,□□出声。
“快来人呐。”我也慌了,不及细想她的话语,转身朝往跑去,未至屋门,外间仆妇并产婆医士俱掀帘而进,热水端了上来,细纸垫于妩娘身下,大小不同的手帕置予她枕边,汗湿了一条,然后又是一条。
妩娘的□□声渐变成无法控制的低吼,身随阵痛一下下憋足力量使劲儿,满面已然通红,却听产婆一旁劝道:“夫人眼下无需太过用力,宫口未全然张开,且羊水未破。”
可她恍若未闻,兀自挣扎,似乎想要挣脱这无尽的痛苦,面目已然扭曲,死命抓着床幔,声声低吼令人心悸。
不知何时,杨氏也匆匆赶来,长发微乱,双目稍肿,身上随意披了件常服,脚步略显慌张。从我身边经过,微一颌首,厉声问那产婆,“妩夫人近况如何?”
“禀夫人,妩夫人阵痛刚始,虽疼得厉害,然未到产时。”
“可有危险?”
“此时摸来,胎位尚正,若妩夫人体健,应当无碍。”
“吾不要应当,吾要肯定。此乃老爷头胎子女,若妩夫人与小公子有何差池,唯汝等示问。”
连我都被杨氏的语气震慑住了,不同于她一贯的大方得体,这次,是高高在上、严厉认真的。屋内众人垂首齐声应诺,而杨氏匆忙赶至榻前,为妩娘拭汗道:“尚未到用力之时,汝好生将养,老爷亦在厢房守候,莫怕莫急。”
妩娘似轻应了一声,情绪稍见平稳,侧头看向我时,眼中所蕴之泪,竟大颗大颗滴了下来。
也许这里不再需要我了,也许我本不该来河阳,也许我们之间的情意并不如我想像中那样亲密……可惜一切都要等发生才会明了。无奈苦笑,转身缓缓出屋,此时夜越发寒冷,而我并不知觉,混身如麻木般僵硬难受,心头一阵阵恶心感涌上,扶着窗框,拼命想呕,偏偏什么都呕不出来,满头虚汗,被风一吹,似生病般混身无力。兀自喘息着,见那些仆妇来往于内室,并不曾留意我,勉强迈步欲行,有人唤住我道:“绿珠~”
回身时,却是檀郎,满面焦急,追上前问道:“妩娘情况如何?”
我虚弱一笑,安慰道:“无事,产婆言若要生时,恐至天明。”
“可她疼得嘶吼,于外间也清晰能闻……”
“妇人产子,如九死一生,如今疼痛,却是必经之路。”我打断他,想是蜜酒后劲儿霸道,此时胸中翻涌,几欲呕出,强忍之下,未免痛苦。
“绿珠,汝没事吧?”檀郎欲扶,我往一侧避开,冲他微笑道:“无事,外院风寒,阿兄还是内室相候为好,吾累矣,欲回屋。”
“吾送绿珠~”
“不用。”我打断他,这般纠缠,令二人俱疲,我已无力与他周旋,抬眼时,双眼昏花,摇摇欲跌。
“夫人~”正强自支撑,孙秀在外院唤我,隔着门洞,他不敢轻易入内,脚跨门坎之上,欲进未进,担心却又犹豫。
“孙秀。”如同见亲人般,我踉跄朝前,几欲跌倒,似闻檀郎追了过来,而孙秀顾不得其他,推开挡在他面前的骊院管家,冲上前抢先扶住我,“夫人,可还好?”
“送吾回……”
“嗯?”
“回老爷处。”终于吐出几字,全身如虚脱般由他负于背上,冲身后的檀郎客气道:“不劳潘县令相送。”
“如此,也罢了……”
良久,我似乎听到檀郎无奈轻喃,可无力再顾及这许多,见孙秀将我背出骊院,心中一松,竟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