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一直都知道(五)(1 / 1)
整间房子都浸没在了沉沉而冰冷的深海里,空气让一丝丝抽干,闷闷的发憋。这安静就像那染遍月色的午夜,黝黑而薄脆。几乎停滞的时间让那表盘上滴答的分针切割着——它在泛着淡淡冷光,终是切在“12”上,几不可闻的一声“哒”。
陈医生听见了,在这片沉沦的安静中,任何细微的、属于人气的动静,都能捞起他那颗因为发泄而陡然无力虚软的心。他抬脸看见齐念佛依旧呆呆地坐在床上,仿佛在短短刹那,他的皮肤更松弛了些。陈医生略微欠身,“抱歉,齐先生。”
“陈医生。”齐念佛说,“你到底如何看我和琴儿?我待她如何?你跟我推心置腹。”抬起那颗白发苍苍的头,“我都已如此了。或许不日就……”
“您别这么说。您抑郁在心,但也不至于就此仙去。”陈医生客气地说。
“你不是齐家人,但却比旁系还亲密于我们一家。”齐念佛叹道,“琴儿的身子也一直都是你来治疗。我若是觉得打她狠了,都会急忙忙喊你过来照顾她。你知道我的心疼。”他捂住心口,蹙着眉,仿佛忍受着刀绞的痛楚,“她痛的不要碰的时候,我知道不能依着她,不上药怎么可以!我抱着她,哄着她,看着她上好药,服了药,睡沉了,才能放心回去办公……”
陈医生听了,简直不信世上还有自我感觉如此良好的人。他在心里骂着“混帐!迫得亲女惨死,道是追悔莫及,却字字句句都如外面那些个少爷小姐般而自己找理由,若当真是感到羞愧无颜面对,当初又何必去做?若还真是知道廉耻,岂能如此觍颜狡辩?”
齐念佛兀自不觉,抿了抿唇,似是口渴,便颤颤了手,从这方阴暗伸到那方阴暗里去乱摸,抓住床头那只磨砂玻璃杯,勾着它拖来,到了边缘要提起时,手指一抖,杯子落到地上,碎个裂骨。这变故让齐念佛呆住了,难以置信自己会如此没用,而陈医生也被骇了一跳——平日他给齐家人看病,小姐少爷、叔父姑奶们的屋子里总有个傀儡伺候,随时等着领命,端茶送个水的“程序”自是早已注入。但齐念佛身为掌门,病房里却真是冷清如一片月光照白壁,除了惨淡就是惨淡。按理他进了来,该有若干傀儡守在一旁,以备不测。现在也都瞧不见了。他记得原先不是这样的,齐掌门的卧房布置了华贵而厚重的传统家具,瓷质细腻的茶具总透着鲜果般诱人的色泽,阳光会透着雕花窗格子漏进来,洒一片傲慢的明亮,偶尔也会笼在淡淡檀香的轻烟下,飘出讲究人家的优雅。总会有一两个傀儡垂手而立,恭谨而谦卑。
但是自大小姐齐姝琴去世后,一切就在朝夕间变了。
陈医生略感微微的同情,心想,到底他是悔恨了,一夜白发,得是何等痛苦所能铸就?
