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鸣(下)(1 / 1)
新月初上,司徒别院的廊灯次第亮起。
西院的小花园中笑语阵阵,翩翩与釉儿争着上秋千,玩的不亦乐乎,楚风邢一手抓着酒坛子灌着,一手杵着铁棍,站在一旁护着。
司徒与泠儿陪着晚膳后到来的贵客坐在树下乘凉,喝茶的喝茶,品酒的品酒。
“这小娃儿……”闻人老先生突然开口,却又沉吟,西泠警觉的顿住了饮酒的动作。
“老先生是指釉儿?”司徒了解西泠的紧张,开口打断了老人久久的沉默。
闻人先生点了点头,掐指算着,抚须而叹,“这个娃儿不简单哪!”
两人交换了一个视线,老先生笑意盈盈,这话该是好的意思吧。
司徒略一拱手,诚恳道:“这娃儿对学生很是重要,还请先生言明。”
老人点了点头,示意两人稍安勿躁,“你们放心。这娃儿得天独厚,命极好。本身的出生就不凡,如今又有尔等贵人相护,未来可说是集万千宠爱,极好极好!”
闻言两人皆松了神色,那老人却又皱起了白眉,“只是……”
“什么?”西泠急急相询,老人那双敛尽沧桑的眼徐徐看向自己,她一个激灵,莫名有些悚然。
老人只是扫了她一眼,便又看向了不远处的小娃儿。
“只是老天处处眷顾这娃儿,却独独损了她的姻缘。”
此话一出,司徒与西泠大惊。正欲再问,小娃儿甜稚的嗓音已经由远及近而来。
“娘!釉儿渴了!”奔进娘亲的怀里,釉儿抬起一张红扑扑俏生生的笑靥讨水喝。
西泠暂且压下方才的担惊受怕,取过茶水给小娃儿解渴。
司徒亦是一派温和的笑着,打开手中折扇为小娃儿微汗的脸颊扇着风。
釉儿喝着水,向爹爹投去甜蜜一笑以示谢意,眼眸灵活转动时,发现对面抚着白胡子的老爷爷正定定的看着自己。
放下茶杯,她问:“老爷爷,你在看什么?”
老人笑着,“老夫在看小娃儿你。”
釉儿歪了歪脑袋,又问:“好看吗?”
被她直接的一问问的有些措手不及,老爷爷呵呵几声,不答反问:“好看如何,不好看又如何?”
很绕口的一句话,釉儿眨了眨眼,很自然的回道:“不如何啊。这终归是老爷爷您的感觉,釉儿做不了主的。”说完,不再理他,继续喝起水来。
闻人先生抚着胡须的手缓缓的停住了。
良久,他道:“老夫有十多年没有再给人批命了,今日瞧见娃儿你,倒是有了这个兴致。”神色一整,道:“笔墨!”
三人愣了愣,就见他满是皱纹的右手往旁一伸,立刻有人递上了一支笔,而桌上也立刻有人铺上了宣纸,压上了砚台。
一切都在眨眼间备妥,而后这些来无影的随从们又再度去无踪,昏暗中只有树叶静静飘落。
釉儿难得目瞪口呆,而司徒与泠儿则关注着老人的每一个动静。
老人闭目,左手掐指,口中喃喃。良久,方才在纸上写下四个字。之后又再度闭目掐算,如此四回,在纸上写下了十六个字。
司徒与泠儿神色肃穆的看着那十六个字,釉儿看不大懂,只是学着他们的样子专心的看着。
闻人先生放下笔,意味深长道:“源于何处,必终于何处。小娃儿,你与西方,有着不解之缘哪!”
西泠一惊,戒备看向朗笑的老人。这老头儿,不愧是天启神算,竟然真的算出了釉儿与西方的关系!源于何处,必终于何处……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还有那四句十六个字的命批,为何每一句都让她有种淡淡心惊袭上心头……
“老爷爷,您的话釉儿不太懂。等釉儿大了再去弄清楚吧。”小娃儿很正经却又似漫不经心的对老先生说完,立刻娇笑看向西泠,“娘!釉儿去找姑姑玩儿啦!”
西泠点头,轻拍娃儿头顶,目送她跑开。
回头见司徒正将宣纸收起,脸色同自己一样,好不到哪里去。暗叹了一口气,却又听到老人悠悠转移了话题。
“说起西方。老夫此番西域之行,得到一架古琴,玥琤你帮我看看。”
话音未落,桌上的笔墨瞬间消失,换成了一架乌木古琴。琴身通体乌黑,却隐有清辉。
司徒眼前一亮,道:“这是《名琴谱》中的凤凰古琴。相传是当年的西域王用神女峰上的神木做的琴身,可历万年,不腐不朽。”
“玥琤果然是识琴之人!”老人拊掌而叹,“它已经近百年未遇知音。既然你认出它来,就由你来让它再度鸣唱吧!”
司徒浅笑颔首,却又轻抚那冷光跃动的琴弦淡道:“它的时代早已远去。如今独奏,未免太过冷清。先生,学生有一物,恰好可以与它和鸣。”
“哦?”闻人先生有了兴致。
司徒站起,道:“请先生移驾琴室。”
老人随之起身。西泠正想开口说自己留下,司徒却已向她伸出了手。
“泠儿。”他对她笑着,目光清柔。
咽下嘴边话语,西泠乖乖放下酒杯,交出手,被牵着去听无聊的琴。
◇◇◇
看到琴室那架千年古玉琴时,闻人先生的双眼光泽闪烁。
“竟然是……竟然是它!玥琤,你是如何得到它的?!”
西泠对老人激切的模样感到有些惊讶,仙风道骨的老人难道不是应该断了世俗凡欲的吗?还是说这琴对他来说有特殊意义?
瞄了一眼那琴,琴身通透如玉,淡淡散发莹白冷辉。看起来确实很不凡,但也不过是把琴而已。
淡漠的瞥开视线,却迎上司徒别有深意的目光。西泠挑了挑眉,无声表示疑问。
司徒笑意渐深,看着她,却是对老人说话。
“它不是我的。”
“那是?”
明明有德高望重的长辈在场,他竟无视该有的尊敬礼貌,旁若无人的牵着她的手来到琴台前,对她笑着。
“泠儿,去年在锦绣段宅,翩翩送了你一样从东海之渊打捞上来的宝贝,你或许不记得了。就是它。”
再瞄一眼那琴,她还是不大记得。而且,闻人老头对这琴如此激切,它一定不是普通的琴。
“翩翩姐怎么会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忽然的停顿,是因为耳际飘过的声音……
——这琴就当是送给你跟司徒的贺礼啦!虽然本城主很不舍得让你这么早跟别的男人跑了,但因为是司徒玥琤,所以本城主不忍心去跟他抢。这家伙清心寡欲的很,未来,你要多担待了……
隐隐约约,却字字清晰。是翩翩的声音,但为何她想不起是何时何地,只有那声音,那字句,在眼前如浮云……
——未来,你要多担待了……
当时,她回答了什么?
她说,翩翩姐放心。
“泠儿,这琴是你的,自然由你来弹奏。”耳边司徒的声音拉回了她飘远的思绪,她恍惚抬头,迎上那清隽的笑颜,“今日,你我合奏一曲,如何?”
她的笑端不稳,没心思去想他如何得知自己已会弹琴,只借着点头的机会,微微垂下了头。
两人在房间两侧的琴台前落座,司徒试了几个音,含笑问她:“泠儿想弹什么?”
抚着琴弦,她淡道:“最爱的那首吧。”
那端似是顿了良久,她轻抬凤眸,接上那深沉视线,静静笑了。
清眸一瞬有了光亮,司徒瞅着她那笑颜半晌,叹笑一声,答了一个“好”字。
两人垂首拨弦,皆没在意另一边无声独坐的老人。
玉琴冷冷的清灵之音先发,而后是木琴沉静的宽广之音,两种截然不同的音色在婉转悠扬的曲调中逐渐糅合交织,共舞出一片无边无际的碧水清荷,它们摇曳着优美的姿态,散发着凛冽的清香,盛放着令人沉醉的美……
啪啪啪!一曲终了,老人不由自主的鼓掌叫好!
“好!果然配合的天衣无缝!”在老人的称赞中,两人相视一笑。
闻人先生抚着白须,洞悉一切的眼轮流看着两人,忽而深深一叹。
司徒与泠儿不解看过去,却见老人一脸沉重,“看到你们如此,老夫真的希望当年的预言,只是一时失算啊!”
随着这句叹息话语,西泠的手缓缓滑下了琴弦。
◇◇◇
“爷爷。”
夜已深,闻人鸢虹在确定伤患情况稳定之后,方才回到司徒别院。
她住的北院,今晚留宿了另一名贵客。而这位贵客,显然已等她多时。
闻人先生站在窗口望着夜空,习惯性的抚着白须,屋内的烛火将他满是皱纹的侧颜映照的分外沧桑。
“鸢儿,为何还不行动?”声音深沉而冷淡。
闻人鸢虹皱了皱眉,难得说话吞吐:“我……”
老人侧身,将窗外夜景让入孙女眼中。
“为了这幅星象,闻人家三代以来费尽苦心。如今天时已近,七颗星却只就位三颗!你知道等错过了这次我们还要等多少年吗?!”
面对长辈怒火,闻人鸢虹立刻垂首认错。
“鸢虹错了!”
老人轻哼一声,冷道:“你与司徒玥琤,尽快成亲吧!”
闻人家的百年大业,绝不能有任何差池!本以为司徒玥琤这颗棋是最容易吃下的,尤其他的命定之人就是闻人家自家人,该是没有任何差池的事了,怎知这么个不沾红尘的人,竟会如此沉迷于男女之情!竟然还为了个黄毛丫头转了性子!今日比武场那一掌,恐怕连他都接不了!但越是如此,这个人就越要尽快解决,时间拖越久,只会越困难!
“可是爷爷,司徒玥琤并不想娶我。”孙女的声音不情不愿的传出。
老人气结:“那就让他不想娶也得娶!你天性鲁钝,只对药材医术有天赋,该如何扬长补短,自己斟酌。”
说完,一甩袖子,摇着头大步走出了房间。心下直感叹他英明一世怎会有个这么迟钝的孙女!哎!得天启者必遭天谴,果真一点没错啊!
闻人鸢虹看着大开的房门半晌,幽幽叹了口气。
“扬长避短,扬长避短,难道这种事,我这些药也能派上用场吗?”
但长辈的话又不能不听,尤其这长辈还是闻人家家主……究竟该怎么办呢?哎……
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息中,门窗被关上,没人发现今夜北院,多了一个小小的不速之客。
原本只是帮某位因为伤口结疤刺痒难耐的大爷来找闻人神医拿止痒粉的,结果却听到了这段自己听不大懂的对话,窗下蹲着的小身影完全被草丛覆盖,一张俏生生的小脸上写满苦恼。
“该不该进去问她拿药呢?”她撑着脑袋,问着停在自己手背上的两只萤火虫。
回应她的却只有阵阵渐狂的夜风。