压着声音唤声“齐先生。”他见齐念佛只盯着落了一地的碎渣子,却不唤傀儡来收拾,便走过去要蹲身,让齐念佛给拦了,“不用了,不用了……都碎了……我女儿的命,我的心……”陈医生听了这话,心里却并不舒坦,慢慢直起身,见着齐念佛的眼眶深深凹着,眼珠子却愣愣地凸起来,内里的光亮,原先还是黯淡如黎明前的黑暗,而今却似已迎来天边曙光,亮起了一条缝,这缝隙敞开了,一双眼已晶亮如灯,流溢着古怪的光彩,犹如一首琴曲激昂悲怆到了顶点,乍然断了弦——这眸光若再亮下去,就要崩溃了。他毛骨悚然地想起了故去的齐姝琴,那芬芳的花朵就是在最娇艳的时候,刹那凋谢。盛极,是个多迷醉又多么不吉利的词。
“齐先生,刚刚我是言重了。您别往心里去。”陈医生抖了抖,赫然想起自己的本分,心道还是莫要自砸饭碗,总体而言,齐家的事——除了隔三岔五来治疗那大小姐的臀伤外,其余的还算好做。
齐念佛只喃喃念叨,“都不懂!一个个都不懂我!要我如何说,才能让人明白?我怎会不疼她?我是真的爱她,她没了,我只觉得一切都没了。小时候她的模样,我闭了眼都能画出来。就是粉粉小小的一团,软软绵绵。我疼她爱她,那会儿她的小指头指上了什么,咿咿呀呀地闹着要,我就立刻给她买下来,让她开心。还有,她会跑会跳会说话的那会儿,格外活泼,一天到晚都闲不住,东跑西跳,那会儿她还没到习术的时候,人又小,格外危险,我恨不得将身边所有的傀儡都派她身边去盯着。一时半刻见不到她的人,听不见她的声,我就堵得心慌。记得轻烟没少责我,说我偏疼琴儿,冷落了乾儿。我说女儿就要疼,儿子是要接我的班的,该从小严加管教……”
“既然如此,”陈医生又溜了嘴,“您为何在夫人去后,这般迁怒大小姐?您若是疼爱她许久,如此深厚的父女之情,岂可能朝夕见灰飞烟灭?夫人的去世和大小姐确实有关,但大小姐只是个三岁孩子,而您身为父亲,怎可迁怒到自己亲女身上,甚至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加以折磨羞辱?!生生毁了自己的亲骨肉?!”语意除却不屑和愤怒,便是疑虑。
齐念佛的五官都挤到了一起,仿佛融化的蜡像,“是,是,我是迁怒了,我悔啊!可我知道……我是真的疼她,我知道我其实一直还是疼她爱她的,看她疼得死去活来,我竟也能感到心被一刀刀剖开了,可我不能停下,我停不下来了,没有人能来帮助我,告诉我该如何停止这一切……但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其实还是舍不得琴儿……”
陈医生禁不住冷笑了,说:“既然心疼,先生何必毒打亲女?世间只有因心疼而不忍责打的家长,却没见过因心疼而让女儿皮肉跟着一起疼的父亲。哪里来的糊涂逻辑?齐先生,我现在还记得大小姐烧得通红的脸颊和惨不忍睹的伤势。那都不算是父母教训儿女的普通打骂,简直就是刑求仇敌。先生,我知道这家法是您祖上的规矩,自是形式繁琐而重得多。但只知道当爹的修理儿子,却不曾听闻责罚娇滴滴的女儿还忍心如此苛责的。便是人家的女儿被当爹的教训了,也还有个亲娘抱着疼,可怜大小姐见不到娘还背负着过重的罪责,成日忍受亲爹的折辱和捶楚之痛,竟是一天好觉都没睡过。做人到如此,何不干净地去了?”
齐念佛猛地挺直了身子,“你——?!”他愤怒地犹如一头雄狮,那厚厚的花白头发就要一根根炸立而起,陈医生说完了也就后悔,见了齐念佛盛怒的样子,刚还忐忑的心反而安定了起来,一股出奇的勇气涌遍全身,他想破罐子破摔,反正人也老了,钱也挣足了,何必再多个贪欲?不如就此敞开窗子,让模糊的话都见见光。待坟墓里阴冷的潮湿消散在阳光灿烂下后,自己不如归去,含饴弄孙。想着就大步过去,一把扯开了绸缎窗帘,外面的雨已停了,一抹抹云散开着,道道天光被挤了出来。饶是如此,被撤了窗帘的卧室还是刹那光明了。
齐念佛浑身一抖,下意识蒙住眼,“你在做什么?!”他倒沉得住气,并未喊傀儡进来。
陈医生站在窗台前,他的视线落在花园的一方土坑里。记得清楚,那本该是一丛含苞欲放的白牡丹,如今已被铲了根。月前的鲜血早已不见,恍惚间却依然能望见一条绰绰白影,轻飘地倒下不起。
“齐先生,您到现在还未看清吗?”他回过身来,“大小姐为何一心求死?一个人缘何会求死?除却殉难,便是无望!大小姐自然不是殉了谁,确是实实在在的生而无望了!她自己办丧事自己毁了所有物品,这已表明她透骨的绝望!齐先生,面对这些您做何感想?一个有爱的人怎会无望?一个有爱的人怎会切断和所爱之人的一切联系呢?!先生,若您真是爱她,她又怎会踏上绝路?她走的时候好幸福,我……”
声音哽咽,“我……我看着她长大,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我竟从未见过她挂着那样满足的笑……那种幸福的离去,让我都质疑我的抢救是否是一种罪恶!”
齐念佛的肩膀颤抖着,他无力地低低道:“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悔得头发白了,之前我从没想过一夜就能白头。可当我发现她竟一个人……一个人从从容容、安安静静地办妥了一切身后事,当我发现她竟然将所有的物品都毁掉,一点都不给我留的时候……一点都不给我留,一个念想都没……我在她房里坐了一宿,盼着她魂魄归来……”
“大小姐巴不得立刻投胎,彻底抛弃这段记忆。”陈医生尖锐道,“一个人,背负了间接害死母亲的罪过,已是自责到绝望,再压上了父亲自私而懦弱的毒恨,从手足处寻不来宽慰,成日忍受着家法的恶毒和示众的羞耻,忍受着族人亲人们的幸灾乐祸、窃窃私语、冷漠与讥笑……”
陈医生有些说不下去,他垂下头,“齐先生,您毒打她,示众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是您的亲生女儿?她身子娇弱,她脸小面薄,她是个姑娘家!您把她羞辱到这步田地,您自己的脸面是要往哪里放呢?”
齐念佛怔怔说不出话。陈医生心想:错到如此极致,若还能辩解出来,那可真是……
“我……”齐念佛的嘴唇翕动,“我……我……只想着每次责罚她,反正都是我下的令,其余人不过是传旨的罢了……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下,这不算伤我脸面……”
陈医生好险背过气去——若是生生憋死自己,那就真毁了他身为名医的美名了。
“好,好!”他不解恨地说,“您竟还是执迷不悟!别人都是‘传旨’的,都是奴才,可以要您为所欲为对吧?您追求的原来不是什么爱,而是掌握一切,不伤了这个原则,就天下太平对吧?!那么在掌握一切和疼爱女儿之间,您如何抉择?”
齐念佛长叹息,“这不矛盾!”
“不矛盾?若是如此,又怎会有她深受酷刑又受全套家法的耻辱折磨?!又何来的驱逐出家门?齐先生,我虽不清楚缘故,但也知道水深。您敢拍着胸脯说,您没为了权力而放弃什么吗?”
齐念佛一片煞白的脸色让陈医生为猜中而感到得意,却更加愤怒、失望、心寒,“您真的有罪!懦弱、自私,把女儿当挡箭牌来泄愤长达十六年!您自以为是并且热爱权力,时时刻刻都处在权力的控制下,却还以为自己兼顾了亲情!先生,就请不要说您对儿女的疼爱有多纯粹了!口口声声的爱,可您懂得爱吗?爱,不是自以为的爱,而是站在对方的角度去考虑,去体贴,那才是爱!是要牺牲、奉献,要割舍自己的,去成全对方的!您不停地说您满足了大小姐的衣食住行,样样一流。可是作为父亲,这不是您该做的吗?而一个父亲其余的职责您可有达到?您所给予的不仅是物质上的,也该是精神上的。甚至对人而言,精神上的是那么重要,家贫而其乐融融,或许这才是大小姐最渴望的——比起这困了她一辈子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